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岳从暗牢中出来, 畏光, 用胳膊挡在眼前,片刻才慢慢睁开眼, 看见这白茫茫清清静静的一片雪景。雪地里停着一辆十分朴素的马车,车前蹲着一个耷头缩脑的内侍。
这内侍听见动静抬起头, 露出一张圆烧饼似得脸盘,连烧饼上的芝麻都逼真的用麻子顶替了。
“圆烧饼”认出裴岳, 一双不大的眼睛登时笑得闭上了,微佝偻着腰引上来,说:“裴爷,小的是直殿监的方直, 张掌司让小的来接您。本来吴御侍也来了, 刚到这儿就被人叫去了。”
他朝地上一指, 说:“您看, 这秀气些的脚印就是吴御侍的,来去两排, 是的确来了又去的。”
裴岳先是被他与形象相差甚远的名字意外了一下, 而后被他这番清新脱俗的举证办法逗乐了, 露齿一笑,这一笑便把连日来在狱中的愁苦甩在了身后。
一路上, 裴岳靠着马车壁就想, 好人、坏人,记挂你的人、你记挂的人,真的挺难看准。
当初他威风八面的时候, 也出手救过、帮过不少人,心里盘算也结交了一些人吧,可他没料到今日来接他的竟还是帮助过他的张掌司。
那些年他还是秉笔的时候,给张掌司谋了个不错的位置,比顾海的要好,可惜他没受,裴岳还以为是官儿小了人家看不上,之后忙起来便没顾得上这事了,只让徒儿每年三节送些心意。
裴岳想到这里,觉得自己一方面是有眼无珠,一方面是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在张掌司面前有几分羞赧地抬不起头。
重回直殿监,张掌司替他整治了一桌酒菜,让方直陪坐,三人坐成鼎足而立三分天下的局面,吃起酒来也成了这样的格局。
张掌司热情,但不太会表达宽慰,只一个劲儿给裴岳夹菜倒酒,把裴岳碗里堆得冒尖;裴岳自觉没脸见人,闷头吃;方直喝了两杯酒就开始唱小调。
场面一度很混乱。
吴姗耘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方直正唱到“小和尚就把女菩萨来叫”,一看吴姗耘进来,顿时不唱了,自觉站起来,说:“女菩萨来了,不用叫了。”
饶是满肚子曲折感慨的裴岳也乐了。
张掌司也要起身,被吴姗耘按着坐回去。裴岳在吴姗耘这里还存了些余威,反倒是吴姗耘对他恭恭敬敬的。
“吴御侍,你的小和尚呢?”裴岳难得笑得不正经。
吴姗耘却被他这话弄得很惆怅,瞥了他一眼,分明在乞求她让他别再继续。
裴岳心头莫名生起一点不忍,借着喝酒放过了这个话头。
“吴大人的事情办完了吗?那么着急把您喊回去,应该是急事吧。”方直竟还在为吴姗耘没有接到裴岳佐证,可爱得让裴岳嘴角一翘。
吴姗耘说:“就是些文书要用印,已经办得差不多了。说好要接裴大人的,结果没去成,又来晚了,我自罚三杯。”
裴岳看见酒桌上这样爽气吴姗耘,顿觉狱中一日世上一年,对人得刮目相看。
又喝了几杯,方直的小调已经从江南跑到了川陕,因内容越来越奔放,方直被张掌司对着酒壶一通猛灌,灌趴下了。
吴姗耘走的时候,裴岳来送。推门出来,冷风一吹,裴岳只穿了一件直裰,被突然而来的冷风激得一哆嗦,瞬间把朦胧的酒意抖落了。
他的眼睛很亮,问:“那些文书里,还有什么?”
吴姗耘对他和常碧蓉之间的那点事看在眼里,知他所指,答:“梁皇后那里有些办了一半没办完的,像《内典》修订这样的事,尚宫局来问几处改动。”
“梁皇后人都不在了,她手头那些破事还接什么?圣上都定了罪,怎么她的意思还要贯穿下去?”裴岳一开口,上位者的口吻不自然就冒出来。
吴姗耘原本就对梁皇后留下的一摊子事弄得头大,经他点醒,觉得极对,虽然也明白裴岳这样说含了解脱常碧蓉的目的,但也解脱了她,心中已接受了这个说法。
裴岳说:“你如今做主,圣上也没让其他妃嫔主事,你自用了印,把事都驳回去扔了便事,免得自己搅在里面,踩了什么雷都不知道。若真有非要做的事,也驳回去,让他们重新写了条陈,到你这里再从头走一遍。一则你自己心中有数,二则免得替他人背锅。”
经裴岳这一点拨,吴姗耘顿时明白明哲保身的真谛,索性将悟到的这一点贯彻到底。
次日,她将梁皇后手中留下的文书列了张单子,附在条陈后,发送到西宫,请一品宫令薄秋文批阅,至于薄秋文是否递给太后,那就不是她的事了。
薄秋文算是给了吴姗耘一点薄面,当真出面准了这条陈,用印为信。
吴泾本负责《内典》修订,特地来问,她本想了几个委婉含蓄的说辞,无奈吴姗耘皆未理解,只得直筒筒地问:“《内典》修订已进行了半年,所费人力物力皆不少,当真要停吗?”
