艾周有点儿怀疑,回来的方至是不是真的方至,每天他的脸上都挂着淡淡的微笑。那是种没有温度的微笑,冷得让人莫名地感到害怕。他依然不爱说话,但是从前的沉默,可以提取出真诚和宠爱,而现在的沉默,只有距离。
有时候,艾周有点儿惧怕和方至单独相处,空气会寂静得可怕。
一天,小爆加班不回来了。方至一个躺在床上玩手机,艾周挨着他躺下来说:“你走这么久,有没有想我啊?”
方至没说话。
艾周像以前一样继续撩骚,她用手指在他胸前画着圈说:“小哥哥,我在问你话啊。”
方至突然扔掉手机说:“艾周,分手吧。”
艾周一瞬惊住了,半天才说:“你说什么?”
“我们分手吧。”
“为什么?”
“我现在没有任何心情谈恋爱。”
艾周委屈地说:“我明白了,我以后不会缠着你。但我不分手好吗?我好不容易才把你等回来。我不要和你分手。”
方至牵了牵嘴角,说:“随你便吧。”
他拿起手机,躺下继续玩他的游戏。艾周看着他,心一点儿一点儿地冰凉了。
这就是她一直在等的结果吗?
这就是她朝思暮想、费尽心力爱的人吗?
她突然觉得,她爱的方至已经死掉了,回来只是一具空壳。
那天,艾周一个人悄悄地离开了befixed,看见路边的酒吧,便拐进去要了两杯酒。
是的,两杯。一杯给自己,一杯给正在玩手机的方至。
艾周两口就喝光了杯子里的威士忌,整个身体都开始燃烧起来了。酒吧的dj放着iggi的《begforit》。艾周整个人都high起来,她发现酒精原来真是稀释悲伤的良药。大脑昏昏的时候,心痛就飘飞到天顶去。
她开始招呼服务生,不断地加酒,然后跳进舞池疯狂地扭动。后来她感到有人从身后贴过来,拉住她手向外走。酒吧里的灯光昏暗,她醉眼惺忪地看不清是谁,但是她依稀觉得那个人就是方至。
她挣扎着说:“你不是和我分手吗?你让我喝,你别管我!”
拉着她的人,一直把她带到门外才说:“他不管,我得管。”
艾周这才看清,站在眼前的不是方至,而是小爆。小爆加班回来,和同事去喝酒,没想到正好看见她在发疯。
小爆说:“至哥和你分手了?”
艾周咬了嘴唇,突然捂着脸哭起来。
小爆说:“艾周,给至哥一点儿时间。我失去过妈妈,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别逼他,他会好起来的。”
艾周捂着脸,点点头。
其实,她一切都懂。可是都懂,不代表不会痛苦。
艾周决定不去打扰方至。她已经等了那么久,不在乎再多等。怎么说他人已经回来了,说不定哪一天,他的魂也会飞回来。
然而,打击来得总是猝不及防。这天,mspace客户订的一件衣服到了。因为客户等着急用,当然也因为价格太过辣手,man姐让艾周给客户亲自送过去。
客户是安澜酒店的高管,就住在酒店的行政套房。艾周拿到衣服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了,到达的时候,迟到了十分钟。
她按响门铃,等了一会儿才有人来开门。艾周抬头微怔三秒,因为开门的男人看起来和方至有点儿像,只是细长眉眼,有种冷冽邪气的美。
艾周说:“请问,苏小姐在吗?”
男人接过衣服,签字说:“已经迟到了。”
“对不起,我……”
男人把笔还给她说:“谢谢,解释留给自己听吧,我不需要。”然后“砰”地关上门。
艾周轻声说:“我靠,要不要这么转。”
她收好单子,正准备离开,电梯间突然传来两个熟悉的声音。艾周心中一惊,下意识地躲进了旁边的安全通道。
楼道里没开灯,昏暗一团。她倚着门缝,悄悄向外探看,两条人影走进了走廊。艾周的心,彻底崩溃了。
是方至和许靖笙。
他们走到一扇客房的门前停下来,许靖笙从手包中拿出一张房卡晃了晃说:“方至,你真的要试试吗?”
方至拿过门卡,哗地刷开门说:“不试过,怎么知道。”
说完,他就先走进了房间,许靖笙随后跟进去,轻轻掩上房门。
那轻微的“咔哒”声,听到艾周的耳朵里,宛若轰然巨响,炸得她神形俱灭,碎成灰烬。她想冲过去砸门大骂,可她双腿如同不是自己的一般,迈不动半步。
是因为她心里还仅存一丝希望吧。
也许他们是谈公事呢?也许他们只是聊天呢?也许……
艾周也许不下去了。
她倚着那扇安全通道的门,一点儿一点儿滑下去,像一片脱离了树枝的叶子,轻飘飘的,没有一丝分量。
她坐在门后,慢慢地等着,心脏里像生出绞肉机,每一分,每一秒都疯狂转动,绞得她血肉模糊。
走廊里,有人出,有人进,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可她死守的那扇门,始终没有打开。
艾周觉得自己完了。
整整一夜,她就坐在那里,时间带走了她仅存的期望。
窗外,已有曙光照进来,可是楼道里依然死狱般昏黑。突然,传来开门声,方至和许靖笙从房间里走出来。
许靖笙说:“干吗这么着急走啊,再多睡会儿嘛。”
方至没说话,许靖笙掩着嘴,咯咯地笑。她说:“知道吗?你睡着的样子很美,我看了很久。”
艾周“砰”地推开门,愤怒地喊:“方至!”
可她的双腿坐了一个晚上,麻木得没有知觉。她像一根失重的木头,直接摔在地上。
艾周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自己竟然以这么蠢的姿势出现在捉奸现场。
方至走到面前,却没有扶她起来的意思。
他蹲下来说:“你跟踪我?”
艾周坐起来说:“现在应该是我问你吧?”
方至说:“我不会向任何人解释。”
“啪!”艾周扬手打了方至一个巴掌说,“你别想用这样的话搪塞我,我又不是瞎的!”
