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端午后, 各班的班主任开始操劳文理分班的事情。
这届高一共三十个班级,理科班二十个,文科班十个。
一班至三班是文科实验班, 四班到十班是理科实验班。
文理分班时,秉持学生互换的原则,即原本理科实验班选文的学生,将被随机分配至三个文科实验班。
按以往的经验来说, 理科班选文科的同学很少, 几乎屈指可数, 文科班也同理。
那天晚自习,班主任把九班所有同学一一叫去办公室,探探他们的口风,并叮嘱学生们不能擅自做主, 事关未来发展,必须和家长商量好, 再做决定。
理所当然, 最近九班讨论的话题均围绕在文理分科上。
谁学文,谁学理, 学文的同学会被分哪个班, 说来说去, 终于不用同时学九门课了。
小木块加小木块的物理问题难倒一群学生,分封制还是郡县制的历史问题也撂倒不少人。
同学们之间不知不觉达成一种默契。
选理科的人,开始光明正大地在文科课上写理科题, 他们拒绝长篇大论地背诵,再也不用纠结亚热带季风气候还是温带海洋气候。
而选文的同学,除了杨老师的物理课要做表面功夫外,化生课基本不听, 去他的氢氦锂铍硼和牛顿三大定律,总结背诵笔记才是要紧之事。
六月中旬,杨老师下发文理分班的意向表,表头是高一文理分科通知表。
第一栏姓名,后面跟着性别、班级、文理意向,最后一栏是家长签字。
简宁和简妈简爸商量过,他们都支持她选理。
如果要问简宁是否想过学文,答案是肯定的,当有两条路摆在面前,没有人不会幻想另一条路的风景。
然而,每个人也都有处置自己的机会,简宁虽然不确定自己喜欢什么,但她知道自己不喜欢什么。
繁琐背诵的煎熬她忍不了,一边背一边忘的痛苦她受不了。既然如此,她便不如选择数字与符号。
关于文理分科这件事,方岛那边就不太顺利。
他听说刘凡选文后,就打定主意也选文科。
方岛的成绩和排名是吊车尾,选理是背水一战,所以选文也无可厚非,何况他本人其实并不在意选文还是选理这事。
高一即将结束,他的作业大部分抄简宁,考试全靠临阵磨枪,要么就是三长一短选最短,三短一长选最长。
方岛的优势是哪个,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方岛把选文的想法告诉了父母,但他们坚决不同意他学文,原因是男生适合学理,而且理科以后更好找工作。
为此方岛和他们狠狠吵了一架,接着是长时间的冷战。
但他没死心,在意向表上毅然决然地写下文科,并模仿家长签字,交给了班主任。
第二天,杨老师给家长们发消息确认结果时,方岛的事东窗事发。杨老师把他单独叫进办公室,进行了足足一个多小时的批评与教育。
一开始方岛宁死不从,但哪敌得过杨老师老谋深算。在老杨的谆谆教诲下,方岛输得溃不成军。
当着班主任的面,他把意向书的分科那一栏的“文”改成了“理”。
学文受挫,方岛还是不甘心,从杨老师办公室回来后,他嚷嚷着说要去找刘凡表白。
方岛一直以守护天使自称,曾经和简宁发誓,他要默默喜欢刘凡,但现在他即将食言。
简宁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惊道:“表白?你去一趟老杨办公室,怎么脑子还烧坏了。”
刘凡和他根本是不可能的,方岛难道还没看出来么。
方岛浑身的气血被杨老师抽走,他蔫蔫地趴在桌子上,视死如归:“唉,世事无常,我改学理了。”
这样的结果,早在简宁意料之中,别看方岛平时玩世不恭,其实耳根子特别软,别人吹吹耳边风,就能动摇他的想法,从上次他听信徐京琼污蔑刘凡的谗言就看得出来。
简宁移开课本,一本正经地问:“你确定?真的要去表白?”
方岛沉默半晌,坚定地点了点头,这件事上,他好像吃了秤砣铁了心。
以后他和刘凡不在一个班,如果现在不说,他一定会抱憾余生。
离别能放大一切情绪,这场暗暗跟在她身后看背影的南柯一梦,他要亲手打破。
简宁一直不理解方岛的用情至深,不过是萍水相逢的同学,但他还是孤注一掷。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刘凡对他没那方面的意思。
她问道:“你为什么喜欢刘凡?”
方岛的思绪飘远,眼神中饱含着鲜见的怀恋。
“喜欢没有理由,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句话,就足够。”
看简宁似懂非懂的神情,他像个过来人,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以后啊,等你有喜欢的人了,就会明白,他在人群中会发光。”
放学铃声响后,刘凡来找简宁同行回家。
即将分班,她还有好多话没和简宁说过,她们还没看够学校附近商店橱窗的模特穿搭,校门口新开的那家麻辣烫也还没去。
那些总以为来日方长的等待,还没尝试就要各奔东西。
刘凡的声音带着期待,听上去很难让人拒绝:“宁宁,一起回家吗?今天我爸不接我。”
简宁把剩余作业收进书包,刚要说好。
方岛抢先说道:“刘凡,我有事找你。”
他想过无数种表白的方式,甚至已经写好一封情书,但没寄出就被他撕成碎片,最后他思来想去,还是选择当面说。
刘凡置若罔闻,未回答方岛。
她有种直觉,隐隐约约猜到他要说什么,但她不由得想回避。
刘凡将衣角缠在手指,低声询问:“宁宁,收拾好了吗?”
方岛没介意刘凡刻意的疏忽,他放软声音,又重复了一遍:“刘凡,能耽误你一会时间吗?”
