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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花与枪 (4)(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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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尖锐的琴音跳跃出来,惹得他自己汗毛一栗。

“啊,搞出这么难听的声音,不会遭天谴吧。”他自己调侃自己道。

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只觉得自己的后脑勺被重重一击,随即失去了意识。

薛怀安醒来的时候,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初荷哭得红红的双眼。他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问:“请问这位姑娘,你是谁啊?”

初荷原本还在低低抽泣,刹那之间就愣在那里,连手语都忘记去比画。

“哦,是初荷啊,我认出来了。你眼睛怎么变得和被马蜂蜇了一样,又红又肿,吓我一跳,以为是山里的女妖怪把我抢去当压寨丈夫了。”

初荷立时明白薛怀安在逗她,“扑哧”一声破涕为笑,扑上来挥开粉拳乱打一通。

薛怀安一迭声求饶:“饶命,饶命,侠女你这是为民除良啊,百姓会恨你的。”

初荷打痛快了,终于停下手来,原想再生一会儿气,骂薛怀安几句,可是毕竟年幼,绷不住气势,小脸儿紧了紧,还是忍耐不住笑出来,暂时忘却了刚才的口角。

薛怀安支着身子坐起来,细看眼前的小姑娘。

在他的记忆里,她有两年没有哭过了,至少在他的面前没有哭过。如今她虽然笑闹了一阵,可是因为刚才的哭泣扰乱了呼吸,现在还是间隔不久就要不由自主地抽一口气,小小的身体随之就是一抖,一下一下的,让人想起受了惊吓的幼兽。

薛怀安不禁伸出手,抚上她泪痕未干的脸颊,低低地说:“对不起啊,害得一棵树哭了,下次我会小心。”

初荷感觉到怀安的手掌熨帖在自己脸上,温暖的热度有稳定人心的力量。

她吸了吸鼻子,咬住下唇,露出难得一见的怜软神情,双手在身前很缓慢地比出一句话:“不要死在我之前,能答应吗?”

“能,我发誓。”他说。

薛怀安起身四顾,发觉自己仍然身处那间小厢房,于是一边揉着仍然火辣辣疼的后脑勺一边问初荷:“你可看见袭击我的人了?”

“我来的时候你就躺在这里了,没看见谁。”

薛怀安检点一番身上的东西,发觉什么也没有少,再看看屋内各处,除了那个大约是用来砸自己的景泰蓝大花瓶歪倒在地上,也没有什么醒目的变化。

他心中暗自疑惑,一时想不出是谁为了什么偷袭自己,于是又打开装戏服、乐器的箱子察看。

他虽然记不清自己最初打开这箱子的时候里面是什么样子,但是却怀疑箱子有被翻动过的迹象,很有可能是有人来找过什么,然后粗粗将叠放好的衣物再放回原处,却因为匆忙没有摆得十分齐整。

然而也只是怀疑罢了,他被击倒前并没有十分留意箱中物件摆放的状态,如今也只好暂时把这疑点记在心上,想着将来再去找程兰芝查问。

“初荷,这房子是干什么的,平时谁在用?”

“换衣服的。程校长喜欢唱两句,这里大约是她的行头什么的。至于用这屋子的人,那就多了。请来的戏子、伶人,还有女学的同学们自己要是演一出折子戏什么的,都会在这里面换衣服。”

“那么,昨天有谁来过这里?”

“昨日的话,只有程校长进来换过戏装吧。”

“她是在杜小月走之前还是走之后进来的?”

“走之后。”

薛怀安神色微动,环顾屋中,对那扇后窗忽然来了兴趣,他走过去推开窗,发现从窗口恰恰可以看见回转而下的青石阶山路,大约只有百步之遥,杜小月遇害的那一处也赫然在目。

他神情顿时一震,问:“你刚才在哪里?”

“在外间的院子生气。”

“没看见有人来?”

“没有。”

“后门,这里一定有一个后门可以出去,要不然袭击我的人不可能无声无息地绕过你。”薛怀安振奋地说。

两人立时开始在屋中仔细寻找暗门,可是细细搜了一遍也未曾发现,又跑到跨院儿里察看,终于在一丛繁茂的木槿花之后看到了一个隐蔽的小门。

“门没有锁,袭击我的人很可能是从这里出去的。”

薛怀安说完,推开门,果然看见一条完全由脚踩实的山间小径,他拉着初荷,快步沿着小径穿过树林往下走,不一会儿工夫,眼前出现一个岔道口,他们选了缓缓斜向上的一条继续走,没多久就看见了青石阶山路。

“看,那里就是杜小月遇害的地点。”薛怀安指着不远处的石阶说。

初荷点点头,却不解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薛怀安蹙着眉,没有马上回答,反而问:“昨日你们校长换衣服用了多久时间?”

“很快。”

“很快是多快?”

“我又没有西洋怀表,不过也就五分钟上下吧。”

薛怀安掏出怀表来,道:“你等在这里。”

说完,他快步又飞跑回小路,初荷等了好一会儿,只见薛怀安又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弓起瘦长的身子,双手叉在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一阵喘,好不容易等呼吸稳住了,才说:“五,五分钟,我跑一个来回要五分钟。哎哟,不行,岔气儿了,初荷救命。”

初荷看他的样子狼狈,捂着嘴偷笑,话也不说,抢过他手中的怀表,往林子里跑。

不一会儿,她也跑了回来,虽然一样喘着粗气,可是远没有那么狼狈,将怀表递给薛怀安,有点儿得意地比出“一分半”几个字。

薛怀安知道自己非常不善运动,跑了这五分钟可以要掉自己半条老命。可是初荷却不同,她自从立志要做一棵树以来,每日坚持一种古怪的、据说是她太爷爷教给她的身体修炼法子,每天早晨风雨无阻地围着房子跑圈儿。

然而,连初荷也需要用一分半跑一个来回,薛怀安想到这里,觉得谜题又解不开了。

初荷看着他苦思不解的模样,问:“你认为,程校长有可能在换衣服的间隙,沿着小路跑下来杀了小月再跑回去?”

“你看,一个人不会平白无故袭击我,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我们可以假定,他袭击我就是为了让我不要发现什么与昨日凶案有关的东西。换一个角度说,就是有什么重要的和凶案有关的东西留在了那里,因为昨日锦衣卫护送众人下山,后来又封了山,所以他没有办法拿走。而你说过,昨日用那屋子的只有你们程校长。”

初荷不可置信地摇摇头,说:“她跑不了那么快。”

薛怀安常说初荷跑步的时候像个女妖怪,即使大多数男人也跑不过她,路程短的时候还看不大出来,距离一长就格外明显,一分半的时间对于她来说就是在曲折的山道上往返跑了差不多一里来地,也就是一千六七百尺,换作一般女子,即使体力和耐力俱佳也需要耗时两分钟以上。

“往返两分钟,再加上杀人和拖尸体,没有六七分钟是不可能办到的。如果考虑到还要换戏服,还需要平复了呼吸去唱戏,没有十五分钟是做不到的,就算你们程校长是武林高手,懂得轻身功夫,能在树梢间飞来纵去,我们折一半时间也是七八分钟,所以,从时间来看她不会是凶手。”

初荷点点头,她自己也跟着薛怀安学了些武功,知道所谓飞来飞去的轻身功夫只是侠义话本小说里面的夸张,这世上哪怕是顶尖的武林高手,也只能做到腾跃如猿,行走如飞,长途奔袭而气力不衰,若说真的像鸟儿一样在树梢间飞来纵去,那是决计不可能的。

薛怀安想了想,又说:“但是从时间上来看,如果当时后窗开着,程兰芝很有可能看到当时杜小月被害的情形,如若真是如此,她什么也没说就很是可疑了。”

初荷听了微微一惊,问:“有没有可能凶手是一个知道这里有小门的人,所以杀人之后没有溜下山,而是跑上来,然后在那屋子里面藏了什么东西?”