“就这样吧,挺好的。当成我们的结局。”
方至再没多说一个字,转身走了。
艾周坐在地上,大喊着:“方至!方至!你给我回来!”
可是方至却带着许靖笙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艾周把头一点儿一点儿埋在双膝里,放声哭了。如果说绝望是世界上最苦的果实,此时,她已生生吞了下去。
不知什么时候,她身边多了一个男人。
应该是那个让把解释留给自己的人吧。
她仰头看他,宛若天神。
艾周边哭边说:“对不起,打扰你休息了。”
“没关系,酒店是我的,今天借给你哭。”男人递给她一条手帕,俯望着她,说,“你记住,人为一件事,只能掉一次眼泪。你今天好好哭吧,明天就不能再为今天的事掉眼泪!”
男人转身回房间了。
艾周看着他,竟慢慢止住了哭声。
是的,她已经哭过了。从爱到不爱,她已掉过太多的眼泪。其实,就像方至说的,就当这是个结局吧。从此,天各一方,再无瓜葛。
她麻木的双腿慢慢恢复了知觉,血液在身体里渐渐转动。
艾周扶着墙,艰难地站起来。
她一步一步向电梯走去,心里某些东西分化碎裂,消化无形;某些东西干涸凝固,失去了最后的鲜活。
如果爱是两个人撞击出的宇宙,此刻,便是宇宙膨胀的终极,爆炸,毁灭,缩成一枚寒冷坚硬的核。
艾周踉跄地走出酒店,阳光刺目,晃得她睁不开眼。
她轻轻擦干眼角最后一滴眼泪,仿佛经历了九死一生。
chapterseventeen逆光中的背影
1:我们的惩罚
再开学就是大三了。
大三学校就不再要求学生必须住宿了。艾周一直想着,大三就搬去和方至一起。但是现在,她只能留在302。她把桃子接出来,送到汪鹿家去寄养。她要断掉与befixed所有的联系。一丝不留。
汪鹿去befixed的时间也少了。他说:“现在的befixed,没有了以前的味道。”
艾周明白他的感觉,因为befixed的灵魂已不在了。
朱西西开学那天,就迫不及待地搬了出去。她和江纪言的关系突飞猛进,如胶似漆。她搬走的那天,徐颖失落极了,像一只被遗弃的犬科动物,有点儿六神无主,而艾周自己去了图书馆。她们是一起搬进来的,不想看她一个人离开。
艾周下午才回宿舍,地上一片狼藉。徐颖去送西西了,还没回来。艾周一个人坐在床上不想收拾,想起她们四个刚搬进来,一起修装“乘风”,一起嘻嘻哈哈夜谈,恍如隔世。
那段时间,befixed这个单词总是和威新联系在一起。之前的大学生自行车赛办得如火如荼,接下来为添加了自动跟拍的新产品开始预热。听说小爆得到江远唐的厚爱,大受重用,公司有计划送他去国外学习。
偶尔,艾周会从徐颖那里听到一些八卦,宿舍里只有她们两个。徐颖憋了一肚子的新闻,不得不找个人倾诉。艾周也不想和她继续僵着,两个人至少可以做个平和的朋友。这天晚上,熄灯之后。
徐颖躺在床上,说:“你知道吗?江纪言在家闷够了,又要回公司了,西西可担心了。”
艾周说:“她还有什么好担心的,江纪言不是对他死心塌地了吗?”
“嘁,有许靖笙在,哪能安心啊。”
艾周不想提许靖笙,没接话。但是徐颖仍旧接着说:“许靖笙这次搞了个大活动,要网络直播。好像要小爆和江纪言各带一队,分别从两个地方,向威新总部进发。然后让威新的新无人机,全程自动跟拍。第一名,江远唐会以那个人的名字投一千万成立一个慈善基金。”
艾周说:“她这不是明显挑事吗?”
“对啊,她这个人最会挑事。现在江纪言为了赢,又和她眉来眼去了。”
艾周不想听这些事,因为她听了会感到好烦。她不懂,像江纪言这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爷,为什么要去争夺那些所谓的权力。她也不懂,像朱西西这样漂亮的女生为什么要去抢那个所谓的爱情。
徐颖在黑暗中,躺了一会儿说:“周周,我想和你说声对不起。”
“为什么?”
“当初虐待桃子的人,是我,不是思敏。我那时候好嫉妒你,所以……”
“算了,都过去了。”艾周真心不想提。和现在发生的事比起来,那些都不是事了。她说,“怎么现在想起和我说对不起。”
徐颖说:“我觉得,咱们四个里,你是最单纯善良的女孩。”
突然之间,艾周莫名地有了感动。有时人是要有过一点儿经历,才会懂得善良与单纯的珍贵。
十一长假之后,许多课来的人变得特别少。可能也是因为大三,除了专业课,上课的人寥寥无几。这天下午,很意外,艾周在课堂上竟然看到了朱西西。
这个时间的课,她通常不会来的,真是太阳从西面出来了。上课时间还没到,朱西西拿着书包,走到艾周身边坐下来。她说:“还在生我气吗?”
艾周翻着书,说:“生不生气也无谓了,你伤害的人,现在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了。”
“不是吧?你们爱得水深火热,死去活来的,怎么说分就分了。”
艾周不想说自己,反问:“明天江纪言不是要参赛夺一千万吗?你怎么不陪他?”
是的,明天就是威新盛大的发布会了。以前西西一定会激动得要死,买衣服,试妆容,现在她竟然来上课。
朱西西也拿起书胡乱翻着,说:“男人有时需要给他一点儿自由。”
艾周心领神会地说:“不会又是许靖笙吧。”
朱西西“啪”地合上书,说:“少提那个绿茶婊。”
说实话,艾周有点儿佩服许靖笙了。不愧是学姐,分分钟教学妹做人。只要她想,没有不被她拿下的男人。
朱西西说:“周周,有时候,你会不会觉得特别孤独?”
