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 简宁拖着伤腿,出了单元门。
夏天的清晨,东方早早亮出鱼肚白, 清脆的鸽哨划过天空,晨风舒远,一丝凉意横穿楼宇。
陶江跨山地车,单脚撑地, 后背挺直, 捧着一本物理大全看得入迷。
山地车是简宁和陶江初次见面时, 他骑的那辆。也是在车库,简宁误以为他偷车的那辆。
简宁和这辆山地车发生过的故事不少,可直到今早,她才第一次仔细观察它。
车通身黑色, 前后两个三角状车架,三轮齿盘撑起链条, 轮胎比平常自行车的厚重, 把手和车轮附近的部件很多,简宁看不懂, 只觉得昂贵又高级。
在她的印象中, 陶江的山地车只有孤零零的两只车轮, 但现在多了一个奇怪且格格不入的后座。
像流光溢彩的晚礼服外罩了件红绿色的花棉袄。
简宁跛着脚走过去,按了按后座,柔软的皮垫立马凹陷一个窝。
她说:“我记得, 以前没这个座啊。”
看简宁来了,陶江合上书,将之塞进书包,他转过身, 右手也按了按软垫:“昨天临时安的。”
最近陶江没骑车上学。昨晚简宁的脚受伤,他才又把车从地下室推出来,认真擦洗一遍,去小区附近的修车铺安了一个后座。
陶江双手拧着把手,将车掉头,让她上座。
活了十几年,简宁还没坐过男生的自行车后座。
以前看偶像剧,总能看到男生骑车载着女生飞速行驶。女孩在后面侧坐,一只手环绕男生的腰腹,另一只手按着短裙,落日余晖,长发在风中飘扬,欢快的笑声像悬挂的风铃。
那时,简宁觉得好浪漫,她梦想有朝一日,也会有这样一个男生的后座为自己而留。
简宁侧身坐在山地车后座,脑海里不停闪现那帧画面,终于,她也有成为偶像剧女主的一天。
可惜,陶江是位不解风情的钢铁直男,根本不懂简宁的浪漫想法。
他看简宁侧着身子入座,问道:“你这样侧着坐能行吗?坐不稳摔下来怎么办?你的脚已经受过一次伤了。”
简宁抬头问:“那要怎么坐?”
“方向和我一致,脸朝正前方,这样坐得稳。”
.简宁想象了下那个画面,让她跨坐,所谓的诗情画意荡然无存。
一个动作的改变,青春感化为兄弟情。她才不要。
简宁牢牢地黏在后座,身子未动分毫,她直摇头:“不行不行。”
“你确定?”
“确定一定以及肯定!”简宁戳了他一下,“你废话好多,快开路!”
陶江见她主意已定,不再多言,他脚踩车蹬,向前踏去。
为维持身体稳定,刚开始,简宁的两只手紧紧抓着车座的前后两头,但刹车时,总会因为惯性被虚晃一下。
后来,为了安全,她改为拽着陶江的校服,但校服宽大,转弯时,她左右摇摆,连带着陶江的衣服也东拉西扯。
脖子被领口勒住,陶江觉得自己的校服快被后面的女生扯烂了。
他在红绿灯路口停下,松了松衣领,把衣服理正,然后不由分说地将她的手按在自己腰上:“好好扶着。”
坐在后面的简宁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她的手心贴着他的校服,单薄的布料下是他流畅紧实的腰线。
朝阳的微光照射,简宁的脸有些泛红,她的手指蜷缩,隔着衣服,好奇地捏了两下。
透过校服,她明显感受到陶江的皮肤克制不住地绷紧,她吞了吞口水,有些忐忑地盯着他的后脑勺。
良久,头顶传来男生低沉的警告:“别乱动。”
简宁哦了声,安分地将手放回原位。
太阳慢慢爬上来,阳光闪耀,车子稳稳地向前走,暖光掠过青涩的少年,他们坐在车上,经过熟悉的街衢。
简宁看着地面上两个人的影子,影子也回看他们,她的额头抵着他的后背低笑。
陶江的脊背僵硬,腰很痒,不知道这姑娘肚子里装了什么坏水,但他没再出言劝阻,随她在后面折腾。
载着简宁的山地车停在行知中学门口,银色的伸缩门两旁是检查胸牌的值周生。
简宁从包里捞出蓝色铭牌,别到校服领口下,和陶江一道进了校门。
她不喜欢戴这个牌子,一般放书包或口袋里,也因此,常丢常补办,办完她还是老样子,偏不戴,和谁作对似的。
陶江去车库放车,叮嘱简宁少走动,让她先上教学楼,不用等他。
九班教室在三楼,简宁走走停停,但也出了一身汗。
她进了教室,方岛注意到她的走路姿势,问道:“一日不见,你怎么瘸了?”