“也有这个可能,不过那就需要解释,为什么凶手不跑下山,而是跑上来。走,我们再回去看看。”

两人重新走回茶室,四处细致勘察一番,却不再有什么新的发现。薛怀安回到放置戏服的小屋,站在后窗眺望山中景色,可以看见青石阶曲折蜿蜒地盘山而下,消失在青山翠岭之间,隔着层层树木,隐约能瞧见半山亭有些褪了色的朱红顶子。

“杜小月去做什么了呢?是下山去吗?但也有可能是去什么地点见什么人,比如,就是去这个半山亭。去见谁呢?那个她托付你递送包袱的男子吗?”薛怀安喃喃地兀自低声说道。

初荷站在薛怀安身后听着他的自言自语,心中害怕自己那日在茶楼的胡说八道将薛怀安引入歧途,赶忙拉了拉他的衣袖,面对回转过头的迷惘眼睛,比出“凶器”两个字。

薛怀安如梦初醒,一拍脑袋,道:“对,应该先回去看看凶器。”

初荷知道薛怀安虽然是个公认好说话的人,可是一旦他真的下定了什么决心,却是万难动摇,故而这一路上,她极是乖巧,关于杜小月案子的进展半分也不去打听,一进惠安城中,便和薛怀安分了手,独自往铁匠铺子赶去。

惠安城原本的三家铁匠铺子,到了今年年初,就只剩下一家。说起来,这虽然只是一时一地不打眼儿的变化,却和这八九十年来南北间变幻的风云有关。

当初清人入关之后势如破竹,一路南下,一直打到长江边上才由于地势阻碍给了南明一段时日喘息。然而因为早前溃败得太快,南明兵将士气低迷,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样隔江对峙的局面并不能维持很久。但这时,名不见经传的南方官吏张昭于朝堂请命带兵抗击清军,并在一连串不可思议的胜利之后,暂时稳住了局面。

若只是冒出个张昭,或许他也无法靠一己之力挽大厦于将顷。偏此时,散落在北方各处的李自成旧部突然又活跃起来,依仗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先进火器,把清廷搞得很是头疼。南明则任命张昭为内阁首辅,这凭空冒出来的年轻首辅脑子里有很多前无古人的想法,其中之一便是大力发展钢铁冶炼和制造业。到了近十年,有实力的钢铁商人已经成功地将铁匠铺子赶出了南明的大城市,而如今,就算在惠安这等的小城,炼铁小作坊也终因无法和从贵阳这样的钢铁重镇运来的量产铁具竞争而关门大吉。而唯一剩下的这一家,则完全是因为老板心思活络,一方面销售贵阳铁器,一方面又按照顾客的特殊要求提供定制铁具。

初荷来到铁匠铺门口的时候,看见五六个工人正在把一个大箱子往铁匠铺子里抬。她站在门口等了等,看里面消停些,才抬步走进去。那个大箱子已经被拆开,里面装的原来是一台崭新的机床。

铁匠铺里原来的机床初荷是见过的,因为不够精细,操作也不灵便,于造枪这样的细致事情上只能帮点儿小忙,但是这一台,似乎精巧了很多。

只见一个身穿蓝布衣裤技工模样的男子正在那里埋头安装着机床,另一个身穿玄色长衫的男子则闲闲地站在那里,时不时提点两句。

玄衣男子站在阴影里,初荷看不清他的面孔,只有他鼻子上架着的那副眼镜会随着头部轻微的转动而不时反射一道光过来,让初荷不由得挪了两步,以避开那反光。

铁匠铺的曹老板看见初荷来了,热络地迎上来,道:“初荷姑娘来了啊,正好,今儿来了很多新东西,跟我过来看看吧。”

初荷点头示好,被曹老板引到一个摆满各种铁条、钢条的大铁桌前。曹老板拿起一个约一尺长、两寸宽、半寸来厚的钢条说:“初荷姑娘你看,这是贵阳造出来的新钢,合不合你用?”

初荷接过钢条,细看新钢的成色,摸摸敲敲,再用力弯了弯,越看心里越难以平静。

她记得清楚,在太爷爷的《枪器总要》这部书中,提到过中国很早就知道怎样用焦炭提高炉温,同时加入一定比例的其他金属和碳,炼造出比铁更有韧性的钢。但是,这个锻造工艺的材料比例和方法没有被严格记载下来,口头上几经流传早已变了样。

太爷爷在书中说,如果能在那种传说中的中国古钢基础上加以改进,很快,就可以有符合他武器制造要求的钢材出现,如果真到了那时候,火枪必将退出历史舞台,武器的历史,或者说整个世界的历史也必将翻开新的一页。

然而事情总是说易做难,这几十年,由于被国家煽动起了炼钢的热潮,钢铁商人们一直在想办法制造出更好的钢材来,但是初荷至今还未发现符合太爷爷描述的钢材,除了今天手中拿着的这一块。

曹老板见初荷拿着钢条,眼神却早已不知道飘到了哪里,假咳几声,将她拉回神儿。

初荷放下钢条,拿出本子和炭笔,写道:“这钢是哪里造的?真是不错。”

曹老板见初荷识货,顿时来了兴致,道:“据说是请了英国人在贵阳建的新炼钢高炉,铁矿石则是从南美进口的,好不容易才造出来的好东西。本来,这个英国工程师是要在啥苏什么格兰的地方搞他的设计,不想被贵阳顾氏花了重金给请过来。初荷姑娘真是好眼力,这可是真真正正用那个新高炉造出来的第一批钢条,还没有大量生产呢,据说是还在等配套的轧钢机,那新机器比现在的轧钢机好用很多,要六个壮汉一同使力,等那东西出来了,姑娘再要钢管,就不用那么麻烦了。”

初荷听了,心中更是翻腾:“现下手工造的火枪贵,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轧钢机床压制出来的钢管质量不如手工钻磨出的枪管质量好,但是要是新的轧钢机真的在技术上提高了那么多,那么手工制造很快就没有什么优势,自己的枪恐怕再也卖不出那样好的价钱了。”

“老板,来看看吧,装好了。”

那个蓝衣技工的声音突然插入,初荷不由得被那声音牵引着望过去,但见曹老板乐颠颠地跑上前,按照那玄衣男子的指点开始学习怎样操作新的机床,机器在触及铁件的时候,发出刺耳的噪声,霎时吞噬掉整个世界的其他一切声响。

初荷在一旁看着,发觉这个脚踏和臂摇的两用机床的确改进不少,切割的时候似乎更省力,打磨时则更精确细致,心底忽生感慨:原来,外面的大城市里,制造技术竟然在以如此快的速度突飞猛进,自己是不是也该考虑买一台了呢?

