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医院已经是第二天十点多了, 温千禾顶着黑眼圈,步伐还算从容,母亲在病床边发呆, 父亲安详睡着。
医院环境很差, 四个床位挨得近, 又挤, 空气中弥漫的不是消毒水的味道,而是走廊尽头厕所的味道,浓烈刺鼻。
他怕吵醒一旁病床的人, 轻轻推开门,像精灵一样站在母亲旁边,“妈, 我回来了。”
母亲一看见是他, 情绪十分激动, 皱巴巴的脸上新旧泪痕纵横交错, 刚满三十九岁的女人却感觉是六十岁,头发斑白, 颧骨凹陷, 抚摸他脸的手老茧厚厚一层, 与他滑嫩白皙的肌肤形成刺眼的对比。
“小禾,你终于回来了,我们怎么办啊,要赔好多钱,我们哪来这么多钱, ”
“那一刀太深了,差点就捅进心脏了,流了好多的血, 把黄瓜地里染红了,他们说救活也要我们养他一辈子,救不活不赔个三五八万就要告我们,我们家哪里拿出那么多钱,千禾,我说不过他们……”
“他们就让我把你叫回来,说你在大城市赚了很多钱,肯定有的,我解释了你在上学没钱,他们就说不听……”
母亲断断续续地诉尽这几天的委屈,难受,好像说出来那块大石头就不见了,抛给了温千禾。
“妈,你还没吃饭吧,先吃饭,这里的事交给我,全交给我,我会处理好的,”
温千禾尽力安抚着这个被岁月摧残得看不出当年半点姿色的女人,死死压住心底摇摇欲坠的悲痛。
他感觉到母亲的绝望,以及看见他回来后重新燃起的希望。
二十岁了,角色猛然转换,他是父母的支柱。
“我不饿,我不饿,我好开心,小禾,你回来真是太好了,我马上找张大竹,他就在楼上407病房,小禾我们俩一起去。”
温千禾知道母亲的个性,不解决好她是没办法安心的。
“好,”他把行李放到床底,伸进口袋里握紧了那张卡,以及昨晚刚取出的现金。
他取的不多,两千,多了怕弄丢。
母亲告诉他张大竹早已脱离生命危险转普通病房了。
到地一看,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张大竹精神不错,躺在病床上,左右有人伺候着,看见温千禾mǔ_zǐ来了。喜出望外。
那神情非要形容的话,就是跟中彩票差不多。
他连忙用手推了推一旁的妇人。
那妇人转眼一看,变脸普似的,一副欠了他八百万的表情,“千禾回来了啊,你妈应该跟你说过了吧,那我就不重复了。”
温千禾扶住微微发抖的母亲,淡漠地扫了一眼,“大概的情况我了解,但是具体还是需要您在重述一遍。比如医疗费。”
“一共三万。”
“住了两天?三万?”温千禾波澜不惊地说出这话,实在没什么好惊讶的。
首先三万确实不贵,他开始还以为至少捅残了,现在一看未免有点小题大做,其次他对这家人摸得太透了。
老爱炫耀他家儿子多出息,在县医院当医生,还在县城找了个老婆,逢年过节大包小包往家里拎,可是几年过去了,家还是那个家,依然是自己的邻居。
每天依然要上坡务农,早出晚归。
常常会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与人吵架。
他们附近的人家不多,也就四户,张家得罪了三户。
从高中起就与张家很少来往了。
“现在医院费用贵,你在大城市待那么久又不是不知道,你不信,单子给你。”妇人从柜子里拿出叠好的医疗费用单。
温千禾故作严肃地接过,微微一瞟,果不其然,单子最后一栏医生署名果是张大竹的儿子张帆。
他扬了扬手中的单子,“我这就去找张医生对账核实,可以了我就把钱转给你儿子。”
妇人一听不干了,“凭什么给他,是我老头出事了。”
“这话有点不对,是张伯伯出事了没错,但出这钱的应该是你们儿子吧,按道理本应该就把钱给他。”
“不行,不能给他。”给了她儿子,还能要得回来嘛,完全不行。
“那这样可就很难办了。”温千禾思忖道,做出很难为的表情。
张大竹说:“不赔,我就上法院告你去,我儿子说了人证物证俱在,你们家休想跑脱,到了法庭,看你怎么嚣张。”
说完得意洋洋笑了一声。
温千禾略为吃惊,“哦,这也是你儿子教你们说的?”