艾周想说会啊。因为爱情碎裂之后,会极度想念友情。她想念和某人嘻嘻哈哈的过去,想念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西西能坐过来,心里也是一样的吧,可有些裂痕是永远弥补不了的。每次想到朱西西从车里扶出方烈的样子,艾周的手都会发颤。
这与爱不爱方至无关,而是西西不断刷新的下限让她心惊。她不清楚在西西心里,还有什么是不可以打破的。她说:“西西,你来上课,应该给徐颖打电话的。她都想死你了,肯定不会在宿舍里睡觉。”
说完,她就把书装进书包,离开了。
艾周从教学楼出来,不知道可以去哪儿,不知不觉溜回了宿舍。她推门进去,徐颖正在研究一张照片。徐颖对她招手说:“你快来看,我今天扫地的时候,从陈思敏的床缝里掉出一张照片。这是谁啊?原来陈思敏在学她。”
“我看看。”艾周接过来,心脏一阵狂跳。
那张照片有些旧了,夹在床缝里,磨出了许多划痕,里面站着一个女人,穿着蓝格子的连衣裙,梳着麻花辫子,对着镜头甜甜地笑着。
艾周一眼就认出了她。那不是别人,而是方至的妈妈小美。
艾周的脑子乱成一团,完全理不出头绪。陈思敏为什么会认识方至的妈妈?他们都是什么关系?艾周说:“徐颖,这张照片先给我,我明天去找陈思敏问问。”
这天晚上,艾周做了一夜的梦。梦里方至、方烈、思敏、西西、小美、夏严生……所有人都在飞舞着,说着莫名其妙的对白。
艾周像走进一个巨大的迷宫,拼命地奔跑,却找不到出路。她醒来的时候,天刚亮,她感觉自己像一夜没睡,身心俱疲。
这天医院一开放探视,艾周就进去找陈思敏。陈思敏刚吃过早饭,安静地坐在床上。
艾周坐在她旁边,说:“思敏,我能问你点儿事吗?”
“问吧。”陈思敏微笑着说。
艾周从包里拿出张照片,说:“你认识她吗?”
陈思敏看到这张照片,脸色陡然冷了。她问:“你从哪里找到的?”
“宿舍里。”艾周试探地问,“她是谁啊?”
“她是……小美老师。”
“老师?”
陈思敏抬头望着窗外,眼神渐渐放远了。
她说:“艾周,我和你们不一样。我爸妈在美国,我从小和外婆长大的。小美老师对我特别好,同学嘲笑我,骂我是孤儿,她就会保护我,鼓励我。她就像是我的妈妈。”
“那……后来呢?”
“后来?”陈思敏停顿一下说,“后来她就死了呀。”
“她是怎么死的?”
“你为什么要问我呢?”陈思敏缓缓转过头,说,“你应该问你自己啊。”
“问我?”艾周不明白陈思敏想要说什么。
“当然是你了,小美老师是被你们害死的。不,是被我们害死的。”
“我、我们?”
“对啊?你以为当初我为什么要和你、西西住在一起。因为我要我们在一起,等着小美老师的惩罚。她对我那么好,我却害了她,她不会原谅我的。你知道吗?我写了那么多的江纪言,不是因为我爱他,而是我恨他!他早晚要遭到报应!你看着吧,小美老师的儿子已来了。他来替她报仇了。”
艾周颤声说:“你是说方至吗?你是说方至……我没有害过人,我没有害过他妈妈!”
陈思敏却安静地看着她说:“你撒谎!没有人是无辜的,我们都会受到惩罚!”
艾周大声地说:“我没撒谎!我没害过人。”
陈思敏却说:“你快走吧。今天是我赎罪的日子,别耽误我的时间。”
护士听到艾周的叫声,从外面进来,把她带出了病房。护士说:“我不是让你别刺激她吗?你怎么还叫上了?”
艾周失神地说:“我没刺激她,是她刺激我。”
2:小美老师
威新的发布会就要开始了,befixed全员出动。小爆骑着死飞,调试了一下定位手表。小爆说:“今天至哥不来,不知道能不能骑过江纪言。”
小浩克给了他一拳,说:“hey,说什么呢!做至哥的兄弟,就要敢闯!今天要不拿下第一,有什么脸回去。”
小爆用力点点头说:“嗯。”
而威新的另一个出发点,却乱成一锅粥,因为江纪言还没来,“自由飞翔社”只能找副队长领头。江纪言把定位手表带走了,技术团队只好给他配对一个新的。
总部这边朱西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原本是来给江纪言庆功的。方至不参加,befixed根本就没有胜算。再加上昨天,她识趣地给了江纪言一点儿和许靖笙的“自由”。许靖笙多少会给他更有利的条件。按说明着暗着已经是拿到双保险了,可千算万算,没算到江纪言不来。
朱西西看见会场上忙碌的许靖笙,走过去叫住她说:“纪言呢?他去哪儿了?”
许靖笙说:“你是她女朋友,怎么问我呢?”
“别装了,昨天你不是和他在一起?”
许靖笙收起笑容,说:“公司这么大的活动,你不要把自己的私人感情掺进来好吗?这是我在威新的第一个大项目,我比你紧张。”
朱西西被堵得无话可说,她吃不准许靖笙究竟是什么态度。
艾周从医院出来,直奔befixed。因为她心里堆积了太多的疑问,她必须问清楚。
befixed今天没有营业,店里只有方至。他坐在沙发上,对面墙上的电视,直播着威新的活动。画面一分为二:一边是befixed,一边是自由飞翔。
这么久不见,艾周以为自己已经心死了。可是直到看见方至的那一刻才明白,所谓心死,都是自欺欺人。心里所有掩埋的想念,全部破茧而出。她觉得自己真的很不争气,她是来质问他的,可她现在最想做的,却是要一个久违的拥抱。
方至头枕着双手说:“你猜,谁会赢?”
“你。”
方至微微笑了,说:“有什么事?”
艾周走到方至面前说:“我想知道所有事。”
方至好像不想再隐瞒了。他站起身,走到他那个装着乱七八糟东西的书桌旁边,说:“几年前,我找到了夏严生,他告诉了我妈妈和他在一起的故事。她是她的学生,非常刻苦。拿到文凭之后,进了一所私立学校当生活老师。后来,她出了意外。”
“到底是什么意外?”