她原本有一台简单的小型脚踏机床,平时收在有暗格机关的箱子里,薛怀安不在家的时候便会拿出来用,因为怕声音吵到邻居,她的房间四壁都贴了夹棉花的墙布,窗户缝隙也贴了棉条,并配上厚帘子。即使这样,仍有好事的邻居问过薛怀安:“你们家装了什么古怪机器吧,怎么听到过嗡嗡的声音?”

薛怀安猜到一定是初荷在做什么,答道:“那定是我妹子在做什么玩意儿,那丫头和男孩子喜好差不多,就喜欢做木工和铁匠的活儿。”

薛怀安转回头来问初荷,初荷只是笑而不语,过了几天,却拿出一只自己手工制作的铁质小猪作为礼物送给了他。

薛怀安捧着小猪美得乐翻了天,道:“知吾者初荷也,吾之人生梦想皆与猪同。”

但是,要是买了这样的机床,就不能放在家里了呢。难不成搬出去住吗?而且,存的钱似乎也不够呢。初荷苦恼地想。

“这位姑娘似乎对机器很感兴趣,是吗?”一个温厚的男中音忽然在她的耳边响起。

初荷从思绪中跳出来,见是那个玄衣戴眼镜的男子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边。

这是一个很难形容的年轻男人,诸如好看或者不好看这样泛泛的词汇加在他的身上似乎都不合适。初荷习惯凭直觉看人,但隔着一个黑色框架的眼镜,他的整个人仿佛那双被玻璃镜片遮挡住的眼睛一样,明明看得清楚,却总能感觉得到有什么被隐藏了,以至于初荷的直觉完全不能发挥作用。

初荷原本就不喜与陌生人谈话,在这样的情形下更是不想搭理这个男子,于是只是和气地点头笑笑,便低下头,佯装继续去看手中的钢条。

不想那男人却凑近了一步,他身形颇高,一下子挡住了初荷的光,将她陷入他的黑影里。

她听见他说:“但凡新的材料产生,总会带来新的产品,比如,这新型钢要是造出了新的钢管,也许就会有新的枪炮,姑娘这么觉得吗?”

初荷诧异于一个陌生男子突然对她讲了这些,防备地抬眼看向他。

玄衣男子面带和气的笑容,依旧以温和的口气说:“敝姓‘祁’,单名一个‘天’,机械工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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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南明风气开放,初荷也觉得自己不应该在这样的场合和陌生人搭话。她一个姑娘家来到铁匠铺就已经很古怪了,还是少招惹是非为妙。

心中打定主意,她礼貌性地在脸上浮了个笑,也不搭理那叫祁天的机械工程师,转身就要离开。恰在此时,曹老板试好了他的新机床,冲初荷叫道:“夏姑娘慢走。”

曹老板将沾了机器油泥的手在衣服上擦了两下,紧赶几步走上前,问:“夏姑娘,你订的贵阳铁最近没有货,我说你看这新钢合用不?合用的话,我干脆给你订这个好了。”

初荷刚想掏本子写句话回答,却发现祁天正看着自己,她心上觉得不自在,本子掏了一半就又搁回去,摇摇头抬脚出了铁匠铺。

不想祁天竟然跟了出来,在她身后唤道:“姑娘留步,在下有个事情想同姑娘打听。”

初荷转回身望着祁天,眼里满是戒备之色,眉头低低压下去,做出一副不要招惹我的凶恶表情。然而她毕竟只是豆蔻年华的少女,眉目又生得惹人怜爱,即使这样凶着脸,也叫人怕不起来,倒像是刚懂得挥爪龇牙去吓人的小猫,只让人看着觉得有趣。

祁天又往前走了几步,他的面孔在晌午明亮的日头之下变得清晰异常,初荷这才发觉这人原来长得棱角分明,幸而鼻子上架了一副眼镜,脸上又总挂着笑意,这才缓和了相貌的犀利之感。

“姑娘可知道这惠安城中哪里有人造一种很精致的火枪,枪上刻着一个菱形中间有折线的银色标记?”祁天客气地问道。

初荷心上打了个突,暗想这人如此问自己,定然不是随便起意,抓了个路遇的小姑娘就问这样不着边际的问题,再一想这人的姓氏,不知道是“祁”还是“齐”,如若是“祁”的话,难不成和与自己订购火枪的“祁家”有关。

一想到这一层,初荷刹那觉得呼吸一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祁天的脸,盯得心里生出一丝痛来。

终于引起祁家人的注意了吗?她在心底有些不敢相信地问自己,双手不由自主握成了拳头,仿佛握住了自己家族那断掉的隐秘历史。

祁天看着眼前少女握拳警戒的样子,心中只觉得好笑,这少女刚进铁匠铺的时候他并未在意,但是曹老板跟她说的几句话却让他上了心,想到每次来此地取货的柳十八说过,送货的是个十三四岁样貌清秀的少女,倒是与这丫头有几分吻合。他原本心中也没底,只是试探着问上两句,不想这丫头如此容易被看破,一两句话就把她问得如一只紧张的小刺猬,蜷成一团露出一身尖刺。这下倒好,十成十就是她了。

祁天见眼前少女的模样似乎怕得紧,不知怎的心头一软,不再逗她,往前又走了几步靠近她低声说:“小姑娘,我知道枪是你家里人造的,我就是你们一直以来的买主,这次我来惠安,就是为了见你家人。”

初荷此刻脑袋发紧,顿了片刻才明白过来这人话中的全部意味,然而想明白了,心中就更是慌乱。

她低下头,缓缓去掏本子,借此耽搁一下回答的时间,终于,在打开册页的一瞬间,做出决定,在本子上写道:“你姓祁?是祁家人?怎么又是机械工程师?”

祁天刚才见初荷用过一次本子与曹老板对话,大约也猜到初荷不能言语,并未有太多惊奇,点头道:“在下的确是祁家人,否则怎么能知道你那里造枪的事情。至于工程师,在下的确也是,这机床和军火一样,都是祁家生意的一部分,我只是恰巧知道有一台机床要送来惠安,而我也打算来惠安,就同来了。”

“你要见我家公子做什么?”

祁天见到“公子”两个字,心下微微有些吃惊,若是造枪者被叫作“公子”,那大约就是和自己这般岁数的年轻人,想起那精雕细琢、一寸一寸打磨出的火枪,不知道如今这世道有如此心性的年轻人会是什么模样。

“姑娘刚刚也看见了,如今新的钢材面市,在下觉得这新材料或许能让枪械一门有所突破,而祁某一直仰慕贵府公子的造枪术,故此想与令公子谈谈,不知可否转达?”

“几时,如何找你?”