“我儿子在法院认识很多人。法院会把你们这些犯罪人全关起来!”
那妇人也附和,“到时你年纪轻轻蹲大牢可别怪我们当初无情,是你们自己找的。”
温母怕得仰头看了温千禾一眼,嘴里唠叨着,“怎么办,小禾,我们没有钱啊,我们一家人是不是都要被捉进号子里去啊,千禾,牢里会不会不给人饭吃,天天还要被打,”
温千禾听了简直苦笑不得,实在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对方说一堆,没几个字说对的,法盲严重的很。
他半天憋出一句,“妈,您忘了吗,我是学法,学法的啊。”
“什么学法?”温母自从得了脑梗塞记忆力,智力急速下降,半天没整明白学法是什么。
“法律,”温千禾半个臂膀搂着自己母亲,低头轻轻道,“妈,别担心,有我呢,”
“张伯伯,我无法跟您俩交流,我这就去找张帆说清楚,我妈需要休息。”温千禾说完转身欲走。
被那妇人拖住,“你找他干什么,只需要把钱给我们,我们就两清了,三万不行,两万也可以。”
温千禾脸色冷冽,面无表情甩开,“我没空跟您胡闹。”
他内心愤怒至极,但无法发泄在这无知的两位老人身上,只能找张帆算账。
演这么一出给谁看,当他是傻子吗?
“单子是真是假您心里清楚,我把这交给警察,究竟是谁将违法被抓, 我不想跟你耗时间,”
丢下这句话,他牵着自己母亲走出病房。
未离开两步,病房门口传来撕心裂肺的嚎叫。
“快来人啊!没有王法!捅了人想跑,!”
“欺负人!”
尖锐的哭声一浪比一浪高,那妇人见两人没有回头,直接瘫坐在地,指天骂地。
“这一家没人性的东西,不得好死!”
吸引来往众多看戏者停驻观看,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温母扯了扯温千禾衣袖,“小禾,”
“别理她,让她闹!”
明显狗急跳墙了,烦死这种人。突然很幸运早些年的时候母亲做出与他家断绝来往的决定。
温千禾首先去护士站举报407这边有人闹事,顺便问问张帆办公室。
然后他让母亲回病房看着父亲,怕张家的人闹,影响父亲休息。
刚推开办公室门,就传来。
“单子拿来,哪里不舒服?”戴着金丝框眼睛,平头短发,穿戴一丝不苟,双眼盯着电脑屏幕,手不停地滑动鼠标。
“张帆,这单子是你开的?”温千禾并没有将单子交给他,而是在他面前晃了晃。
“对,”张帆抬头,一秒的呆滞,然后惊喜道,“你回来了?”
“你家不就是想让我回来,有意思吗?”
“有意思,你回来事就好办多了。”
温千禾说:“这单子是假的,你爸没有受伤,”
“还是那么聪明,千禾,就知道瞒不过你。”张帆笑眯眯的,靠在办公椅上望着。
“你有病吗?我爸要是出事了,我跟你没完。”
“我们俩本来就没完。你爸不会出事,这么多年,给他的都是最好的药,你得还我人情。”
张帆特别喜欢仰视温千禾,无可挑剔的长相,每一寸都生的极美,也爱捕捉他每一个表情。
“你妈还在上面闹。”
张帆耸耸肩,“随她。”
温千禾难以置信,“那是你妈。”
“我知道。”张帆偏头望望门外排号的病人,“千禾,等我下班,还要一会儿,你先坐在这。”
温千禾也觉得自己耽误了便坐下等。观看着张帆是如何诊治病人的。
他和张帆算得上从小一起玩的,张帆比他大四岁。也比他家稍微宽裕一点儿,主要是父母健康能干,还有一个在县里开饭店的伯伯。
他儿时就是张帆身后的跟屁虫,玩泥巴,爬树,啥都一起玩过。关系特好。
分开是因为张帆去县里读初中,他还在镇上读小学。
两人私下没少约定要好好学习走出大山。
等到张帆考到医科大学,温千禾还在读高一。他那时可羡慕张帆了,以他为榜样。
关系发生变化是张帆大二暑假回来,当时他给温千禾带了许多礼物,两人欢天喜地坐在田埂聊天,一聊一聊到傍晚,正在兴头上,谁也没提回家。
经过大城市文化与思想的洗礼后的张帆,对温千禾的感情早就变了,那时天时地利人和,实在没抑制住,翻身将温千禾压在田埂上。
温千禾一脸懵,小小脸上充满疑惑,“帆哥!你好重。”
张帆想亲他,又怕吓到他,只问了句,帆哥帅吗?