简宁伤了脚,但手还好使,攥拳怼了他一下:“瘸个屁!脚崴了!”
“您快请,您快请。”方岛迅速起身,给她让路,点头哈腰,“女侠身负重伤,快请坐。”
等她回了座位,他又问:“你怎么来的学校?”
简宁把早自习要背诵的册子拿出来,语气波澜不惊:“陶江送。”
方岛的头战略性后仰,原本就小的眼睛眯成两条缝,藏着探寻的喜色,他啧啧了两声:“有情况啊?”
简宁言简意赅:“没。”
方岛偏偏要问个水落石出:“诶,你对陶江到底怎么想的?”
简宁的肩膀蓦地耸起,过了会儿,又放下。她从笔袋里拿了只笔转着:“这要问问,他怎么想。”
陶江从来没对她说过喜欢,可他做的一切事总让她误会他喜欢自己。
他们在小溪两旁行走,始终保持若即若离的状态,隔着水流,他们偶尔靠近一点,难免湿鞋,下一秒就收回脚。
溪流越来越窄,他们离得越来越近,可是谁都没开口,谁都猜不透对方的心思,他们不知道要不要跨过那道阻隔他们的溪水,谁都不知道对岸的风景,迤逦还是枯寂。
年少时,喜欢一个人,满腔孤勇,却在挑明的瞬间,噤若寒蝉。
上午课间操时间,简宁借脚伤的理由,向体委方岛请了假。
九班的教室正对操场,刚好可以看到做操的同学们。
此时,高一年级二十个班级的学生们一窝蜂涌向操场,广播里放着轻柔的音乐,天清气朗,夏树苍翠,好像一幅画。
偌大的教室,只有简宁一个人,她趴在窗台,静静观察这群人。
不知不觉,她来行知中学将近一年了,初来乍到时,她被杨老师说过“笨鸟”,被徐京琼讨厌过,被陶江冷落过,也被年级主任当众为难,被同学们看好戏。
在人才辈出的行知中学,简宁深深感知过自己的渺小和轻微。
但她从未屈服,也从不自轻,她不过度羡慕别人,也不会过度贬低自己,尽管知道自己是一粒微尘,但她憋着一股气,永远不卑不亢。
这股不服输的心气,给她力量,也反噬她的思绪。没有永恒的韶华,她在宿命中挣扎,努力拼出自己的一片天空。
杨老师逐渐对她改观,徐京琼与她泯了恩仇,简宁拥有f4的友情,也有独属自己的秘密。
那颗华丽又热爱冒险的青春之心,叫她如何相信不可能。
广播里一声悠长的号角,随后是有节奏的律动。
“第九套广播体操,原地踏步走——”
乌泱泱的人头动起来了。
人群中,简宁一眼找到了陶江,他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用做,她就能看见他。
陶江站在七班队伍的排头,跟着台上的领操同学,抬胳膊伸腿,有板有眼,他做所有事都这样,无论有用与否,他都一丝不苟。
也因为如此认真的他,不停地吸引自己。
简宁第一次以旁观者的身份,观察这套动作。
她记得初中时的广播体操叫《舞动青春》,当时上体育课,他们跟着老师练了好久,体育老师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纠正,整节课下来,腰酸背痛是常事。
后来八中举办广播操比赛,班主任很重视,常常牺牲自习时间,带他们去操场练习。这种打着准备比赛的名义,光明正大旷课的好事,他们求之不得,恨不得再来几场这种比赛,多多益善。
凡是比赛,就得要求着装统一。当然,不能为了统一,放飞自我,奇装异服是首先被排除的。
经过班委的激烈讨论,白上衣黑裤子黑鞋,这种大众搭配,大部分同学有现成,不必额外花钱,很划算,而且下身全黑,就算动作不整齐,评委也看不出来,这是他们耍的小聪明。
但简宁偏偏没有黑鞋。