吴姗耘把肩膀一溜,十分光棍地说:“条陈上是薄宫令的印信,想来他们已经考虑周全。”
颇有深意的《内典》修订一事便这样虎头蛇尾地无疾而终了。
吴姗耘尚且在为自己的这点小聪明沾沾自喜,裴岳却对此不算完全满意。他把手中的把子拄出了马球棍的风范,说:“还有三个月,若能再改成三个月出宫,你看如何?”
吴姗耘被兜头浇了一瓢凉水,又觉得自己让薄秋文定夺实在太英明,心中为省去麻烦高兴,她而今只怕人找她签字用印,逃避干事的心情胜过早些出宫的念头。她面上愁苦道:“是薄宫令让皆废了,若修订,得从头上条陈批准,大约也得一两个月才批得下来,等再修纂,恐怕比三个月还多。”
裴岳闻言及不可察地耸了一下眉毛,笑道:“那便随你吧,我是怕夜长梦多。”
吴姗耘被这四个字刺激到,转念想到这事还真跟自己今后的出路有莫大的干系,尤其是短短这些日子的经历让她真切地体会到,夜长梦真的说不好会很多,于是松口道:“那我去试试。”
吴姗耘懊恼自己动作太快,《内典》这样大的事,从头再来不知要费多少气力,当初怎就没想到反正是改,就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改呢?虽然不知能否通过,但到底有一线希望啊!
她这一番跌宕起伏的情绪没藏干净,裴岳是几乎成了精的狐狸,看得直捂脸,反过来安慰她,一语双关地说:“慢慢来吧。”
吴姗耘见裴岳没气恼有些意外,再看他仍没有要走的意思,便知定有下文。
裴岳吸取了教训,开门见山地对吴姗耘说:“明善来京城了。”
吴姗耘一时没从公事公办的态度里反应过来,突然被这涉及隐秘的消息打了个措手不及,支支吾吾,欲盖弥彰地问:“他,他来做什么?”
“来找你,等你去见他。”裴岳说。
吴姗耘尴尬得不知怎么开口,最终心中的想念比这点面子重要,红着脸问:“他在哪儿?”
“大悲寺。”
大悲寺大悲殿中。
明善坐在蒲团上,试图通过打坐让波涛汹涌的内心平静下来,但一闭上眼,脑中吴珊耘的身影更加清晰,她从帷帽中露出的红唇,她仰面朝他一笑,还有她那双盈盈的双眸忽而一弯,满脑子都是她。
明善被自己混乱的呼吸憋醒,蓦然睁开眼,举头仰望巨大的佛像,低眉阖目,嘴角含笑,是在笑他这样的俗人被情字困扰难安吗?
他又闭上眼,试图成为虔诚的信徒。这个禁欲的念头,让他略微好受些,借了酒色荤腥,自控得近乎自虐。他不停地诵经,让口中嘈杂是声响盖住脑中残存着的欢愉声息。他告诉自己不要再想她,可是这个念头冒出来就是在想念呀。
明善气馁地散坐着,把自己折磨得精疲力尽,成效微弱。
他从前一直不理解,为何师父会为了一个女人,终身不娶,走上杀人越货江湖搏命的路。此刻他终于懂了,别看这颗心长在自己身上,其实不受自己控制,倒像是反过来,这一身骨肉躯干,反倒是为它活着,被它驱使,不管多么荒谬的心意,在博动与平息之间,形成澎湃的心潮。除此之外,一切索然无味。
他恍惚看到了吴珊耘迈过大悲殿的门槛,朝自己走过来。
明善以为自己完蛋了,思念成疾出现幻影,转身面朝佛像,闭目定心。
吴珊耘却像一条青蛇,带着一阵香风,靠近他。
明善眯眼,看见一个影子落到他眼前,伸手可及,熟悉的香味让他这些日子努力用禅意压下的欲望喷薄而出,比从未压抑前还要激烈。
他这才体会到,压抑不会让□□熄灭,只会让它越烧越烈。
她的影子从自己身上穿过。
这个念头让明善脑子里一根什么东西“嘭”一声断了,像引燃炸药的机关,引信擦出火花,让他从脖子红到耳根。
他在蒲团上转身,仰头,因为背光看不清来人的脸,但熟悉的人,心有灵犀。
明善把佛祖抛到脑后,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吴珊耘的双腿。
吴珊耘弯下腰,在他光溜溜的头顶上,轻轻落下一吻。
这湿濡温润的触感,成了点燃明善心底□□库的火折子,一道猛烈的光劈开了明善的脑子,他想:去他娘的压抑欲念,老子就是因欲而生,无欲无求那还叫人么,我就是个凡人!
作者有话要说: 每天临近十一点才有感觉,脑子已懵,卷标题暂时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