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于主任只是放出消息说, 拍毕业照的时间在五月上旬,却不透露具体日期。
刚开始同学们伸长脖子翘首以待,后来过了几天, 他们很快被学业压得喘不过气来,转头就把这事忘到九霄云外。
直到前一天晚自习,杨老师突然进教室,通知他们第二天拍毕业照。
原来是年级主任吩咐过, 不可以提前告诉学生, 防止他们军心涣散。
消息来得猝不及防, 同学们吐槽了一整个晚自习,纷纷表示无语,一个于主任,八百个心眼。
拍毕业照那天, 天气晴得不像话,碧空如洗, 白云大朵大朵地镶在天上, 整个高三沸腾得像一锅开水。
从早自习开始,九班的同学就坐不住了, 老师们都在楼下, 无人看管自习纪律。
班长吴勉很识趣, 没和大家唱反调,当了回甩手掌柜,放纵班上的人离开座位, 到处闲扯。
第七小组也聊得火热。
六个人围成一个圆,暂时抛下忙碌的刷题,暂时忘记不久后的高考。
他们像高一高二那样,凑在一起拉呱儿, 轻松地绽开笑脸,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敞开心怀,也很久没有聊个尽兴。
一圈人,最属方岛激动,他发泄地拍着课桌,说:“靠,这个学,我是早就不想上了,累死爷了。”
高三一年来,方岛痛改前非,非但不再抄作业,反而天天跟打了鸡血似的,早出晚归,成绩进步得越来越明显,让杨老师连连夸奖。
简宁顺口一问:“那你想干嘛?”
“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众人:“.”
方岛不以为然,越聊越来劲:“说真的,高考完,你们有没有特别想做的事?”
众人陷入沉思,他们光闷着头走路,却忘了抬头看看前方的路牌。
方岛心直口快道:“我先说,我要通宵玩游戏!”
说完,他握拳充当话筒,一个个采访过去,“吴勉,你也说说。”
吴勉摸着下巴,皱着眉头,耿直道:“高考完啊,我得先组织咱们的散伙饭。”
方岛嘶了声,不太满意:“说散伙饭多扫兴,咱们青春永不散伙。”
说着,他把“话筒”伸到温照面前。
温照看着窗外,心不在焉地说道:“可能,好好睡一觉吧。”
从没见过温照在课上打盹,原来她和大多数人一样缺觉。
再过去,沈寻远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或许,看看大学的专业书?”
其余人惶恐且惊异地看着他,这话说的,还是人吗!
……第七小组,各个是人才。
“你呢,简宁?”方岛看简宁走神,不忘提醒她。
简宁回神,她的脚搁在凳子的横梁上,伸懒腰打了个哈欠,摇摇头,说:“不知道。”
方岛不解道:“好不容易脱离苦海,你就没想特别干的事?”
简宁想了想,摇摇头,诚实回答:“没有。”
她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这段灰暗的日子快点过去,至于其他的,等考完再说。
简宁的所有计划都建立在没考砸的前提上,在不知道结局之前,她还不敢放松。
方岛斜睨着她,说:“这不是你的风格啊。”
高一,他们坐同桌,两个人每天都有稀奇古怪的想法冒出来,每天都嘻嘻哈哈没个正形。
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们就幻想高中毕业后的时光,如今真的来到高考关头,只差临门一脚,简宁反而兴致索然,令方岛匪夷所思。
“于主任让你们去排队拍毕业照!”门口,有同学探进头来,通知他们下楼拍照。
教室的地板瞬间被几十条凳腿摩擦,一群人如潮涌出,像入海的鱼儿,迫不及待蹦出去。
下了楼,操场的背景音乐是《我的未来不是梦》,校园广播的歌总是格外好听,比耳机里好听一百倍。
绿茵场站满人,青春气息扑面而来,歌曲正唱到,“我的心跟着希望在动”。
简宁恍然想起高中最幸福的时候,是夏日黄昏。
她和同学趴在教室外走廊的栏杆上,喝杯汽水,吹着晚风,看绚丽的晚霞布满整片天空。
那个时候,他们莫名地笃定,以后一定会去到自己喜欢的城市,一定会考上心仪的大学。那种由内而外散发的希望,那种人生不设限,而拥有选择的权力,是未来的他们时时刻刻在怀念的,是青春的底气。
前一个班结束合照,九班同学排队依次跨上高低台架,他们左右看看,善意地互相提醒。
“你领子歪了。”
“你头发乱了。”
“你笑的时候,别露牙齿,太丑了。”
“对了,你别看见闪光灯就闭眼。”
“放心,没拍好的话,摄影师肯定会重新拍的。”
“肯定的。”
摄影师大哥:“来来来,同学们,挤一挤,笑一笑,我说开始,你们说茄子。”
听罢,台上的同学们纷纷让旁边的人帮自己整理衣冠,捯饬发型。
这是最后一张合照,也是最重要的照片,说不定以后会常常拿出来观赏,说不定十年后被自己的孩子翻出来,他们还不想指着一张歪瓜裂枣的脸,说那是自己。
摄影师调试好设备,向他们示意:“好了,开始!”
