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雨彻底沉默下去。
钟南月或许觉得自己说了讨巧的话。
但他不明白,颜雨根本不在乎他对江秋见的感情该细分为爱情亲情还是友情。
他只听出那个人似乎要以这样无可取代的身份,在他心中占据一辈子。
你自己明白就好了,为什么要追着我说出来呢?
颜雨内心撕扯,开始琢磨残忍的事情。
钟南月满腹邪念,没有察觉到颜雨情绪的低落。
他继续翻腾,自言自语地念叨,“颜雨,颜雨……为什么叫颜雨?因为是雨天出生的吗……”
颜雨被他无聊到了,收回神说“不是。”
“随便聊点什么好吗?”钟南月求他,“我安静不下来,很燥。”
“我想过色诱你,但我放弃了。”钟南月攥着拳对自己下禁令似的说,“以那种方式得到你跟当初有什么两样?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我会压制自己的邪念,直到重新走回你心里!”
颜雨被他幼稚而又露骨的宣言闹得无语,暂且搁下了没思虑清楚的心事。
“我现在相信你这次请的情感导师是个幼儿园小屁孩了。”他说。
“这都能忍住,我感觉自己简直禽兽不如!”钟南月卷着被子滚啊滚,小声叨叨颜雨,“就聊一小会儿吧,看在我这么乖的份上。”
颜雨本来纠结着别的事情想告诉他,因为愤怒而压下了那个念头,敷衍着问,“聊什么?”
“聊聊——”钟南月想了想,“聊聊你名字的由来好不好?”
颜雨淡淡地开口,帮钟南月转移注意力,也帮自己平复翻搅不息的心绪——
“我出生那天是个大晴天,很美,艳阳高悬,碧空万里。”
“我爸说男孩子不可以总奢求顺利,要经历风雨才能成长,我既然得了天时,就要从经历中去弥补,所以给我取名叫雨。”
“爸爸妈妈一直告诉我,相貌、智慧,很多我以为的优势就像出生那天的艳阳天,是上苍给我的恩赐,不能以此招摇。”
“要沉淀自己,经风见雨,才能长成一个男人该有的样子……”
颜雨声线特别清润,讲的事情没有重点,想到哪里就讲到哪里,钟南月听着,心头酸酸涩涩的。
“我一直猜想你的家人会很好,但他们似乎比我想象的还要好。”钟南月心虚地问,“我算是你人生中经历的一场大雨吧?”
“你低估自己了。”颜雨凉凉地笑了下,“你是我经历的最最残忍的暴风雨。”
钟南月感觉自己的燥热淡下去了些。
“你爸爸要是知道他对你的预期会是以这样的方式得以实践,不知道会怎么想。”他苦笑着问颜雨。
“会心疼吧,但他嘴上一定会说这经历很酷。”颜雨平淡地跟他瞎聊,“他是很有边界感的人,知道不能替我活,所以不会干涉太多。”
“你爸爸……”钟南月小小震撼了下,“好朋克。”
“他也不是生来就这么有态度,因为失去过很重要的亲人,所以比别人更早地看开了。”
“我们这样的家庭没有你家那么大的仇怨,但也各有各的困境。”颜雨继续讲着琐碎的家事,“我爸有个哥哥,我该叫伯伯,但我没有见过他。”
“听人说,他二十出头的时候爱上了一个三十多岁离婚带孩子的姐姐,爷爷抵死反对,逼得伯伯走投无路,卧轨自杀了。那年我爸十七岁,爷爷四十三。”
“应该是比白发人送黑发人还要疼吧,太决绝了。”
“未成年的爸爸一夜步入而立,正当壮年的爷爷一瞬间被抽走了脊梁,而我,这辈子都没有从他俩口中听到过这位家庭成员的存在。”
钟南月骨子里贫,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就会下意识地乱开玩笑。
“……你们家出情种呢。”他特没情商地说。
颜雨瞥了他一眼,说,“是啊,很骄傲吗。”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钟南月反应过来自己话里有歧义,赶忙往回圆,“我只是觉得太沉重了,说什么都起不到安慰作用,就瞎扯淡。”
“不用解释,你就是会在葬礼上夸人遗照拍得很有福气的情商,我也没指望你安慰什么。”
钟南月:“……”
“我没有见过伯伯,但他是给了我恩惠的,他的执拗让我的家人变得开明。”