“今日任何时候,在下会一直在和泰客栈恭候令公子大驾光临。”

初荷听完祁天最后一句话,收了本子急急转身就走,一口气走出半条街,回头看看祁天没有跟着,心里才舒了口气。

她方才不敢多说半句或者露出任何表情,生怕说多、做多错也多。就是现在,回想起当时情境,心中仍觉得有些恍惚和不真实,仿佛是一直在等待的某件礼物,原以为也许等也等不来了,那东西却忽地从天而降,正正砸在你脑袋顶上,砸得你眼冒金星不说,还心中忐忑不安,怀疑自己是不是该有这么好的运气。

记不得有多少次,她在夜里用镶着金刚石的刻刀在坚硬的枪身上雕刻着弯曲的花纹,不知不觉,后脖子硬了,抬眼看看窗外,冷月过中天,无情地提醒她又是一段韶华流逝在这刻刻磨磨之间。

那样的时候她总会心里空得发慌,似乎觉得这么做下去也是白费力气,就算是造出再好的火枪来,也不会引出什么更有价值的结果,自己不过是每次见到一个叫柳十八的年轻男子,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然后各奔东西。

也许有一天,柳十八升职了,那么大约会换个叫李十九或者王十七的随便什么人来接替他,但他们一定都是很年轻的,只有职位低的年轻人才会被派来做这样的琐事。那些年轻的面孔不断替换着,永远不会衰竭,唯有她,一天天老去,最后老到身体孱弱,手指颤抖,再不能造枪,也不知道祁家在哪里。

这是她心里的噩梦。

只是越害怕便只能越坚持,这是她手中唯一连接家族过往那段隐秘历史的线索,断了,她便一无所有。

这天初荷回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午饭时间,本杰明蔫蔫地趴在饭桌上,有气无力地对她说:“初荷,你答应回来做饭给我吃的。”

初荷笑笑没说话,钻进厨房忙活起来,没一会儿工夫,一盘腊肉炒萝卜外加五张金黄的鸡蛋饼就送到了本杰明面前。

本杰明饿坏了,甩开腮帮子大快朵颐,等到差不多吃完,才想起问一直在旁边笑看自己的少女:“初荷,你不吃饭吗?看着我做什么?”

初荷把本子往前一递,只见上面写着:“还说是我的骑士和跟班呢,现在变成我是你丫鬟了。”

本杰明不好意思地讪笑,把剩下的小半盘腊肉萝卜和最后一张鸡蛋饼推给初荷,道:“我不会这些嘛,骑士的工作是给你挡刀、挡枪,保护你,让你不受欺负;跟班的工作是给你跑腿打杂,解决麻烦,都不涉及做饭,是吧。”

“我倒真是有麻烦了呢,你能帮我见一个生意上的朋友吗?”初荷写道。

本杰明看了一眼本子,想也没想就拍拍胸脯说:“没问题,这种事你的骑士兼跟班保证替你解决。”

初荷满意地笑,心想这样的本杰明真是再适合不过了,表面看上去聪敏机灵,偶尔说些傻话也只会让不知道的人以为是大智若愚,真的是天上掉下来的“我家公子”啊。

凶器是一把全长六寸、刃长四寸的锋利短刀,做工精致简约,很像是旅人们在路途上喜欢携带在身上防卫以及切割食物用的短刀。

“太普通了,虽然是把好刀,可是没有任何特点。”李抗看着这把被认定为凶器的短刀说。

“一个人选择杀人武器总是有原因的,比如顺手,比如锋利,比如容易携带,当然也可能是恰巧拿到。这把刀最大的好处是容易携带和隐藏,所以,如果这是有预谋的谋杀,这个凶手很可能是平时不允许佩剑或者不便佩剑的人。”薛怀安分析道。

依照南明律,除去贵族和文武官员,其他人都不得佩剑,可是所谓的贵族可以上溯五代,故此实际上佩剑的人中不乏很多如今身份普通的平民,特别是书生和喜好侠气之人,更是喜欢佩剑而行。

李抗听薛怀安这么一说,很自然反应道:“那凶手就是个粗人?”

“还可能是个女人。”

薛怀安说完,又觉得不对,补充说:“又或者是为了趁其不备出手,才使用这样易于隐藏的凶器,这样看也可能是杜小月认识的、不会防备的人。”

李抗听到此处,苦着脸说:“我说怀安啊,你这样一说,几乎就是在说其实差不多啥样的人都可能是凶手了。”

“大约就是如此。”薛怀安说完憨憨笑了,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明白自己又把看似简单的事情搞得复杂无比。

“着实是不招人喜欢的个性啊!怀安,你这样的男人,真是很难有女人会喜欢,但是你不要以为这样我就会心软,一定要把女儿嫁给你,我女儿可是堪比明珠呢。”李抗在句尾使劲儿加重了语气。

“嗯,卑职以为,李大人自谦了,令爱不是堪比,是绝对比得过明珠。”

李抗呵呵笑了,按捺住得意,道:“这怎么讲话的,怀安你谬赞了。”

“并非谬赞,令爱要是和明珠比,的确大很多。”

对话刚有些跑题和冷场,仵作齐泰恰逢其时地站在敞开的门外敲了敲门板,咳了一声,道:“禀告大人,杜小月家里人来领尸首了。”

按照南明的习惯,锦衣卫在未得到死者家人的同意时,不得对死者的尸体做任何解剖,扣押尸体的时间也不能太长。李抗一听杜小月的家人来领尸首,征询地望向薛怀安,问道:“怎么样,给了吗?”

薛怀安看看短刀,略想片刻,说:“再给我一点儿时间,我还想看看去。”

齐泰陪着薛怀安重回停尸房,见薛怀安拿着短刀在比对伤口,忍不住说:“校尉大人,这个卑职查验过了,应该就是这刀留下的伤口。”

薛怀安点点头,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示意齐泰把尸体翻个身。齐泰遵命照办,将尸体背朝上翻过来,露出背后的伤处。

薛怀安将刀子虚架在伤口上比了比,问:“这里你是怎么看的?”

齐泰不敢随便回答,反问道:“大人觉得这一刀有什么不对吗?”

薛怀安没有应,把短刀重新插回杜小月背部的伤口处。这道伤很深,裂开的皮肉一下子就将刀刃吞没,只露出两寸许的刀柄。

“如果扎了这么深一刀,又在后心的位置上,若是你去杀人,还会再继续用刀子在同一个位置再补上几刀吗?”薛怀安问道。

“自然不会了,这样一刀几乎就毙命了。”

“可是你看这道伤口皮开肉绽的样子,显然不是只刺了一刀,而是刺入这刀以后,拔出来再刺,这样反复了至少三刀。”

“是,这伤口表面破碎得厉害,的确是有两三刀重复刺入,这么说,下手的人可能除了想杀人,还有泄愤的意思,要不然何必这么做?”