那时候,简妈觉得简宁是个年纪尚小的女孩,穿颜色太沉闷的鞋子寓意不好。
简妈平日上街,总喜欢给她买五颜六色的衣服和鞋。
当时的简宁没有反抗的念头,也没有衣服好看与否的意识,外面总要罩一层校服,里面穿什么无所谓。
回家后,简宁把比赛的服装要求告诉了简妈。
简妈在黑鞋这道坎上犯了难题,她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一双黑鞋。
但是,这双鞋是简母多年前的旧鞋,与简宁的脚码严重不符。勤俭持家的简妈灵光乍现,垫了好几层鞋垫,让女儿穿去比赛。
那次广播操比赛,他们班没拿一等奖。
按道理,他们班练习的时间最长,动作最整齐,拿冠军是铁板钉钉的事。
但是,问题就出在简宁身上。
跳跃运动时,简宁沉浸在音乐中,起跳太卖力,大几码的鞋子突然飞了出去,露出她的白色袜子,煞是惹眼。
见状,坐在场外的观众爆发哄笑,连台上的评委也没忍住笑声。
简宁慌手慌脚,急忙捡起鞋子,穿好。后面的动作她有所收敛,担心鞋子又飞出去。
因为这个小插曲,他们班被评委扣了几分。
赛后,老师和同学没太责怪她,反而拿这事取笑了她好久。
虽然是初中不堪回首的往事,但也带了些记忆的美好。
来到行知中学,开始高中生活,广播操不过是课间的一项任务,没有特设比赛,更不会因为比赛占用自习时间。
高中生们反而不乐意将宝贵的自习时间贡献给没什么用的比赛。
想到这儿,广播的大喇叭已经放至整理运动环节。
同学们间隔一米,胳膊和腿松嗒嗒地来回摆动,显然已经没了耐心和力气。
待音乐一结束,长长的队伍立刻缩短,像蚂蚁报团。
等体委喊完解散,他们争先恐后归巢,安静的楼道里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
一分钟左右,陆陆续续有人回班,经过简宁的观察,通常第一个进班的同学是男生。
男孩们身强体壮腿也长,得到解散命令后,早早闯进教学楼,三步两步一个台阶,连气都不带喘,他们特别享受第一个进班的感觉,或许是心理原因,第一个回班的同学,好像比别人有更充裕的时间。
而女孩们,到了三楼,常常得转个弯,去趟卫生间,因为这个时候排队的人最少。课间休息的十分钟,女卫生间的队伍让她们望而止步,尤其是第二节 课后,课间操前的十几分钟,更是人满为患。
而今天,第一个进教室的人是吴勉,路过简宁座位时,他随手抛给她一个包装盒,随之而来的,还有浓重的药膏味。
简宁伸手接住,将盒子翻至正面,是治跌打损伤的贴膏。
她惊讶地回头看向吴勉,有些拿不准:“给我的?”
吴勉微微挑眉,趁其他人还没回来,语速极快地说道:“对,身为班长,体恤同学,应该的。”
话音刚落,教室门口有同学陆陆续续进来。
简宁低头看着这盒药,有点感动,她转身向吴勉道谢,然后把药收进书包里。
班长这个朋友,没白交。原来他还是个暖男,以后他去了大学,谁当他的女朋友谁幸福。
简宁的脚伤,直到高一期末考试结束,才完全痊愈。
期间,她倚在教室的窗台,不知看了多少场广播体操,看得多了,不禁觉得教室有些闷,她想跑,想跳,想自由自在地走路。
不过,偶尔也有不想痊愈的时刻。
当陶江骑着车,迎着夏日朝阳,朝她奔来时。灌风的校服,飒飒作响的绿树,意气风发的少年,便是她想留住的不朽的朝朝暮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