“我也想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有一天,我去山谷祭拜我妈妈。我在她的墓碑前,发现了一束白色的雏菊和一本日记。”
艾周一下就知道是谁的日记了。原来那天在山谷里留下雏菊的,就是陈思敏。艾周说:“是你把日记一页一页送还给思敏,折磨她?”
方至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日记本翻开,摆在艾周面前,说:“你要的答案在这一页。”
艾周拿起日记一字一字地读下去。
那是个晴,阳光温柔地照射着波光粼粼的海面。白色的海鸟盘旋在天空中,发出清脆的鸣叫。
那时陈思敏也才读初二,她有一位家庭教师叫小美。她喜欢小美老师,因为她不只帮她补习功课,还会在她最低落的时候鼓励她,在她被人嘲笑的时候支持她。她觉得小美老师比远在美国的妈妈更像妈妈。
那年暑假,小美老师的学校组织去那个拥有亚洲最大海洋馆的城市去参观旅游。小美老师怕陈思敏一个人孤单,所以带上了她。陈思敏在旅行团里认识了一个男生,他又富有,又帅气。他还有个好听的名字江纪言。
陈思敏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是想和江纪言走在一起。她喜欢听江纪言吐槽这次旅行有多low,吐槽他爸非要他参加集体活动。
一天傍晚,江纪言悄悄离队,从酒店偷跑出来玩。只有陈思敏跟着他。那时候,海洋馆已经闭馆了。沙滩上没有什么人,只有两个女孩在海边玩。她们在海边长大,是最好的朋友。后来,江纪言捡到了一只紫色的海星,一个女孩就过来和他要。女孩说,这只海星是她掉的,要江纪言还给他。江纪言不肯,女孩就上手抢了。就在这时,小美老师来了。她发现陈思敏不在,找到了沙滩上。她跑过来一边拉架,一边说:“江纪言,你怎么和女生动手。”
江纪言推开她说:“我要你管!”
小美老师退了两步,刚好踩进一个沙坑,没站稳,摔倒了。她的头撞在岩石,昏了过去。
四个孩子看闯了祸,吓得都跑了,没有一个回来。
后来,上了高中的陈思敏,每个假期都会去那个海边,去寻找那两个女孩。她不知道找到要怎样,只想知道她们是谁。后来,她真的找到了,知道了她们的学校,知道她们的名字。抢海星女孩名叫朱西西,陪着她的女孩,叫艾周。
艾周终于明白陈思敏为什么要画那幅画了。
那片海滩是她永远摆脱不了梦魇,是她抑郁的根源。
方至说:“知道我妈妈的死因是什么吗?她是因为涨潮溺死的。你们当中只要有一个叫人回来,她都不会死。可是没有,你们一个人都没有回来。”
方至的声音冰冷冷的,没有一丝温度。他说:“我知道,都还是孩子,你们怕。你们太小了,不懂事。其实,对于你们来说,这不过是人生里的一段小插曲。谁还记得小时候,在沙滩上抢过海星,撞倒过一个人。可是对我来说,那却是一生的痛苦。艾周,你能告诉我,我们小时候分别的那天,你去山上干什么吗?”
艾周望着方至,说不出一个字。
方至盯着她的眼睛说:“你是去看淹死的人,是不是那个摔倒的老师?我现在告诉你,是!她是我妈妈,我从小到大期盼见到妈妈!可我永远失去了她。”
艾周“砰”的一声瘫坐在地上,全身没有一丝力气。
她觉得自己的每一个细胞,都发生了癌变,传出剧烈持久的疼。
电视里,威新的比赛已经开始了。小爆一马当先,冲了出去。威新的自动跟拍,的确很好,飞行平稳,拍摄流畅,还可以自动避开障碍物。不过,自由飞翔社这边的画面更抢镜。因为从发令枪响起,无人机就偏离了航道。它穿过楼宇间的缝隙,避开飞鸟,掠过浦江,一路向岸边的酒店飞去。技术人员都在寻找哪里出了问题,而它竟直接飞进一间客房的阳台。
阳台的门开着,里面柔软的床上躺着一个赤身的男人。
是江纪言,刚刚从睡梦中醒过来。他发现自己的双手竟被绑在了床上,惊慌地喊着:“快放开我!”
然而从门外走进来救他的,却是陈思敏。她穿着她最爱的裙子,手里拿着一根黑色的皮带。她笑吟吟地说:“江纪言,你还想不起我是谁吗?”
说完,她狂笑着冲向江纪言,疯了似的抽打他的身体。
直播信号突然就切断了,只剩下小爆这边,带领着befixed,一路夺冠。
方至收回目光,满意地笑了。
3:宽容的代价
威新发布会上,记者竞相八卦,大家争着抢着问江远唐。记者说:“江先生,刚才直播出现的画面您怎么看?”
江远唐终是笑不出来了,说:“我没什么好说的,我要反省自己教育的失败。我对自己的儿子很失望,但是,他不是今天的主角。”
朱西西把许靖笙拉到后台说:“是不是你把江纪言骗去酒店的!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害他!”
“是他自己不争气,怪我吗?鬼混去就算了,还要把定位手表带走。”
朱西西不听她敷衍,说:“你是不是傻了!他是太子爷啊。你为什么要帮小爆?江远唐再喜欢他也不可能把公司给他!”
许靖笙说:“算了,看你是学妹,就和你说点儿实话吧。你真以为方至给江总看个自动跟拍的视频,江总就把小爆当人才了?江总哪有那么简单。方至给他的视频里拍到一张照片,是小爆和她妈妈的合影。你猜,小爆的爸爸是谁?”
“难道是……”
“小爆入职体验的时候,江总私下让医院做了亲子鉴定。方至提醒我去找找医院的原始记录一切就都明白了。所以,小学妹,不是我傻,是你选错了人,站错了队。其实就凭你们的智商,怎么和方至斗啊。多亏他说愿意给我留一个机会,要不然,今天我可能也要陪着你一起哭啊。别在这里废话了,快救你的大少爷去吧。”
许靖笙转身刚要离开,就看见了小爆。
她吐了吐舌头说:“我是不是给方至找麻烦了?”