同学们大声喊:“茄子!”
一秒钟定格三年。
摄影师大哥满意地点点头,说:“拍好了,下一个班。”
.这么快?
九班的同学不可思议地对视,谁都没舍得走下台子。
同学们以为摄影师会多拍几张,给他们挑张最好看的,或者谁闭眼了,谁笑得眼歪嘴斜,再重新拍一张。
三年的青春没发生什么大事,所以他们常常给不平凡的事赋予浪漫的写照。
自从收到拍毕业照的消息,他们在脑袋里想过无数种画面,没有一种可能,是现在这样,草率地结束,还没做好准备,就和青春仓促道别。
直到被下一个班级的人提醒,九班的同学才依依不舍地跳下台架。
原来,毕业照也像青春,不可以随时再重来一次。
或许,很久很久以后的他们,看到这张毕业照时,并不是怀念高中有多么波澜曲折,也不是吐槽乏善可陈的枯燥作业。
他们真正怀念的,是身边热气腾腾的人,是站在走廊里背书,吹着风聊天,是对未来天马行空的想象,那里藏着他们的十八岁。
广播里的歌唱了一首又一首,那天他们挤在操场,拍了一天的照片,和老师,和同学,关系好的,关系不好的,那些有过恩怨的,有过争吵的同学,这一刻,一笑泯恩仇。
没有人用滤镜,因为十八岁就是最好的滤镜。漂亮的,蓬勃的十八岁,最耀眼的年纪,他们的路还长,一切有无尽的可能,
夕阳斜斜地沉在西边,人都散去,绿茵地上,还剩寥寥几人。
方岛拖拽着一个高挑的身影从落日余晖下走来。
简宁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夕阳不偏不倚地打在陶江的脸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走近了,两人的视线对上。
简宁漠不关心地别开脸,却被太阳晃得睁不开眼,她条件反射地回头,撞进他的眼底。
眼神交汇,一秒后,二人又迅速挪开。
方岛抬胳膊肘,拱了拱了一下陶江,提醒他和简宁拍合照。
简宁移开眼,说不要,陶江沉下脸,扭头就走,被方岛急忙拉着袖子扯回来。
“二位,行行好,给我个面子,好吧。”
方岛心里恨铁不成钢,面上带着和事佬的笑意,伸手把两个别扭的人,费力拢到一块。
简宁面朝着即将落入地平线的斜阳,扭扭捏捏地和陶江站在一起,肩膀与肩膀隔着一拳距离,眼神也没落在他脸上,刻意回避着什么。
方岛手里拿着相机,移至眼前,看两个人神情僵硬,挥挥手,让他们靠近点。
简宁没动,不耐烦道:“还拍不拍,不拍我走了。”
方岛啧了声:“拍,谁说不拍了,这就拍。”
随着咔嚓一声,方岛还没从照相机后探出头,眼前的男生女生,一南一北,步伐飞快地逃走,留下方岛在风中凌乱。
方岛叹气,随后低头,看着屏幕里天造地设的一对,突然乐不可支地笑了。
这俩人,嘴上说着不愿意,明明拍照的时候,他们的嘴角都是翘着的。
谎话会骗人,但表情不会。
方岛美滋滋地扛着相机收摊了,他觉得算给自己攒人品,下个月高考,他肯定会人品爆发的。
五月下旬,顾林怀和温照同一天过生日,请了一桌人去参加聚会,权当考前放松。
简宁早听爸妈聊过,顾林怀是真正的天之骄子,成绩优秀,家境殷实,父亲是上市公司老总,母亲是医院院长,正是简爸任职的医院。
本来顾林怀是要出国读书的,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改为留国内准备高考。
虽然简宁已经有了心理建设,但当她来到顾林怀家,看见金碧辉煌的大别墅时,还是惊得目瞪口呆。这房子的全套面积,顶她家十个大。
吃饭的时候,简宁仗着已经过了十八岁生日,吵着闹着要喝酒助兴。
众人附和,尤其是方岛,居然还提议喝白的,最后被陶江拦下来,说他们一群人喝醉,万一把顾林怀家的屋顶掀翻。
顾林怀去酒柜里拿了几瓶啤酒,倒不是担心他们喝醉真的会掀他家屋顶,主要是这帮人,无论男女,终归还没毕业,学生得有个学生样。
但他显然低估了桌上的这群人。
光是陶江和简宁,人狠话不多,咣咣两瓶下肚,脸还没红,喝白开水似的,看得方岛在一旁微微咋舌。
除了桌上那两个暗中较劲的前任,连一向温温婉婉的温照都抱了一瓶啤酒在怀里,怎么劝都不撒手。
顾林怀无奈扶额,既然劝不动,就随他们去了。