“帅,在我心里,帆哥最帅,是我的榜样。”
张帆很满意这回答,盯着那张脸,“我等你读完高中,在北京等你,”
“好。”
温千禾想推开他,却被狠狠压住亲上了,正巧被赶来的堂姐看见。吓得忙跑回去告诉他爸妈。
“啊,这,帆哥!”
“我在书上看见的,外国人碰到许久未见朋友都会亲一下。”
“哦,真是奇怪的礼节。”温千禾很信服张帆,他说什么都信。
谁知回家就看见自己母亲和张帆的母亲在骂战。
骂的内容早已超出原来范围,陈芝麻烂谷的事统统翻出来了。一个拿着扫把挥舞,一个叉腰拍手。
“妈,这是怎么了?”温千禾跑过去。
“你别管,我早就看她不顺眼,自己还找上门来了,”
张帆觉得丢人直接将母亲拖回屋里。
那一转身,就是二人关系的终止。
温千禾不知道张帆进屋被他母亲说了什么,反正再也没联系过自己。
刚开始还挺难过,久而久之,便淡了。
但想起以前,温千禾还是认为有点美好的。毕竟算是童年里唯一的回忆了。
叮咚,手机微信响了一下。
都不用猜是周ting筠。
千禾,到家了吗?
温千禾立马秒回,到了到了,不用担心。
周ting筠:“回到家有一件大事别忘记了。”
“什么大事?”
“当然是想我了。”
温千禾忍不住笑了,“不要脸!”
“你女朋友?”张帆走近。
“不是。”
“我刚请半天假了,走,许久没回来,我带你转转。”
“我没那么多闲余时间,把事情说清楚就好了,”温千禾站起身。
“你在忙什么,暑假,寒假都不回家?”
温千禾诚实道:“学习。”
“这么多年没见,你就……不想我?”
“过了想的时候,而且听说你过得也挺好,老婆娶得还是城里当官的,算得上家庭美满,事业丰收。祝福你。”
“我想跟她离婚。”
温千禾一愣,似懂非懂地望着:“我不想听这些。上去跟你爸妈说清楚,别闹了,挺丢人的。”
“不说,让她丢。”
“你现在就这么不喜欢你爸妈?为什么?”
张帆目光炙热,深吸一口气,轻描淡写道,“当初要不是他们,我怎么可能放弃你。现在我自由了,千禾,回来吧,我在这等你一年多了。”
温千禾蓦然回想起夏天傍晚在田埂边上那个吻,后背发凉,大脑抽搐,傻愣愣地站着。
原来自己就是弯的。
他忽然认清了这么一个事实。
就说他怎么不排斥与男人接吻,不排斥与男人交流。
因为他本身就是个同性恋。
温千禾望了一眼张帆,转身快速跑出了医院。
随便找了一个树荫下,急急忙忙拨通周ting筠的电话。
心情澎湃,胸口传来猛烈的心跳声。
第一声嘟都没结束,对方就接了。
电话里传来矜贵的声音,“怎么了?是不是想我了?”
温千禾平复了一下,尽量用平常语气,“周ting筠,我想我终于弄清了一个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