小爆“哼”了一声转身就走了。他骑上车子,疯了似的往回骑。他不相信自己是方至的一把工具,befixed的几个兄弟,在后面拼命地追回来。
小爆回到befixed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了。他到了门口,把车子往地上一扔,冲进店门,说:“至哥,我有话……”
可是他话说了一半就停住了,因为店里气氛有点儿诡异。艾周仍然坐在地上,一页一页地翻看陈思敏的日记。思敏渐渐扭曲的心理,让她心惊,而方至正在收拾他的东西。
兄弟们也陆续跟了进来,小浩克说:“至哥,你要出去啊?”
方至还没说话,一辆跑车咆哮着冲过来,直撞在橱窗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整扇玻璃轰然碎开了。江纪言摇摇晃晃地从车里走出来,嘴里喊着:“方至,你在不在!我今天要撞死你!”
方至看见他,一点儿都不意外。他说:“头很晕吧,药效还没过,坐一会儿会好很多。”
朱西西从车子的另一边走下来,刚才撞车的时候,她的右脸颊不慎撞到了车窗,有血细细地流下来。但她完全没有注意,急急地跑到江纪言身边,扶住他说:“你要小心啊。”
江纪言却扬手甩开她,用手指着小爆说:“方至,你行,你从哪里找到这个野小子。”
方至说:“为了看到你的今天,我可是做足了功课。还好你爸不是什么明星,私生活一点儿都不难查。那时候,我刚来上海,夏严生那么想我去他家住。我都没同意,我就是为租小爆家的房子,和他们mǔ_zǐ做朋友。江纪言你夺走了我最珍贵的东西,所以我要让你失去赖以生存的父亲。我要送给他一个比你好一万倍的儿子,让你永远被鄙视,被无视,被忘记。说起来,还是你把小爆亲手送给你父亲的。你都忘了吗?你带走小爆的时候,我就警告过你,千万别后悔。”
“你!”江纪言觉得自己的头更晕了,继续说,“你喷我的车子,就是为了让小爆被我抓?”
“知道吗?你爸能有今天,是因为他做事处处小心,万事谨慎。如果我直接把小爆给他,他会怀疑,会猜忌,会本能地拒绝接受。所以我很有耐心,等你把小爆送到他面前,让他自己去寻找,去发现。只有他自己找到的东西才是最可信的,而我,只是给他一条线索。其实,我就是要让他拿你这个人渣儿子做比较,他才会发现小爆的好,小爆的难能可贵。”
江纪言说:“方至,你为什么要处心积虑地害我?我以前根本就不认识你。如果不是你招惹我,我怎么害你父亲出了意外。”
“你以为你只害了我爸吗?”
方至转身走到艾周面前,拿过她手中的半本日记对她说:“看到了吗?我说得没错吧。一个人的生死,对于你们来说,都不过是一段小插曲,早都忘了。”
他走到江纪言面前,把日记放在江纪言的手中,说:“这里的东西,或许会让你想起点儿什么。走吧,再闹也没有意义。”
江纪言终是溃败了,他瘫坐在沙发上,闭着眼,不说话。而朱西西拿过他手里的日记慢慢翻看着,寻找着自己想要的答案。
小爆大概听懂了自己在方至的计划里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心底有一点儿凉。他说:“至哥,我就问你一句,我在你心里究竟是兄弟,还是棋子?”
方至说:“是兄弟,也是一步棋。我觉得不矛盾。”
“不矛盾吗?我妈临死前,让我死也别去找我爸,为什么你还要把我送回去?”
“你以后会明白的,那些都是父母之间的恩怨,和你无关。我爸一直不让我妈见我,以为是为我好,却让我再没有机会和我妈说过一句话。”方至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长大了,要有自己的主见,自己的判断。认识你爸是你的权利,要不要和他在一起,是你的选择。别人怎么说,怎么想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怎么样?”
方至拿起他整理好的背包说:“我走了。我回来,只是完成我没办完的事。再见了。”
小浩克说:“至哥,你还会回来的吧?”
方至扶起他的车子,笑了笑,没回答,一个人走了出去。
艾周看着他的背影,脑子一片空白。这一天,她的大脑里灌进了太多的信息。
她处理不了,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
朱西西看了她一眼,突然抓起手边的靠垫砸过去,大喊了一声:“周周,方至要走了!他要不回来了!”
刹那间,艾周猛地醒过来。她飞快地追出门外,方至已经跨在车子上了。她揪住他的胳膊说:“方至,你不要走,你走了我怎么办?”
“我们不是说好分手了吗?”
艾周用力地咬了咬下嘴唇,说:“如果小爆是步棋,那我呢?你有没有真的爱过我?”
方至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这么久以来,他的眼神里,终于又有了往日的温情。他说:“艾周,其实我有想过放弃的。你在我妈墓前说对不起的时候,我就决定做一个忘记过去的人。好好地和你在一起,经营一家小店,交一帮乐天的朋友。可是,我的宽容换来的是什么?是害死了我爸。其实,我和许靖笙没什么。我们去的那家酒店,和威新有协议。我们借用一天,只是试试安眠药的时间。因为江纪言和我体能年龄差不多,我要算好他醒来的时间,配合直播。我不和你解释,是想让你死心。”
“那又为什么解释给我听?”
