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时候, 简宁开始掰着指头数日子,每天都在琢磨着该送陶江什么生日礼物。
月底是陶江的生日。
因为是下半年的生日,陶江的上学年份比同龄人晚一年, 所以他比简宁长一岁,说是一岁,不过四个来月而已,但简宁抓住这点不放, 常调侃他老牛吃嫩草。
这天上课, 杨老师又让吴勉拿了几套卷子, 说是临近期末,给他们多做点卷子保持手感。
吴勉捧着白花花的试卷一进教室,刚还聊得火热的同学们立马变了脸色,纷纷怨天载道, 一边抱怨杨老师没人性,一边往后传卷子。
简宁接过, 刚发到手的卷子, 摸着还有热乎气,她看都没看, 直接塞进课桌, 忙着和前桌温照唠扯。
正是下午的大课间, 教室里闹哄哄的,坐在后排的男生聚成一堆,不知道在看什么, 时不时爆出一阵哄笑。有同学嫌他们吵,劝又劝不动,拿本书出了教室。
吴勉分完卷子,回了座位, 看简宁和温照聊得上头,简宁脸红扑扑的,在说什么演唱会、歌手、抢票之类的。
方岛和简宁中间隔了一排,他的耳朵格外灵,两个女生说什么话,他听得一清二楚,兴许也感兴趣,他噌地从前面溜过来,占了沈寻远的位置。
四个人前后相对,围成一圈。
简宁激动地和他们分享小道消息:“你们听说没,月底有歌手来咱们市开演唱会。”
方岛对此有所耳闻,他向来神通广大,江州市的新鲜事,无论大小,只有没发生的,没有他不知道的。
吴勉问她:“你想去?”
简宁点头,下一秒,又托着脸丧气:“去倒是想去,没票怎么去,听说现在一票难求。”
温照安慰道:“你要真想去,我可以托人问问。”
方岛眼珠子转了半圈,爽快地一拍桌子,像戴金链子的阔气暴发户一般,说:“我有路子,不就几张票的事,简单,包在我身上,你要几张?”
“两张。”简宁把手放下,似乎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正正经经地问:“话说,你真的能搞到票?”
方岛这个人,说来也奇怪,平时咋咋呼呼的,看起来特别不靠谱,有时候办事吧,也能办成,但总办得让人不得劲儿,也不好有怨言,毕竟他的本意是善良的。
方岛还是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他拍着胸脯向简宁保证:“这还有假,明天我就拿给你。”
这么快?
让简宁更加怀疑他话里的可信度,她说:“你不会去找歪门邪道买吧?”
方岛一听,不乐意了:“放屁,哥绝对是正规渠道。”
简宁还是不信:“再快也不可能明天就搞到票吧。”
敏锐地捕捉到简宁眼神里的怀疑,方岛觉得自己的信誉受到了威胁,为了证明自己,他举起三根指头发誓:“我说真的,明天如果没把票带过来,我就,我就不姓方!”
听到这,简宁再不信就有些过分了,她一拍大腿,也豪爽地说:“我相信你,就这么说定了。”
“体委,能帮我也弄两张吗?”彭晓梦不知什么时候也转过身子,看他们一圈人唠得热闹,听见方岛有门路,她笑嘻嘻地插了一句。
方岛向来大度,说,没问题,明天给她,顺便朝其余两人抬了抬下巴:“大班长,温照,抄你们这么久的作业,要不我干脆请咱们全组一起去看演唱会吧?”
吴勉说:“我就不去了。”
当他听见简宁要两张票的时候,就明白了她的意图,吴勉不是那种死乞白赖的男生,他说放下就是真的打算放下了,不过到底有没有放下,恐怕连他自己都没谱。
温照想了想,也婉拒:“我也不去了,要写作业。”
这票对简宁来说尤为重要,担心方岛不着调,她再三嘱咐他说话算话。
直到第二天,方岛拿着四张门票招摇过市。
票被方岛抓在手里,从窗而入的风吹得门票哗哗作响。
打从进了教室,他就甩着四张门票,大摇大摆地朝第七小组的位置走来,相当得瑟。
路过的同学们都惊奇地看着他手里捏着的票。
彭晓梦目不转睛地盯着方岛手中的票,从他那接过后,她如获至宝,将票揣进校服兜里,出了教室。
方岛转身走了两步,把门票一掌拍在简宁桌上,双手叉着腰,显摆自己:“你看,怎么样,我说能弄来,就是能弄来。”
简宁正趴着补觉,被拍在课桌上的那一声惊醒,她猛地坐直身子,睡眼惺忪,见自己面前多了两张深蓝色门票,瞬间睡意全无。
简宁捡起桌上的两张票,从头到尾,仔细端详了一遍,连角落的二维码也没放过,和她在网上看到的图片一模一样。
她开心地踢了两下脚,把票捋直,平整地放进书包内层,小心翼翼地合上拉链。
方岛还站在她桌边,简宁不禁问:“说真的,你到底哪儿的门路?”