饭后,他们去一楼影音室,看了场电影,又听了好一会儿音乐。
简宁全程躲着陶江,唱歌唱得心不在焉,看电影看得晕头转向。只要有陶江在的地方,她从不朝那个方向看,尽管总能感受到一道灼灼的目光。
从影音室出来,夜幕已降临,月光潜入落地窗,屋内披上静谧的光晕。
几个人在客厅拉闲散闷,说了几句话,天色不早,便纷纷和顾林怀道别。
简宁是倒数第三个走的,她前脚刚踏出门,后脚陶江就跟了出来。
陶江紧跟在简宁的身后,不远的距离。
简宁停下来,他也停下来,简宁走,他也走,简宁回头盯着他,他就坦然地让她看。
路灯五米一座,柏油马路被照得亮堂堂,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就这么一前一后走了一段路。
有行人路过,古怪地看着二人,并让简宁警惕后面跟着她的男生。
简宁回头,看见陶江一脸无辜地站在路灯下,他头顶的碎发不听话地立起来,她忍住上扬的嘴角,说知道了。
路人走了,陶江仍然跟在简宁后面,简宁也没制止。
“那个.”
“你.”
两个人异口同声。
“你先说。”又是一模一样的话。
陶江的声音从耳后传来,低低沉沉:“你先说。”
简宁看不见他的神情,整个人放松下来:“送我的化学题,谢谢你。”
陶江拒不承认:“什么题,我不知道。”
简宁解释:“就是电子版的化学习题。”
身后的脚步很轻,有一会儿没声音,简宁以为他走了,正要回头看时,他凉凉地来了一句:“听不懂。”
简宁:“.”
如果不是自己逼吴勉坦白,陶江的态度这么硬,她真的会以为那个符号是巧合。
沉默,还是沉默,简宁无聊地踢着路边的小石子,不知道该说什么。
有人轻咳了一声,熟悉的声线礼貌又疏离:“你想好读什么专业了吗?”
简宁将一块有大又重的石头踢到很远,说道:“没有。”
他一定很失望吧。
陶江的语气没有波澜,没有责怪,只是普通的寒暄:“有感兴趣的吗?”
简宁顿了顿,停下脚步,没有回答,她答不上来。
陶江也停下步伐:“有空可以想一想。”
简宁继续往前走,反问道:“怎么想?”
陶江言简意赅:“问你自己。”
他的声音咫尺千里,他把问题抛给她,有些路,有些梦,需要自己寻找。
简宁找到刚才那块石头,弯腰捡起,在手心里轻轻掂量着,话锋一转:“对你来说,梦想是什么?”
陶江看简宁又停下,他站在距离她两米的地方,抬头看着夜空,诚挚而坚定:“梦想,是无论多难,跋山涉水都愿意去的地方,是一生都想和它有关,是人生未来的所有构想,都以此为前提。”
他常在晚上对着星空思考宇宙,虽然他还有许多不明白的方程和引力,但他想清楚了自己。
每一个体悟宇宙深邃的时刻,都拥有满腔的热忱,和献身的胆量。
这样的热忱,简宁也有。
这辈子余下的时光,她想收集自己喜欢的书,无论语种,无论长短,她偏爱小众书籍,渴望让越来越多的人了解和阅读。
陶江的嗓音起起伏伏,像迷雾里的光:“我还记得,那个和我亢奋地讨论《山月记》的人,也记得,为了一本外文漫画,跑遍全市书店的人。”
好像有什么在破土而出,一个隐隐约约的念头,逐渐浮现。
简宁的心跳如擂鼓,因为激扬,手指克制不住的颤动,她索性掉过头,和他隔空对望:“你的意思是,学语言?”
陶江领情地笑一笑:“这不是我的意思,而是你告诉我的。”
“什么意思?”
“你喜欢稀奇古怪的书,甚至会啃晦涩的原版书,国内外都有。这是我看到的,也是你用行动告诉我的。”
高一爬江山春游,他们问过彼此的梦想,那时他们还没有清晰的认知,凭借模糊的轮廓,天马行空地乱说一通。
然而,命运真的把他们带到了那条路上。
梦想不是空穴来风,物理竞赛为陶江打开宇宙的大门,朝南的大书房里铺满简宁的译著。
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调色盘,填满了迷茫、怀疑、信念,梦想与现实交替,每个人在各自的板子上调绘五彩斑斓。
你还想去北京吗。
这句话,陶江欲言又止,走了一路,没问出口,他害怕,不是想要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