“是要让我死心。”方至说,“我爱的人,必须百分百信任我。如果非要一个解释,就代表她失去了我。”
“我不要听了,我不要听行不行。”艾周大喊着,“我不要听了,我只要你。”
方至突然俯身吻了她,堵住了她所有的声音,封闭了她整个世界。
空气中的阳光,瞬间绽放出盛大的光芒,淹没一切。
她听不见,看不见。她只能感受到他炽烈的唇,烧尽她的身体。
可是,光芒永远短暂。
方至终是离开了。
艾周闭着眼,不敢睁开。
她感受得到自己的身体脱出了方至的怀抱,沸腾的空气渐渐冷却。她听见耳畔有人说:“艾周,你是我唯一爱过的女孩,我想我这一生,也仅此一次。”
艾周捂着脸,跪倒在地上,任泪水冲出指缝,碎裂在尘土里。
4:气味
艾周再也没见过方至,或者说,方至再也没有回来过。
大四那年,艾周在校外租了房子。她去上的课越来越少,在mspace的时间越来越多。man姐很倚重她,寒暑两假,会带她参加世界各地的秀场。渐渐的,艾周也就磨炼出锋锐的气场。
汪鹿说她现在可以接棒man姐,叫她“man周”。说起汪鹿,艾周在方至走后,和他走得最近。大家都调侃他们是一对儿,可艾周心里清楚,他们只是朋友。从前他也不信男女之间会有单纯的友谊,但是现在她信了。
她和汪鹿就是。
汪鹿依然貌美养眼,但她对他,没有一丝非分之想。她想,这也许是她和汪鹿可以一直做朋友的原因。有一次,他们不经意地说起了方至。
汪鹿说:“对不起,那个时候我躲起来了。因为我最怕麻烦,只想活得简单点儿。”
艾周一直觉得,汪鹿是唯一看穿方至的人,所以他才躲了。她说:“我明白的,我也想活得简单些,只是没有你的条件。”
艾周是从心里羡慕汪鹿的,集天下美好之大成。长得好,多金,聪慧,单纯,只是少了一点儿爱的能力。通常条件太好的人,都不懂得如何去爱。因为他们被爱得太多,太久。只有那些普通的,挣扎在平凡里的人,才急需一份爱的温度。
艾周毕业那年,陈思敏竟然回来复课了。听说她已经全好了,不用吃药,也可以保持平静美好的心情。她还专门打电话过来,约艾周见面吃饭。陈思敏看起来,和从前判若两人。没有了敏感的神经质,变得落落大方。起初,她们还小心翼翼地绕开方至,说些不痛不痒的往事,可是喝了点儿酒之后,还是不经意地碰了雷区。
陈思敏说:“你知道吗?有一天,方至来医院找我,告诉我他是小美老师的儿子,告诉我是他专门寄信来刺激我,但他说他要放弃报复我了,还和我道歉,我当时就崩溃了。”
艾周记得那一天,她问:“为什么?他放弃了,你还会崩溃?”
“可能是因为心里需要一种赎罪吧。直到有一天,他又来找我,让我参加他的计划。虽然我出尽了丑,但是我的心病却好了。”
艾周微微笑了,说:“他治好了所有人,却治不好我和他。”
陈思敏安慰她说:“你们会好起来的,他只是需要时间。”
艾周不想说,“需要时间”这四个字,她听过太多了。
不久,小爆远去美国学习,当然是公派。他和江远唐仍旧保持着心里都清楚,但就是不点破的模式。不过小爆已渐渐开始理解方至当初和他说过的话。有时父母的恩怨,孩子是管不了的。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孤儿,突然有了位父亲,也许并不是件坏事。
小爆在去美国之前,江远唐叫他去家里吃了顿饭。江纪言没有出现,但饭桌上的气氛依然尴尬。后来江远唐喝得有点儿多了。他拉着小爆说:“我不缺儿子的,但我缺个接班人。好好学,好好干。对于你妈妈,我很抱歉。我真的不知道她怀……”
小爆飞快打断他说:“江总,有些话还是不要说出来,我还没有做好接受的准备。”
江远唐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松开了。
那天,小爆走了之后,江太太冷脸问江远唐:“你现在心里是不是没有纪言了?”
江远唐有些醉了,他坐在沙发上说:“如果你想纪言这辈子都有资本败家,那你就祈祷小爆这孩子能接住我的班。要不然,等我死了,还不知道公司够他玩几年。”
江太太虽然不高兴听这些,但也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她说:“你也别这么看不起纪言,他现在好多了。”
如今的江纪言,的确安分许多。也许就像方至说的,有些人总要吃过教训才会收敛。虽然他已身败名裂,却很少去夜店了。他会读一点儿书,健身或是骑自行车。每天午后,他还会陪朱西西去医院打针按摩。
最近,朱西西感觉不太好。因为她整过容的原因,导致她上次撞伤之后,发生了肌肉萎缩。
朱西西最引以为傲的就是她完美的脸,可是现在,只要有任何的表情,面部就会失去构图的平衡。她哭过,不过时间久了,也就哭不出来了。她每天都会戴着一副口罩,甚至是在家里。江纪言买了一套房子送给她。
他说:“放心,我会养你的。”
朱西西想说:“我不需要你养我,我只需要你爱我。”
但她最终还是没说出口,奢望江纪言爱一个脸残的人,还不如收下他养一辈子的承诺。只是生出这个想法的那一刻,朱西西觉得自己瞬间老了。因为一个人青春不在的标志,就是放弃了对爱情的执念。
有时,艾周会去看西西。她会尽量穿得朴实一点儿,但她自内而外的锋芒,总是刺痛朱西西又薄又脆的自尊。后来,艾周就很少去看她了。因为忙,也因为越来越厚重的尴尬。
艾周最常去的,还是befixed。
befixed依然还在。艾周只要有时间就会跑回去。方至的兄弟们都有了自己的路,飞机闪电般地结婚了;小浩克和狗嘴攒够了钱,合开了一家健身馆,取名还叫befixed。姚江、姚海一个有了女朋友,一个还是单身汪。
小爆回来那年,大家聚在一起庆祝。飞机的老婆做得一手好菜,在befixed请大家吃了顿饭。
姚江的女朋友说:“你们这个店开了好久了吧?现在房租这么高,能赚回来吗?”
小浩克说:“这个店,赔钱也得开。”
“为什么啊?”
小爆说:“因为befixed是我们的家。这里赚不赚钱不重要,关键是要一直开下去,开到至哥回来。”
姚江的女朋友,迷糊地说:“至哥是谁啊?”