方岛牛气哄哄地摸了下鼻头,狐假虎威:“我爸是这场演唱会的负责人,几张票而已,一句话的事。”
上学期两人同桌时,方岛说过,他父母的工作和演艺圈沾点边,弄几张票,的确不是什么难事。
简宁夸了他几句,说明天把钱给他。
方岛大手一挥,说不用,就当对她的谢礼,毕竟高一的一整个学期,他天天抄简宁的作业,风雨无阻,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
客气了两句,他又补充道:“我特地要的vip前排座位,和你家那位,别找错地儿。”
后面这句,方岛压低了声音,别有深意地看了眼简宁,然后潇洒地走了。
简宁张了张嘴,想问他怎么知道。
开演唱会的歌手是近几年演艺圈异军突起的新人,因一档节目爆火,也捧火了这位冠军,一时间,新星全国各地开设演唱会。
暑假那次,简宁去陶江家里,偶然看见他的卧室摆着三四张专辑,她留意多瞟了几眼,把歌手的名字记下,回家后在网上搜歌手的信息,还加了几个粉丝群,将他出道前后的事了解了七七八八。
月初,简宁听说这名歌手即将来江州市开演唱会,刚好是陶江生日那天。
到了抢票日,她摩拳擦掌,争分夺秒地趴在电脑前,疯狂点击鼠标,到时间后,她只不过眨了一下眼,票就一秒售罄,简宁眼睁睁地看着橙色按钮变灰。
这让她不得不重新思考陶江的生日礼物。好在有方岛帮忙,她的计划才得以进行。
演唱会的地点定在市中心的体育馆,那里是市内大型活动的常驻地,巨大的银色环形建筑,中央露天,足足能容纳五万人。
周末,简宁和陶江很早便来场馆外排队。
本来简宁想给他个惊喜,但陶江稍微动一动脑子,就看穿了她的伎俩。
演唱会晚上六点开始,天还没黑,场外已经排起长龙,拿应援灯的年轻女孩们聚一堆,兴奋地手舞足蹈,花花绿绿的牌子,扔在脚边,她们脖子上挂着相机,背后挎着鼓囊囊的大包。
保安穿着警服,站在隔道两旁维持秩序。
简宁望着这群粉丝们的阵仗,再低头看看自己,只有个小背包,看起来那么格格不入,好像她真的只是来听一场简单的演唱会。
听说这场演唱会,是市里的文化馆花大价钱举办的的,江州市这座小城,这一天涌入无数远道而来的游客。
vip的队伍和普通坐席的队伍不同列,简宁和陶江排在检票队的末尾,突然有个烫着卷发的中年女人拦住简宁。
她操着外地的口音:“姑娘,俺想求你个事,俺们能跟你换换票不?”
简宁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女人,她脸上的皱纹很多,面容蜡黄,手里还牵着一个小男孩。
陶江把简宁拉在身后,一脸戒备,说:“不换。”
女人看着他身后的简宁,眼眶里涌出泪水,她将小男孩拉到前面,哽咽着求情:“我就是为了我儿子,他一直特别喜欢这个歌手,但他眼睛看不见,所以想离舞台近一点.”
抹了把脸,她又语无伦次地说道:“他从小的梦想就是当一名歌手,要不是出了意外,他本应该能亲眼看见.”
简宁这才注意到男孩双眼无神,像蒙了一层布,任由自己母亲摆弄。
陶江也看了眼小男孩,没说话,抬眸审视着中年女人。
看他们不信,女人急忙拉开背包,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确诊单,抚平后,递给他们。
白色的诊断单,意见栏写着“左右眼外伤伴视力障碍,视网膜挫伤。”
简宁有些犹豫,小男孩半低着头,怯怯的,没说过一句话,她蹲下身,问他几岁了。
男孩依旧沉默,旁边的女人拽了拽他的手,说:“姐姐问你话咧。”
“六岁。”小男孩嗫嚅道,头却偏向一边,目光空洞,他不知道简宁在哪个方向。
简宁伸手,在他面前晃了两下,男孩没有任何反应,仍茫然地看着远方。
她站起身,伏在陶江耳边说:“好像是真的,要不我们.帮帮忙?”