“可是,她一个小姑娘,做了什么这么招人恨?”薛怀安自问一句,有些伤感地叹了口气,将一旁盖尸的麻布单子给杜小月盖上,道,“叫她家人来领吧,事先打个招呼,说伤得有些重,让他们有个准备。”

薛怀安出了停尸房,被初夏白花花的日头一晒,这才觉得真是有些疲累了。李抗正好走过来,同样的一脸疲态,见了薛怀安,嘟囔着抱怨:“那个门房老贾还是没找到,就为他,一众兄弟熬了通宵,现在还歇不了,真是快要给熬死了。”

薛怀安觉得身为下属在这样身心俱疲的艰难时刻应该安慰一下上司,便道:“不过说起来,人总是要死的,不管熬还是不熬通宵。”

李抗闻言,颇有醍醐灌顶之感,若有所悟地感叹道:“说得不错,很深奥,很有哲理。”

这时候,从停尸房的院子传来一个女人尖厉的叫喊:“你们这些狗官,好好的大姑娘,你们给她扒光了衣服也就算了,现在还不给她穿上去。想让老娘给她穿,没门儿。我告诉你们,你们谁给她脱的谁给她穿上,干了这么缺德的事情,当心断子绝孙。”

接着便是齐泰横着嗓子吼道:“你咒谁呢你,谁家领尸首不是自带衣物的。你妹子的衣物都破成那样,什么地方都遮不住,你还好意思给她穿。你有本事,就这么让她光着让那几个抬尸的大男人给你一路抬回家去。我告诉你,你别在这里泼妇骂街,没人吃你这套。”

话落,齐泰气哼哼地从里院大步走了出来,脸上怒意未消,抬眼看见李抗,便道:“真他娘的是个刻薄女人,来收尸连个新衫子都不给她小姑子带。”

李抗微微蹙眉,问:“来人是杜小月的嫂子杜氏?”

“可不是嘛,就是那个艾家豆腐房的二女儿艾红,自小就是泼辣货,不想嫁了人更是肆无忌惮。她不怕出丑让她就这么抬出去,妈的,老子还一夜没睡呢,没工夫陪你玩儿。”

薛怀安听了,抬腿就要往停尸房的院子里迈,李抗一把拦住他,劝道:“怀安,我知道你有侠义之心,可是如今这世道,‘侠义’和‘傻瓜’差不多意思。我们往她家通知过情形,这女子却连一件衫子都不带来,分明是来找碴儿的,这样的人你不要理会,她要抬人就这么抬,丢的是她杜家的脸。你放心,她闹一会儿看无人理她,就会回家取衣服的。”

“那要是她不管不顾,真这么就抬出去怎么办?就算有一张盖尸的麻布,毕竟抬尸的还是四个大男人呢。杜小月死得可怜,如此就更不得安息了。”

薛怀安说着绕过李抗步入院内,正看见艾红领着四个抬尸的男人从另一个门进来,竟然真是要不管不顾了。他忙走上前,道:“杜家娘子且慢,还是回去先给小月取一套衫子来吧,如果你不愿意给她穿上,我来给她穿亦可。”

艾红瞟了一眼薛怀安,看官服比刚才那人似乎高了几等,便道:“我家小月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害死,都是由于你们治安不力,这体恤银子总要给些吧。”

“杜姑娘又不是在衙门做事,我们怎么会给体恤银子?”

“哼,我家没有她的衣服,这丫头一直野在外面,我早把她东西扔掉了。”

薛怀安见艾红不讲道理,便道:“那你稍等,我去外面买一件来。”

没多久,薛怀安买了崭新的衫子回来,又亲自给杜小月换好,见艾红没话说了,这才指挥众人把尸首抬走。

他看着那一众人远去的背影,心中感叹人情的凉薄,艾红的身影在一队人的左侧首晃动着,晃得他心中一个激灵——杜小月留下的记号“i”,可以肯定不是代表它的英文意思“我”,因为她用了小写,而且是描了又描很清晰的小写,仿佛生怕别人误认为是大写一般。所以很可能是取其发音,比如杀死她的人姓“艾”,很可能是她没有力气写完一个汉字,就用了一个简单的字母来替代。

薛怀安原想立时就追上去扣住杜氏问案,转念一想,还是先回了百户所,找到趴在桌子上打瞌睡的齐泰,问道:“老齐,那杜氏你认得吧,她是怎样一个人,家中什么情况?”

齐泰抹了一把睡皱的脸,声音混沌:“也算是老邻居吧,不过我们差着年纪,所以从来没说过话啥的。她家里开豆腐房,头上三个哥哥都不是啥好东西,大前年你们还没来的时候,她大哥和人家打架给打死了,还有一个姐姐,听说嫁得挺远。至于她,她爹娘忙着赚钱,没工夫管教她,平日里被那几个兄弟带着,能成什么样子?打小儿就是不讲理的人,谁娶了谁倒霉。不过听说她也没嫁好,夫君常年有病,原本就算有些家底,也经不起这久病的花销吧。”

“我也听初荷说过,杜小月的兄嫂对她很是刻薄,但是杀人的话,能有什么理由?”

齐泰一听薛怀安这么说,立马摆摆手,道:“不大可能是艾红,说起来我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她性子不好是真,若说杀人,恐怕还没那个胆量。”

薛怀安蹲坐在齐泰对面的椅子上,苦恼地搔着头,道:“胆量这东西可不好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齐泰看看薛怀安,略做犹豫,才郑重地开口道:“校尉大人,有句话卑职不知当讲不当讲,讲得不对大人别介意。”

“请讲无妨。”

“大人以后不要在人前这么蹲坐,实在是,实在是像个猴子。”

“猴子吗?”

“是的,猴子。”

“那也是很英俊的猴子吧?”

“从猴子的角度看,也许是。”

薛怀安在被齐泰打击过之后,晃晃悠悠地走到了杜小月家,一路上因为走得慢,倒是把脑海中繁乱的线索梳理得清晰不少。

他站在杜家的院门口敲了几下门,不一会儿,一个粗使婆子开了门,问明来意,引着他进了正屋。

艾红见到薛怀安,脸上现出不耐烦的神色,阴阳怪气地说:“官府是不是觉得过意不去,给我家发体恤银子来了?”

薛怀安倒不气恼,笑答:“如果杜姑娘是公家的人,死了自然有体恤银子,她要想做公家人也不难,先把她的财产充了公,定然会发给你们这些在世的亲人体恤银子。”

艾红听了脸色大变,双手一叉腰,怒道:“她有什么家产,她这些年吃我的、喝我的,她爹留给她的银子早就花完了,都是我在倒贴她。”

“死婆娘,你休要胡说。”一个病弱的声音突然在艾红身后吼道。

薛怀安闻声望去,只见一个面色焦黄、体态羸弱的男子从后屋走了出来,约莫就是杜小月那个长期患病的哥哥杜星。

杜星勉强站立着向薛怀安微施一礼,道:“在下便是杜小月的哥哥杜星,敢问这位官爷尊姓大名?”

薛怀安还礼道:“不敢当,在下薛怀安,南镇抚司福建省泉州府千户所下辖惠安百户所李抗李百户所属锦衣卫校尉。”

杜星有心悸的毛病,薛怀安这悠长的自我介绍等得他差点儿心脏停搏,禁不住长吁一口气,抚了抚胸口,好不容易把重点落在了“薛怀安”三个字上,如有所悟,说:“薛校尉莫不是夏姑娘的表兄?”

“在下正是。”

“常听小月提起两位,说你们对小月多有照顾,在下感激不尽。”

艾红一听是那个夏初荷的家人,冷冷哼了一声,道:“怪不得上来就什么家产长、家产短的,怎么也想来分银子啊,我看小月八成就是你们害死的。”

杜星听了一皱眉,略有歉意地看向薛怀安,说:“自从我爹娘去世后,按照遗嘱,他们留给她的财产是由我这个哥哥代管,虽然我内子是个刻薄人,可是该给的钱还是给的,念书的花费的确一两没少出过,不知道薛校尉在这种时候来打听这件事情是什么意思?”