大家全都陷入了沉默,没人回答。后来,还是小爆打破了沉闷,他踹了姚江一脚说:“hey,你对女朋友培训得不够啊。”
大家这才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艾周看着小爆踹人的样子,恍如看见方至。
其实,她常常在许多人身上看到方至的影子。
方至走了,但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着每一个人。他的动作,他的语言,他的性格,他的态度,总是不知不觉地复刻在他的兄弟中。
也许,这是艾周对befixed始终依恋的原因吧。
在这座房子里,充满了方至的气味。
不论他离开多久,多远,都不曾离开。
那天艾周喝醉了,躺在那张老旧的沙发上睡着了。睡梦中,她依稀感到有人为她脱掉鞋子,盖上了毯子。
她突然就抓住了他的手。
那只手,又长又瘦,坚硬骨节分外清晰。
她的眼泪沿着脸颊细细滑下来,但是她不敢睁开眼,就像当年她不敢看那个离去的背影。
她听到耳边有人说:“睡吧,他总有一天会来的。”
艾周叹了口气,终是松开了手。
她说:“小鹿,我快要没有信心了。”
5:最后的理由
艾周毕业后的第五年,家里传来海洋馆要拆除的消息。
艾周决定回去看看。
她已经很久没有回去过了,因为窗口的那片海滩是她最不想面对的风景。
汪鹿陪她一起去的。
艾周的妈妈见到汪鹿,高兴得不得了。她说:“你啊,终于给我带回来个男朋友。”
艾周也不解释,和汪鹿两个人笑而不语。
第二天,他们一起去了那片沙滩。他们来得有点儿晚,海洋馆已围起围栏开始拆除了,远远地只能看见屋顶那头破旧的鲸鱼,昂着落满灰尘的头。
艾周转头对汪鹿说:“帮我拍个照吧。”
然后,她就看见了一个背影。
他穿着黑色的卫衣,也站在沙滩上,看着屋顶的鲸鱼。
艾周僵在那里,浑身发出微微的颤抖。
因为那个背影太熟悉了,熟悉到她不敢相信,就这样轻易地出现在眼前。
汪鹿看出她的异样,问她怎么了。艾周却径直走到那个人的身后,轻声说:“方至。”
那人怔了一下,转过身来。
艾周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她说:“方至,真的是你?”
的确是方至。
他几乎没变,身上依然充满少年的冷峻与傲气。
方至说:“艾周,好久不见了。”
艾周欣喜地说:“你还记得,以前你和我说地球为什么是圆的吗?它是要让分开的人,有机会重新遇在一起对不对?因为它是圆的,分开的距离越远,相聚的距离就会越近。”
方至微微笑了,眼神里仿佛真的看到往昔两个不谙世事的少年。
可是他的声音,却依然冷毅。
方至说:“艾周,不论我们的距离是远还是近,我们都不可能在一起。”
“为什么?你真的不能原谅我吗?”艾周追问,“给我一个理由吧。这么多年,我等你已经等成了习惯。你需要给我一个理由,让我死心。”
方至想了想说:“好,我给你。”
他带着她,走到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岩石旁,说:“你知道,我妈许多年不回来,为什么突然回来了?”
艾周摇了摇头。
“我开始也不知道,直到夏严生给了我那些信我才明白。是因为我妈很久没接到我爸的信,她才借着学校旅游回来看我们。而我爸为什么会不写信呢?是因为他出了意外。那么他为什么会出意外?是因为我。”
“不是!方至,你不要把所有罪名都安在自己头上好不好?你爸出事的那天,我和你在一起。根本不关你的事。”
方至跪下来,用手不断地挖着沙子。直到他挖到那个他在十一岁时埋下的黑色塑料袋。
那只袋子,已经变得极旧,极脆,轻轻一破就会掉下碎屑。
艾周记得,那里面装的是方至的狗。可是方至把袋子撕开的时候,露出来的却是一个锈迹斑斑的死飞曲柄。
“看到了?我小时候,很恨我爸骑车不管我,所以藏了他的曲柄,让他别去。结果他临时换了别人的,才出了事故。是我害了他。”
方至缓缓站起身,说:“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意外,我们的过去决定了我们的未来。时间不能倒流的,做过即是永恒。我们爱过,就是永远爱过。但我们伤害过,就是永远伤害过。没有人可以改变。艾周,我不是不能原谅你,而是我不能原谅我自己。我没有资格拥有你,因为我不配得到幸福。”
艾周摇着头说:“方至,你不要折磨你自己。你爸爸妈妈在天上不想看到你这样痛苦。”
“傻瓜,我只有得到幸福才会更痛苦。那样我会更加憎恨我自己!”
方至的神情渐渐变得坚决,眼神也渐渐退散了温度。他说:“放手吧,艾周,这个理由足够了。”
方至转身走了。
他戴上卫衣的帽子,遮住迎面而来的阳光。
艾周在逆光里,有点儿看不清他的样子了。世界无比绚丽,把方至淹没成淡淡的黑。
汪鹿一直远远地看着艾周,没有走过来。
他想,时间终是教会了她隐忍与克制。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成熟吧。
当爱情最后的希望被撕成碎片,艾周的眼睛里,却再没有一滴泪水。
其实,谁不想少年时浓情,迟暮时相守,可命运偏偏如此吝啬,不肯多给予一丝眷顾。
海洋馆顶的鲸鱼,终于在有节律的敲击声中,轰然倒下。
无数灰尘像涨潮的海浪,四处飞散,吞噬了时间与记忆的边界。
(全文完)
后记
《逆光》的名字
欢迎又来到q&a环节。作为爱花絮超过看正片的人。每部小说的最后,我喜欢留一点儿时间和笔墨,和我的读者分享一些创作时的感受与趣事。有关《逆光》我们还是先从名字说起吧。这部小说最初的名字,叫《至死飞行》。我的责编爱丽丝和主编罗俭一致表示,这名字哪像一部青春有爱的校园言情。于是,我憋了一个星期,想出了“逆光飞行”“我的逆光,你的飞行”“如果逆光是种颜色”“在逆光里飞行”,以及“有鲸在逆光里飞行”。我和爱丽丝挑中了最后一个,而主编最终将它改成了今天的《逆光里飞行的鲸》。
其实,当读者拿到小说的时候,很少会想到它背后要经历多少折腾。看起来只是一个名字,许多编辑却为它掉了一半头发(听说编辑们都爱无硅油洗发水)。
方至的爱与惩罚
方至到底爱不爱艾周呢?一定是爱的。有些男生的爱,是藏在行动中的。只有了解他的人,才读得懂那是爱情。不过这样的男生对另一半契合度的要求非常高。所以他们的幸福大部分存在于小说,而现实生活中,他会极度孤独。
艾周对于方至来说,就是他所逆的光源,是寒冷黑暗中,唯一的方向。所以他最终离开了她。因为他把失去,当作对自己的惩罚。
艾周的爱与坚持
有些女生在成长中,对爱情左右不定。因为所谓成长,就是不断认识新的世界,不断认识新的自己。所以我们常常有那些不堪回首的中二黑历史。我们以为很酷的,后来都成了犯傻的代名词。那么你曾喜欢过的人呢?