颜雨语气淡淡的,像在陈述一个没有波折的饭后小故事。
“像我说要做演员,亲戚都跟我爸妈说圈子很脏,但我爸妈没有因为这些言论打击我的选择。”
“他们觉得演员这行当做好了是艺术家,做得一般是份糊口的差事,真的差到饭都吃不饱,我自己也会转换目标。都是经历,没什么不好。”
颜雨第一次这样细节地聊起自己的家庭。
钟南月为自己带坏了、伤害了人家那么悉心培养的孩子感到浓重的亏欠。
“为什么从前从来没有跟我聊过你的家庭呢?那么多次的夜谈里,一次都没有提起过。”他问颜雨。
“你想知道的事情会主动问,我不想回答你也会死不罢休地逼我说出来。”颜雨轻声答,“而你不想知道的事情,说了你也不会听,听了你也不会记。”
“你不知道,只能说明你从来不关心。”他自嘲地笑了下,说,“抛去病情不谈,你也是个很酷的人,至少对我是这样。”
颜雨甚至没忍心说太直白。
不是酷,是冷酷。
他对颜雨一直很冷酷。
钟南月惭愧又悲伤,“我放不下对你的执念,可有时候也会站在上帝视角想,如果你没遇到我该多好。”
“那不是上帝视角。”颜雨说,“你把我的人生想得太顺风顺水了,上帝视角是很现实很残酷的。”
他睫毛颤了颤,转过脸问钟南月,“你记得那天吧?我们相遇那天。”
“已经在下雨了,你忘了吗?”
那天下了小雨,钟南月记得,薄风微凉,细雨沾衣。
但他知道颜雨说的不是天气。
当时的颜雨正经历着人生的一场大雨,钟南月闯进去,阴差阳错地将他带离了那场蹉跎。
“总会下雨的,躲过这朵云彩,淋了那朵云彩。”颜雨说,“初见那天我被带上了楼,进了房间发现自己还是咽不下恶心,那个过生日的财主被我惹恼了,取了刀说要毁了我的脸。水晶湖郡那种地方你比我了解,要不是你叫的侍应生恰好赶到……”
“我不是你以为的完美受害者,我有我的阴暗面,”他隐去了后来的枝叶,简单说,“其实当时看你跟看那位脑满肠肥的制片人没什么两样,可我去你房间的时候已经完全没有退路了。得罪了楼上的人,再不施展手段抓住你就不可能再有活路了。”
“在那场大雨里,你也是被我需要的人。”
“好是好,坏是坏,我最笨的地方可能就在于学不会去抵消它们。我记得你奔赴千里带了药来医治我的伤,也记得初见的大雨中你为我撑的伞,所以不要再那么想了。”
钟南月并不知道当日楼上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自己竟然阴差阳错地救了颜雨的命。
但他记得颜雨被扯破的制服和领口丢掉的扣子。
他记得颜雨紧绷着手臂却咬牙色诱他的样子。
初见他救了他的命,再见他拉他出虎口。
他对颜雨的意义太过复杂,好的时候太好,恶的时候又太恶,所以颜雨痛苦。
“对不起啊颜雨,”钟南月诚恳地道歉,“我潜意识里好像就是觉得只有我的家庭才有伤痛,总是产生错觉,觉得你一直在轻声细语的爱意里成长。”
“没有任何一个家庭是可以轻声细语温柔相对二十年的钟先生,”颜雨纠正他,“高兴是单亲,自幼丧母。坤哥的妻儿被仇家砍死在自己家里,他故意瞒我,但他不知道这事儿其实所有人都知道,只是不想揭他的伤疤才默契地假装不知道。而那不过是我们遭遇中的冰山一角而已,平凡的人生只是平凡,并不平静,我们也在艰难地活着。”
“怪我从前太过于隐瞒自己的心情,放大了你的遭遇,”颜雨并无责怪他的意思,只是平淡地陈述事实,“给了你一种只有你自己在受委屈的错觉。”
钟南月艰难地消化着颜雨的话。
好久之后,他叹息说,“颜先生是很渊博的人呢,之前因为你的年纪误判了你的见识和格局。”
他悲哀地在心里想,这样渊博的一颗心,应该很难哄得回来吧。
“我也很迷惑,为什么你和杜萧这些人,见识那么狭窄,却总对自己的判断那么笃定,强势地认定除你们之外的人都是脆弱的傻子,只有你们才是睿智的强者。”
“是我们见识浅薄自以为是了。”钟南月望向颜雨,“你太好了颜雨,被你用心对待过,真的很难再看得上其他任何人的好。”
颜雨眉心蹙了蹙,感觉心被尖锐的锋芒刺中。
“其实——”他停了停,斟酌了下措辞,然后问,“你有没有想过,你追的真的是我吗?”