薛怀安关于杜小月有财产的话原本是玩笑式的试探,不想这二人如此反应,扫了夫妇俩一眼,正色道:“那我就直说了吧,我的确怀疑你们有为了侵产而杀人的动机,不知道二位可否讲讲你们昨日午时以后都在什么地方,做过些什么,有什么人证?”

“在下一直卧病在床,中途有郎中来探过病,内子一直陪伴在侧,要说证人,便只有郎中和家仆了。”

“那么,你觉得杜小月最近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吗?结交了什么朋友,或者男人?”薛怀安又问。

这话一出,杜星立时变了脸色,几次动了动唇却没有张开,似乎是在压抑怒气,终于艰难地开口道:“这孩子喜欢钻研学问,而且还多是女孩子不喜好的学问,很多人说她古怪,向来朋友少,至于异性朋友,据我所知更是一个也没有。要说常往来的朋友除了令妹就再无他人,若是认识了什么男人,去问令妹是否介绍过什么人给她或许更加直接。”

薛怀安对这种指桑骂槐的复杂表达方式向来反应迟钝,丝毫不以为意地正色答道:“多谢提醒,回去我自然要问。不过,如果你真的对小月心存血肉之情,有什么对我们查案有帮助的事情还请直言相告,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很多事情想掩盖是掩盖不了的。”

大约是说话伤了神,又或者是杜星见自己上一句话对薛怀安的打击力为零,有点儿不知该如何转圜,疲乏地闭上眼睛,似乎是沉思着什么,好一会儿,无力地开口道:“我是她亲哥哥,若是真有什么能对案子有帮助的,我一定会说。薛校尉要是不相信我们夫妇,就去查问该查问的人吧。”

薛怀安见暂时再也问不出什么,便点了杜家所有仆人一一问话。杜家早已败落,除了一个粗使婆子,只有一个和初荷年纪差不多大的小丫鬟,两人的回答几乎和杜星所说一模一样,看不出任何纰漏。

他本想再去找给杜星看病的大夫查问,却正好赶上大夫下午上门看诊,查问一番,所言也是和其他人无二。

眼看天色渐晚,薛怀安只好辞了杜家出门,抬眼看看压在西边天际的绚烂晚霞,长久未睡的眼睛被炫得眯成了一条缝儿。

“长期医病的大夫、自家的仆人,这些都是很容易串供的人。迫于金钱、迫于性命,这些都容易让一个人丧失诚实。这家人,会不会隐藏了些什么?”年轻的锦衣卫自言自语地说,拖着被夕阳拉得极长的影子,消失在小城黄昏的幽长巷道尽头。

祁天没有想到他等到的会是这样一位公子。

弱冠年纪,少年与青年的交界边缘,即使看一看也能感觉到勃勃的青春。

相貌俊美,但因为正处在奇异的成长阶段,这样的容颜有一种模糊不分明的特质,让人无法判断那些被上天眷顾所生的轮廓线会怎样成熟起来,而最终将一个青涩少年变成真正的男人。

就是这样一个人吗?造了那样精巧的火枪?

祁天有些不能相信。

他一直坚信,这世界上有少数人是可以凭借直觉去了解别人的,他就是其中一个。这是一种接近动物本能的直觉,在很多时候,能让他在深思熟虑之前就知道如何趋利避害。所以,在他第一次看到银记火枪的时候,手指触到那被打磨得异常光滑的枪体,划过那些复杂弯曲的弧形装饰雕刻线,他就已经可以凭直觉去勾勒那造枪者的模样。

那应该是很安静的一个人,全部的热情和创造力都隐藏在身体的深处,形成唯有他自己才知道的秘密之泉,只有他的指端会泄露这秘密,将这些热情和创造力透过金刚石刻刀和砂纸留在火枪坚硬的躯壳上。

但眼前之人,太过明朗生动,血脉里跃动的生命力像阳光一样挡也挡不住。

祁天隐在镜片后的狭长双眼轻轻眯了起来,似乎是想要遮挡住眼前少年的明亮,好看清楚在那明亮之后究竟隐藏了什么。

少年的身后,只不过半藏着一个少女,半大孩子的脸庞,眼睛清澈单纯,略略带着一点儿不安,纤弱而无害,几乎可以忽略。

“尊驾就是银记枪的制造者吗?在下祁天,在祁家行三。”祁天按下心中疑虑,拱了拱手,说道。

本杰明扯开一个灿烂的笑容,上前一步,伸出手,以生硬的腔调说:“你好,我是本杰明·朱,很高兴见到你。”

祁天愣了愣,讶异于眼前之人的西式礼节和名字。他自己少年时代也曾在法国和英国游学两年,对于西方人的握手礼并不觉得别扭,只是全无预料之下,突然遇上这样的事情,机变如他,也需要一瞬的适应时间。

他伸出右手,礼貌地和本杰明握了握,随后手上微微一僵,顿了一刹,缓缓松开,说:“glad to meet you.”

本杰明眼里露出惊喜之色:“glad to meet you too. i heard that you do like my guns.”

那是很纯正的牛津口音,俨然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少年。

祁天不由得稍稍放下些心头疑惑,心想:也许,这样身世的人不能以常情来判断吧。他的脸上浮出友善的笑容,说:“yes, they are marvelous.if my english was not so rusty, i would give them more praise.”

本杰明眨眨眼,显得异常机灵,重新操回汉语,以他的西洋腔调说:“那我们还是讲汉语吧,我汉语不错的,至少应该比你的英文强,我可以找到十种不同的词来赞美你。当然,你要是想赞美我,用汉语我也是完全能懂的,你可以尽情地赞美我,没关系,我不是一个容易骄傲的人。”

祁天在确认自己完全正确理解了这堆奇怪腔调的汉语之后,只能感叹,自己一定是遇到传说中的科学怪人了吧,就是那种头脑因为在某方面特别发达,所以在其他方面产生异常的特殊人种。

他看了看本杰明身后的初荷,道:“自然要赞美,不过,在下还有要事想和朱公子单独商谈,我房中备了些酒菜,不如我们一边饮酒一边说,如何?”

“祁公子的意思是不让初荷进去是吗?那可不成。”本杰明很直白地说。

祁天忍不住轻轻压了下眉头,随即反问:“这位初荷姑娘,是朱公子可以完全信赖的人,是吗?”

“是的,她是我的左胳膊右腿,我什么都不瞒着她。”

祁天轻笑一声,道:“我听说交易的时候你都是让这位姑娘去的,你这样躲在她后面是害怕吧,就像小鸡要躲在老母鸡身后那样。如果就这么大的胆子,那么还是算了,奉劝公子不要再碰军火生意。”

本杰明长于街头和孤儿院,最是受不住别人说他没有胆色,脑子一热,忘了初荷的交代,大声说:“谁怕了,那样的小事我懒得去管。你说这么多不就是叫我单独和你进去吗?进就进,不过,反正我会把我们说的回去都告诉初荷,我什么也不瞒她。”

“既然这样,那公子请进。我和公子商谈之后,公子要是觉得想和这位姑娘说,就由你说去,在下没权过问。”祁天说完,微微一笑,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

初荷一看本杰明中了对方的激将法,完全忘记自己嘱托过他两人切勿分开,心中万分焦急。无奈此时她什么也不能做,眼睁睁地看着本杰明跟随祁天步入客栈房间,一道乌木门板轻轻一合,将她和他们隔绝开来。

她的心一下子被悬在半空,一半是希冀,一半是担忧。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屋里没有任何动静,她猜到里面应该是有个套间,两人一定是在那更隐秘的里间商谈。

他们在谈什么?