陶江偏头看着她,发现她是认真的之后,也弯下腰细瞧着男孩,忖度一番后,他点点头。
简宁从包里掏出两张vip票,换成女人手中的普通票。
卷发女人感激涕零,拉着男孩连连鞠躬,女人接过vip票后,继续排队。
普票的队伍很长,简宁和陶江去了看起来略短的一列。
简宁看着手中的普通票,摸起来质量比vip票稍差些,不过可能是做工差别,她没多想。
队伍虽长,但速度很快,即将轮到简宁他们时。
门口检票的工作人员接过票,拿检测器扫了扫,机器发出滴滴的声音,工作人员拦住他们,说:“这票有问题,你们不能进。”
简宁傻了,抓过票看了一眼,有些着急:“不会吧,这是刚刚有人和我们换的。”
工作人员问:“一个女的,牵着一个男孩?”
简宁拼命点头。
工作人员啧了一声:“那女的是职业骗子,就骗你们这种经验少的小年轻,被我们逮到好几次。”
“不过那女的也蛮可怜,小孩的眼确实是瞎了,骗票再高价卖出的钱,都给娃看病了.”
陶江按了按简宁的肩膀,防止她炸毛,沉声问道:“我们的票,有什么补救措施吗?”
工作人员摇摇头,惋惜道:“没有,这是规定,凭票入场,你们只能自认倒霉了。”
简宁不甘心,再三恳求,都被工作人员拒绝了。
她绝望地走出队伍,满广场地寻那女人,却没有丝毫踪影。
简宁垂头丧气地停在场地中央,要不是她心软,怎么会被人骗,那么拙劣的借口,她应该擦亮眼睛的,书都白念了,连骗子都分辨不清,但想起那个看不见的小孩,她又于心不忍。
今天是陶江的生日,这是陶江很喜欢的歌手,全都让她搞砸了。
简宁咬着下唇,忍着眼泪,刚入场时的喜悦全都不见了。
小傻姑娘被骗了。
陶江看着眼前垂着的头顶,有些心疼,也有些自责,他应该多问几句,识别骗子的把戏,不至于让她这么内疚。
他摸了摸简宁的头,说:“没事,我不也被骗了,而且,这个歌手谁啊,我之前都没听说。”
简宁瓮声瓮气道:“骗人,我看见你的书架上摆了他的专辑。”
“.”陶江见自己的谎言这么容易被拆穿,但他没承认,依旧面不改色,“那是我表哥来我家留下的,他忘记带走了。”
简宁抬头,两只眼睛有些红,但亮晶晶的,试探道:“真的?”
陶江弯唇,抬手揉了揉她的眼圈,放低声音:“你要真想去,我有个好地方,一样能听。”
简宁翘着嘴巴,吸了吸鼻子,点点头说好。
简宁的泪光模糊了双眼,她的手被陶江牵着,七拐八弯,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但她很安心。
简宁的个子虽高,手却格外小,柔软的手被陶江紧紧包裹着,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力道恰到好处,不轻也不重。
陶江带简宁来到一处高台,两个人气喘吁吁地爬上台阶,最高点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陶江护着简宁挤进人群。
耳边传来激烈的鼓点声,晚上七点,演唱会开始了。
这座高台健在体育馆外围,从上而下瞭望,场内景象一览无遗。
舞台上灯光璀璨,伴着音乐忽明忽暗,每一声旋律抓住所有人的耳朵,声音穿透力很强,却看不清歌手的脸。
过了会儿,雪突然洋洋洒洒地下起来了,旁边的人却一个也不少,反而兴致越来越高,甚至跟着音乐一起唱起来,轰轰烈烈的热闹。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初雪的时候,要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
陶江将简宁圈在最里层,问她冷不冷。
简宁的鼻子被冻得通红,她听得很开心,刚才的委屈荡然无存,她摇摇头,大声说不冷。
但陶江还是把她拥得更紧了,冬夜的白雪混着她的发香,他的心思早已不在远处的舞台,他的唇轻轻地贴着她的头顶,怀里的人却毫无察觉。
陶江的心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被知足和欢实盈满,他的眼睛亮而明净。
他说:“这里比现场,还要好。”
很久以后,简宁才知道那种骗子叫高端黄牛,才知道那年的演唱会是这位歌手谢幕前的最后一场演唱会,从此他便销声匿迹。
后来,当简宁独自在深夜听起这位歌手的曲子时,总会怀念这个白雪皑皑的冬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