“什么意思?”钟南月以为他还在和江秋见较劲儿,无奈地解释,“我没有再拿你跟他对比了。”
“不是这个,”颜雨定了定,问他,“我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你明白吗?”
你的整颗心都已经给了那位无法回头去爱却又终生都放不掉的江先生。
费尽心思折腾到他离了婚,却又舍不下尊严去找他。
退而求其次地追着我,其实不过是贪恋那个从来不舍得伤害你,对你好到别人替代不了的颜小雨罢了。
只是贪恋我给你的好,而不是出于爱。
颜雨淡漠地想。
钟南月不明白。
他从来也没觉得颜雨是什么良善之辈。
他喜欢颜雨搅着小心机不畏强权地威胁他的样子,呛口又带感,他宠着颜雨腹黑的小盘算,溺爱到不忍心拆穿他,任由他佯装无辜一点点攻陷自己的心。
他从来都知道颜雨不是纯善无辜的单面人,知道他有自己阴毒的獠牙和城府,疯起来谁都别想好过。
一直以来他喜欢的都是那个有棱有角不好惹的小狼崽子。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问,我是想跟你谈恋爱,又不是要选道德标兵。”钟南月说,“笑笑告诉我,我们跨越了相互了解的过程,建立信任就变得很难。我或许还不够完全了解你,但我坚信我爱的是你全部的样子。”
“果然是有个军师团。”颜雨很会抓重点地挖苦他,“我只是不想再有纠缠,并不想报复你什么。你不找阿悠那傻鸟来游说我,我也不会在发布会上当众挖苦你。”
“我其实没找他的,”钟南月弱弱地嘟囔,“我只是喝醉酒赖在他们那大哭大闹地耍了一天一夜的酒疯,那孩子大约是被我搞崩溃了……”
“不要把自己说得那么无辜吧,”颜雨心如明镜地拆穿他,“你找他耍酒疯的时候,潜意识里不就是觉得他跟我关系好,有可能会帮你传达信息吗。”
“……有的。”钟南月想了下,小声承认了,“什么都骗不过你……”
因为曾经被你骗的太惨了。
颜雨思绪翻搅,再次走了神。
钟南月再怎么呆愣也感觉到了他的敷衍。
他感到难过,想把颜雨的心思拉回到自己身上,没话找话地问,“你不问我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吗?”
“怎么来的。”
钟南月想了会,说,“其实我也不知道。”
“……”颜雨叹了口气,被气笑了,“你好欠啊。”
“我是真的不知道。”钟南月说,“我的生活就是:被告知,然后去执行。只要记住就好,不必要知道为什么。”
“小时候老师会让小朋友讲自己名字的由来,我每次都讲得干巴巴的,说自己叫钟南月,因为我的家人觉得我应该叫钟南月,同学听完就会笑我,老师也不喜欢我这样焖焖的小孩,走到哪里都不合群,很孤僻,总是自己呆着。慢慢就变得自私又强势,不会替别人着想。”
“这样不对。我在改了颜雨,已经全力在改了,今天没有发脾气,昨天也没有,”他望着天花板说,“我其实更喜欢你生活的这个世界,长辈会给晚辈留饭,晚辈可以向长辈撒娇,我虽然融入不了,却也觉得这样的氛围很好……”
他感觉颜雨有点过于沉默了,转身去看他,发现颜雨偏过脸在看窗外,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我随口说说的,你不要心疼。”
“没有。”颜雨说,“没有心疼。”
“怎么还学会说谎了,”钟南月望着颜雨的侧脸,“你心疼的时候会撇开眼睛,不忍心看我似的,呼吸会变沉,然后转移话题不让我继续沉浸悲伤。”
“哦,”颜雨低声答,“这样吗……”
“对不起啊,我嘴笨,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不说了。”钟南月侧过身,趴在枕头上软乎乎地看颜雨,“我不想惹小颜宝宝难过,我们抱抱好不好?”