但艾周不一样。她很清楚地知道,花痴与爱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所以面对方至,让她矛盾的不是爱与不爱。而是敢与不敢承认自己爱上了一个非我族类的男孩。她的成长就在这里了。因为坦诚地面对自己真实的感情也并不容易。
友情到底有多脆弱
在故事的最初就曾说过。两个人能成为朋友的基础,就是身处同一个层次,同一个范畴。任何一方或跌,或升,都会把友情扯出裂缝。友情崩坏的结局,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我不是友情的悲观主义者。我只是说事实。这也是为什么学生时代的友情,一放逐到社会就散了。因为学校本身,就是一个前提,一个基础,一个范畴,最大限度地模糊了每个人的不同与差异。这里产生的一切,都经不起晒在社会之下。
友情到底有多坚强
在故事的结尾,befixed的每一个人,还都在等待着方至。因为当人见识过这个世界的残酷与冷漠,才会更加珍视没有功利的情感。所以,我们常常努力维系着曾经的某种联系。比如一个人,或是一件事,只要他还存在于心里,我们就相信自己还没有改变。
朱西西的女神进化之路
每个人在心里都会给自己一个定位,然后让自己安全地应对这个世界。但朱西西用一个暑假的时间,进化成了女神。但她在心里无法找准自己的位置。她费尽心力让自己由内而外地配得起升级换代的颜值,却始终没有了解,真正的美女是不太在意自己有多美的。因为当美是一种与生俱来,就不会成为生活关注的第一要事。
所以说,朱西西进化得不太完全、不太成功。
朱西西的爱情
有时,我们总是高估了自己对感情的控制力。我们以为自己可以只放进一点儿爱进去。却不知道玩火***通常都是从一根火柴开始的。世界上就没有一点点的、淡淡的爱情。那些只是对相爱方式的形容。事实上,如果爱没有足够浓、足够深,怎么可能做到淡淡地,一点儿一点儿地守候着一个人。所以珍爱自己的方式之一,就是别玩感情的火。
江纪言的渣
m就不用介绍是谁了吧。他看完小说的第一个问题,竟然是按着套路,江纪言不应该是浪子回头、改过自新的人设吗?可我觉得,就像美是女神与生俱来的。有些渣男的渣是与生俱来的。他也许会吃过教训,开始对人生有了敬意。但是对待感情,收敛三个月,就算对得起自己。请原谅我这么刻薄,因为如果我把他写好了,我怕误导我的读者,不谢。
汪鹿的……
我要怎么说汪鹿呢。聪明最无情。传说中的什么都懂,就是不说。当男人跨进2字头,还依然那么萌,不是真蠢,就是假傻。你觉得他是哪一种呢?有人私信我,很喜欢他。其实,我也是喜欢他的。所以在方至与艾周最揪心的时刻,让他撤了。这么美好的男孩子,我不想他遭受煎熬。对他的解读,我做保留。因为我希望有机会,能写一个有关他的,独立的故事。
不过你们懂的。这只是个想法,离成事还有一大段距离要走。
表白花花
写每一部小说,都会听一首或几首歌来奠定感情基调。比如写《蓝桉》的时候,会一直听李健的《贝加尔湖畔》。而写《逆光》的时候,一直在听华晨宇的歌。虽然他的外表不太像方至,但他的歌里却都是方至的印记。比如《tobefree》,比如《我管你》,比如《横冲直撞》。有时我会觉得,他也是头在海洋中不断寻找温暖与光的鲸鱼。不过,现在他有了他的et,也是找到了自己的鲸群吧。
有关死飞
死飞起源于上世纪70年代,在纽约的曼哈顿地区,一群自行车邮差,改装了场地自行车,让其更适应于城市的路况,从此渐渐成为风靡全球的一项极限运动。方至出场,身份就是快递,是向这项运动的致敬。
p.s.如果爱死飞,就要像方至一样,认真对待安全问题。小说的主角可以失去任何东西,包括最重要的人,最珍爱的生命,而你失去一样都承受不起。
《逆光》的缘起
放到最后,来写这个故事的缘起,是因为这个话题,稍微有些沉重。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关注校园欺凌与未成年人保护的利弊。总有一些人,以“年少无知”犯错轻罚。因此,必然有些灵魂,因为受伤无偿,而难以解脱。《逆光》不只是一个爱情故事,它也是一则警示。提醒我们,不要以年少当作无知的借口。人总有一天,会为自己的行为埋单。
p.s.就在小说临近结尾的时候,看到一则新闻。一个孩子不慎坠井,几个同伴因为担心被父母骂,没有一个人讲出来。结果第二天,井里的孩子溺亡了。
新闻没有全读完我就关了网页,隔了许久才又始动笔。心里的难过是无法言表的,特别是在写《逆光》。
我希望,所有读者读到这里的时候,不只记住几段动心的爱情,也能得到一点儿爱情之外的思考与感悟。
岑桑
于上海2017年2月9日16点08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