本杰明会不会露出马脚?

这些问题盘旋在她的脑海,她开始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直接说枪就是自己造的。

是因为害怕吧?

是的,是害怕,是胆怯。

就算是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准备,在最后一刻,她还是害怕了。

在面对未知的命运时,她本能地退缩了一步,让本杰明挡在了她的身前。那扇紧闭的乌木门忽然明晃晃,照得人眼晕,宛如一面镜子,照出了她的胆怯,彻头彻尾,不容逃避。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轻轻被推开,她落在门上的影子轰然破碎,里面现出一张灿烂的笑脸。

“初荷,等急了吧。”本杰明笑着说,“我们可以回家啦。”

“那,朱公子,恕不远送。”祁天在本杰明身后施礼道。

“祁公子客气了,后面的事情我们书信联系。”本杰明说完还了礼,一拉初荷的衣袖,牵着她走出客栈。

两人站在黄昏喧哗的大街上,本杰明得意地看着人来人往的街市,道:“初荷,我刚刚帮你谈成了大生意呢。”

“什么生意?”初荷写道。

“那个祁公子啊,想找我一起研究新一代的枪械,我已经答应了。只要我们有需要的话,他会出钱、出人又出力的。我先要了一千两定金,怎么样,够厉害吧。”本杰明说完,拿出一张银票在初荷面前挥了挥。

初荷有些不相信,那个祁天看上去是如此精明的人物,小笨真能在他面前过关吗?

本杰明看见初荷脸上不置信的神色,笑道:“怎么,钱太多不敢相信了是吧?呵呵,我也是呢!早知道这么容易就答应,再多要一点儿才对。一千两的话,要把银币垒到房顶上了吧,哈哈,哈哈。”

本杰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仿佛看见白花花的南明官制银币像雨点儿一样从天上噼里啪啦地掉下来。

初荷到底年幼,不及深想,轻易地被本杰明的愉悦感染,捂着嘴也笑了起来。

南方夏季的热风迎面拂过,吹在少年男女的身上,衣带轻飘,发丝飞扬,谁也没有察觉,在这个夏日的傍晚,火枪时代的大幕开始徐徐落下。

初荷和本杰明回到家的时候,薛怀安前脚才跨进家门。

他看见这对推门而入的少年男女,脸上都挂着笑意,似乎刚刚经历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橘金色的夕阳披在两人身上,竟是夺不去这样年轻生命的半分光华,直叫人感叹好一双与日月同辉的璧人。

他不知道为何叹了口气,很轻,带着疲惫。

忽然就觉得疲惫,看见这样的青春,只觉得自己老,二十四岁,很老了吧。

但是薛怀安从来不是一个会长吁短叹的人,在下一刻,他已经瘫倒在院中青竹躺椅上,耍赖地喊:“又饿又累没人管,人生之痛苦莫过于此。”

初荷笑着瞅他一眼,挽起袖子转身向厨房走去,快到门口回身递了一个眼色给本杰明。

本杰明会意,进屋搬个小竹墩,往那个在半死不活藤萝下乘凉的半死不活的人身边一放,一屁股坐下,笑嘻嘻地问:“壮,今天很辛苦吧?”

“是啊,要是再这样熬下去,哪里还有资本叫‘壮’。”

“没关系,本来你也没有那资本,上帝说,人不该贪图他没有的东西。”本杰明满怀诚意地安慰道。

“笨,你确定这是上帝说的吗?”

本杰明无辜地一摊手,道:“哦,壮,这要问了上帝才知道。”

薛怀安忍不住笑起来,伸手摸摸本杰明的脑袋,说:“笨,你要是能再聪明一些,倒真是像牛顿教授。”

本杰明挑眉反问:“牛顿教授很聪明吗?我怎么没有觉得,他经常会忘记把东西到底藏在哪只袜子里。”

这让薛怀安想起自己在牛顿教授身边时的趣事,笑意更深,道:“是啊,的确是这样,但也的确很聪明。”

“我说壮,初荷说你很了不起,破了很多案子,给我讲讲吧。”本杰明一脸崇拜地说。

薛怀安见离吃饭还有一会儿,想了想,挑一个有趣的盗窃案讲了,不想历来手脚麻利的初荷这饭还是没有做好,本杰明却听上了瘾,扯住他又问东问西,朝西首的小厢房一指,道:“听说原来住那里的女孩子昨天死了,是真的吗?初荷说今儿要打扫出来给我住呢,壮,这个案子也是你负责的吧,给我也讲讲。”

薛怀安顾忌着初荷,不想多讲,不料美少年扒着他的手,露出央求的神色,可怜兮兮的,他心上一软,就压低声音简单说了几句,最后还不忘认真嘱咐道:“这个案子你别对初荷说,她心思重,我怕她想多了难过。”

本杰明倒是心思不重的人,丝毫不懂得掩饰,一看任务完成,敷衍地点点头,伸了个懒腰站起来,冲厨房大叫道:“初荷,我们要吃饭。”

晚饭过后,初荷站在杜小月住过的房间,好一阵发呆,不知道该从哪里入手去收拾才好。屋子里的东西并不多,除了柜子里几件简单的衣物和日常用具,便只有小桌上一摞一摞厚厚的书籍。

初荷还是无法相信,昨天清晨有个女孩儿从这里走出去,然后,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只留下这样一些琐碎冰冷的物件。

就像是一场梦一样。

屋子两天没有打扫,桌面上落了一层极薄的灰尘,她伸出手,无意识地在灰尘上写下一个“i”字。

本杰明说,这是杜小月在死前留下的记号,薛怀安到现在还未解开其中的含义。

“i”,初荷做出这个发音的口型,无声无息地,将这个字母在心底里念了一次。

小月留下的记号一定是小写字母“i”吗?会不会是什么没有写完的汉字的开头一笔?初荷这样想着,可是很快又否定了这个想法。

本杰明说,薛怀安可以肯定那是用很认真的笔画写出的“i”,想到那时候杜小月受了重伤,几乎可以肯定她是用了最大的努力,以易于辨别的字迹写下这个字母,仿佛生怕看到的人会误认成别的什么一样。

那么,她写下这个字母是希望谁会看到呢?为什么她会认为看到这个字母的那个人会理解这个字母的含义?又是为什么她会认为那个人一定会看到这个字母?初荷在心中问着。

是,我吗?

这念头在她心中闪过的时候,她忽然觉得精神一振,想:为什么不可能是我呢?如果小月认为我是她的好朋友,发现她很久不回去必定会出来找她,因此推测我可能是最先看见她尸体的人;又如果她认为我作为她的好朋友,一定会帮助怀安捉拿凶手,为什么不会留下什么只有我能明白的线索呢?

可是,什么是只有我与她才会明白的线索呢?