“抱抱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颜雨向他望过来,很无奈地眨了下眼,“不闹了,聊也聊了,快睡。”
“我睡不着。”钟南月把脸闷在枕头上,瓮声瓮气地说,“脑子里总想一些很成人的事情。”
“……”颜雨喉结滚了滚,呼气说,“数羊。”
“哦。”钟南月扁嘴,趴了回去。
隔了会儿,颜雨听见隔壁床响起了自己的名字。
“一个颜雨、两个颜雨、三个颜雨……”
“喂!”颜雨哭笑不得地砸过去一个枕头,“你这么数不会越数越兴奋?”
“会啊,”钟南月把枕头接过来抱进怀里,委屈地说,“但心里会暖。”
颜雨望着隔壁床上卑微地缩着小声念叨自己名字的人,难以想象他是白日里下巴看人不可一世的钟总。
他本来有事要跟这傻子说,他知道这傻子接受不了那么大的冲击,不经心理建设会崩溃,想跟他大概解释一下。
但听完他对江秋见的感情之后就完全不想解释了。
既然怀揣着一辈子都忘不干净的人,那就退回去守着他在你心里留下的墓碑过日子好了。
他狠心地闭了闭眼,咬牙地让开了床边的位置,轻声说,“把你被子抱过来。”
钟南月如蒙大恩,一秒之内把自己裹好跳上了颜雨的床。
入夜后变了天,月光合着凉风透过窗棂洒进来,照着各怀心事的一双人。
颜雨隔着薄被把钟南月拢进怀里,下巴垫在他头顶,含糊地对他提问。
“阿月今年几岁了?”
--“阿月比颜宝大五岁。”
“阿月今天吃了什么?”
--“阿月吃了顾老师和邢老师种的不甜的葡萄。”
“阿月明天想做什么?”
--“阿月明天想跟颜宝在房里安静抱着。”
“其实阿月是很受宠的人呢,应该开心一点的。”
--“阿月很开心,阿月只想宠着小颜宝宝。”
“阿月该睡觉了。”
钟南月翻身,将脸埋在颜雨胸前,揪着他质地柔软的薄上衣,很小声很小声地答,“好的颜宝。”
他旅途全程都在处理工作,晚餐前还开了会,被暖暖地抱住之后精神飞快坍塌下去。
隔了会儿,颜雨感觉到打在胸口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
他低头吻了吻钟南月头顶的发丝,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颜雨大概听明白了钟南月对江秋见难以割舍却还要死要活追着他的原因——
他追逐的根本不是颜雨本身,而是那个对他好到别人无可替代的人。
他只想划清界限的。
并不打算残忍对待钟南月报复他什么。
但这傻子似乎一直搞并不明白忍耐和纵容的区别。
对不起,我要收起最后的善意了。
如果你只是觉得我会无条件心疼你,看你难过就会忍不住回头做你的全职保姆的话。
那我就只好用更残忍的方式让你清醒了。
疼了就回到你自己的世界去吧,你不适合这里。我也,不适合你。
他咬了咬嘴唇,无声地叹了口气。
颜雨啊……
想到钟南月明天睡醒要面对什么,他还是感到残忍。
这些天他无数次地因为钟南月叹气。
今天这声叹息,却是对他自己。
你对他的了解,他给你的信任,都敌不过他那位相濡以沫了二十年的江先生十分之一。
在过往每一次的选择里,你都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曾经耗尽温柔都暖不热的一颗心,看到你丑恶自私的一面,还会执着想要跟你天长日久在一起吗?
颜雨啊……
你现实一点。
作者有话说:
小颜在胡言乱语的瞎聊中强迫自己咽回去了一句非常重要的信息,决定顺水推舟渣回来,尾声的拥抱是开虐的转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