只有我与她才会想到的“i”是什么?

初荷心弦一动,答案跃然眼前——是数学,在数学里“i”代表的是虚数单位。

那时候,初荷第一次看见杜小月,南方三月天气,那女孩儿仍然穿着厚厚的棉服,似乎是很怕冷的样子。她相貌堪怜,皮肤白皙,喜欢眯起眼睛看东西,笑的时候憨态可人。

初荷注意到她,是因为发现她在课本下面压着一本厚书,她以为这女孩子是在看什么闲书,不想偶然瞟见,原来竟是一本笛卡儿的《几何学》。

“喜欢笛卡儿?”初荷在纸上写下这样一个短句,无声地放在临桌那个躲在厚重衣服里的少女面前。

少女看了看,写了一个“是”字,随后又加上一句:“这里的数学课很无聊,我听过好几遍。”

初荷觉得奇怪,提笔写道:“那你为什么还来?”

“因为更无聊。”

那么,假设“i”是代表虚数单位,杜小月又在暗示什么呢?杀她的凶手是一个数学家?在写一本关于虚数的论文?

不,这都不可能,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数学家也会看得懂“i”的意思,会及时把这个记号擦去。现在看来,杀人者正是因为完全不了解这个记号的含义,而忘记去掩盖这么重要的线索。

那么,假设“i”是代表虚数单位,并且是留给我看的,为什么小月觉得我能理解她的指向?我还没有去学习那么高深的数学问题,关于虚数,只知道一点儿皮毛,在数学方面,一直是小月在辅导我,我的程度她应该知道。难道说,这根本与学术上无关,而是另有含义?

一连串的问题在初荷的脑袋里搅和成一团,她见实在想不清楚,干脆开始动手收拾杜小月的遗物,一边整理一边细细翻看,希望可以再找出一些重要的线索。

杜小月留下的书籍很多,初荷粗略翻了翻那些书,大都是很艰深的数学著作,远远超越了她的知识范围,绝不是以她现在的数学知识可以理解的东西。

这么看来,小月不可能是希望我在这些我不懂的东西里找到她暗示的答案吧?初荷这样自问着,手指摩挲在厚厚的书脊上,似乎可以看到阅读着这样深奥书籍的少女那越来越远离人群的寂寞背影。

这样的书在市面上十分罕有,价格也昂贵,但是杜小月几乎都是自己买下的,唯有三本书的书脊上都印着“馨慧女学藏书阁”的字样,初荷忽然想:我是不是该替小月还回去呢?

这念头掠过脑海,她立时一本一本细细翻起那三本书来,一张薄薄的纸片随着书页翻动轻轻掉在地上。初荷弯腰拾起,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阿拉伯数字和汉字数字,每个阿拉伯数字后面紧紧跟随一个汉字数字,一列一列很是整齐。

1叁,2伍,3捌,4拾壹……

阿拉伯数字是有序的,汉字数字是无序的,初荷捏着纸,手微微有些抖,她敏感地意识到,这样有序和无序的双组合排列,是一种密码的书写方式。

虽然对于儿时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薛怀安仍然清楚地记得,那时候,自己有一条狗,很大、很温柔。

黑色,初生牛犊般的个头,方头方脑,两腮挂着肥肉,眼睛小而傻,不知道的人会以为这样的狗很凶悍,实则却是脾气温和的家伙。

他幼时贪睡,清晨上学总是起不来,早晨的时候大狗就在他胸口拱啊拱地叫他起床,他被拱得烦了,就伸手一把将它搂过来抱在怀里继续睡,任由那家伙呼哧呼哧往他心口喷着热气,一点儿一点儿将他身上的疲倦赶走,才缓缓睁开眼睛,对着那个大毛头说:“早。”

奇怪,明明该是个大毛头的,难道是做梦了吗?薛怀安在睁开眼睛的刹那,有些迷糊,不知道刚才关于狗的记忆是一个梦,还是现在怀里抱着的初荷是一个梦?

初荷把小脸儿从他怀中挣脱出来,脸上带着气恼的红色,道:“叫你起床可真费劲儿,松手,勒死我了。”

薛怀安笑笑,怀里的小东西眼睛是圆圆的,有天生的狡黠光芒,不像狗,更像是一只小猫。虽然脸上挂着怒气,可是他知道她并非真的恼了。她真正生气的时候,是不会说话的,完全用手语,纤细的手指在空中舞动,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释放出心底的怒意。

所以,他没有松手,继续揽住她,不着边际地说:“没有大狗,就用小猫凑合一下吧。”说完,闭上眼睛继续去做春秋大梦。

显然,薛怀安由于缺乏常识,不知道猫和狗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生物,猫根本不会安静地待在他怀中。猫开始撕咬和挠抓,而且这只猫的腕力是属于铁金刚级别的,两三秒之后,他已经承受不住,睁开眼睛讨饶道:“女侠,饶命吧,小可还有为民除害的重任在身,现在还不能死啊,有冤有仇以后再算成不?”

初荷被怀安逗笑,推开他,坐起身,说:“叫你起个床真费劲儿,足足叫了一盏茶工夫。”

薛怀安也起了身,嘟嘟囔囔地说:“那你别来管啊,我说你大清早这么随便就进到我房间来,有没有考虑到我的隐私啊?”

初荷有些不解地问:“你又不是没穿衣服。”

薛怀安看看她懵懂的样子,忍不住伸出手把她已经有些乱的头发揉得更乱,道:“傻,男人又不是只有这一个隐私。”

初荷此时没有兴趣继续探讨这个问题,她从袖口抽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递到薛怀安面前,说:“花儿哥哥,我在小月的遗物里面发现了这个,这该是重要的线索吧。”

薛怀安展开纸,发现很大一张纸上细细密密整齐排列着阿拉伯数字和汉字数字,静静看了一会儿,才吐出三个字:“是密码。”

杜小月会使用密码记录东西并不能说是很古怪的一件事。说起来,这其实还是受了薛怀安和初荷的影响。

初荷的祖父和父亲都对密码学有所涉猎,后来结识了薛怀安,三人也会闲来探讨。初荷原本只懂得莫尔斯密码,但是大一些后,也对这些东西生出兴趣,平日里和薛怀安自然会谈起一些,杜小月同这两人接触多了,总要被耳濡目染的。

薛怀安盯着写满密码的纸看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说:“看上去虽然简单,可是提示性的东西太少,我不知道从何入手去破解。”

初荷听到“提示性”这几个字,脱口而出道:“那个‘i’记号是不是一个提示性的东西?”

薛怀安神色一沉,严肃地问:“你怎么知道有‘i’记号的,小笨和你说的?”

初荷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但是小笨这个内奸却是绝对不可暴露的,忙说:“不是,我看见的,我早就发现了,只是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生你气了,才没有告诉你。”

薛怀安见她嘟着嘴,一副赌气的模样,便信了,正色道:“初荷,你这样不对。我不说案子,不过是不想让你看到太多黑暗的东西。但是如果你知道什么却不说,我可能就没有办法揭开那些黑暗了。”

说到此处,他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追问道:“对了,那个和你在茶楼见面的江湖人士,就是你说是杜小月朋友的那个,你是不是还有什么隐瞒没说的?”

初荷一听薛怀安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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