刘凡不能再装傻,她沉默不语地低头。
方岛拱拱简宁,给同桌使眼色。
简宁夹在两人中间,忽然想起了开学第一天,也是这样,方岛绞尽脑汁和刘凡搭话。
时间快得令人害怕,往事重现,却比当时更错综复杂。
有些遇见,注定离别。
简宁看看焦急的方岛,又看看纠结的刘凡,觉得长痛不如短痛,对两个人都是。
“我先撤,你们聊!”
说罢,简宁快速拉上书包拉链,可越心急越坏事,拉锁卡在中央,让她下不来台。
“该换书包了哈。”简宁心虚地自我解嘲,然后提着包溜之大吉。
方岛也随意往挎包里塞了几本书,伪装回家好好写作业的样子。
临走前,他突然觉得没必要,于是将书重新塞回书桌,离开座位时,不小心把凳子绊倒,他弯腰扶起,尴尬地朝刘凡笑笑:“走吧。”
方岛的步子迈得很慢,慢到教学楼都快没什么人了,他和刘凡才出了楼门。
一年四季,夏天的夜晚最令人陶醉,漆黑的苍穹繁星遍布,虫鸣细细。
静谧的夏夜中,无影无踪的青春正一天一天地发生。
担心刘凡拘谨,方岛没像电视剧里那样找个浪漫或特殊的地方道尽心事,和往常一样,他出了校门,走在安静的街道,心却无所依归。
想了想,他斟酌道:“刘凡,你真的去学文?”
刘凡低地地应了声:“嗯,意向表也交了。”
“那就好。”方岛说。
离别的时候总想要个答案,一个不在意结果的答案,一个无所谓好坏的结果。
方岛的手心里出了汗,他欲言又止,终于磕磕绊绊地说出那句:“我喜欢你。”
旁边有一群小孩嬉笑吵闹,跑着路过他们。
方岛用余光悄悄瞄了眼身畔的女生,比起自己的炽热,刘凡冷静得太多。
夜晚的月色,为她素来娴静的脸庞罩了一层孤高,刘凡的眼里看不出丝毫波澜。
方岛摸了摸后颈,没敢直视她:“没关系,你不用回答我。”
方岛的脸上是刘凡没见过的暗淡,他一贯带着笑意的眼睛染上怆然,刘凡别开脸,说:“对不起。”
这一句话利落而残忍。
方岛抬头,竭力忍着内心的怅然,僵硬地扯出一抹笑,
“没事。”他说,“希望你以后在文科班好好的。”
“嗯。”
简单的告白,坦直的拒绝。和方岛想得一样。
他和她的故事已走到结尾。
只要有青春,就会有情愫,只要有心意,一定会有那些说不出口的话。
那些她没记住的细枝末节,那些收藏好的光影与凝视,足够他用后来的日子惦念。
谁说他迟钝,只看得懂他人,却参不透自身。当他望着她的时候,她从未回首。
他们都以为他不知道,她的眼里心里装着另一个人。那些事情,方岛看得很开。他不争也不抢,尊重她的偏向。
喜欢是既喜悦又伤痛,是纵然无果,也甘愿为之。年少时青涩的情意是这样,悄然地开始,仓促地结束。
文理分班的事情贯穿了整个六月。
后来杨老师又叫了一圈人去谈心,问他们每个人是否考虑好,这件事决定人生的方向,不能草率,并根据最近几次考试的排名和分数,给每个人提了建议。
于是又有一大波人陷入无尽的犹豫,但也有人始终坚定自己的选择。
那些从来不曾原形毕露,却又蛰伏在青春深处的举棋不定,在十字路口到来时,忧来无方。
简宁忘记选理的原因有没有陶江一份,但她可以肯定,未来的日子里,她很想与他一路同行,并肩跨越这座现在看来蔽日遮天的高山,未来回忆时轻而易举的土丘。
他们的生命里有更固执的生命,他们的感觉背后还有更强烈的感觉。
校园的柳树绿了又黄,树荫纳凉的人走了又来,知了不知疲倦地在热浪中一声盖过一声。
晌午柔柔的阳光被窗外的树叶分割成欢快的亮斑,投在落满粉尘的讲桌上。
后来,简宁想起那天。
那是很平凡的一天,前一天的作业她全部做完,地理课上她写化学题没有被老师抓到,课间做广播体操时她迟到也没被记名。
只不过是,上完课和同学去卫生间,但三楼排队的人太多,她们下楼去二层。
路过高一七班的时候,简宁很自然地将目光投向那道熟悉的身影。
晴朗的夏日,午后微风,叶子哗啦啦地在风中摇摆,阳光倾泻而下,灿烂得让人眯起了眼。
教室的蓝色窗帘披上柔和光缘,陶江微微低头,一只手轻抵眉心,凝睇思考,另一只手翻动试卷,手中的笔与纸页痧痧摩擦。
暖阳之下,侧影斑驳,周围的所有人都不见了,只有发光的少年,抓走了她的心。
“在看什么,走啊。”身边的同学催促道。
简宁愣了会儿,回过神,赶紧跟上同学的步伐,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方岛说,喜欢的人在人群里会发光。
兜兜转转,原来那个会发光的少年,就是他啊。
她一下子怦然心动,看起来毫无征兆,但一切有迹可循。
简宁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曾经那么介意他和徐京琼的关系,为什么总对他忽冷忽热,为什么不知不觉依赖他。
她为他的笑容而开心,为他的落寞而伤心。他在自己身边时她会安心,不在时她会想念。
那些隐秘在逃避中的庸人自扰,在这一刻终于真相大白。
什么回头是岸,什么溃不成军,她反悔了,她不愿再自欺欺人,她的心她做主,这没什么好隐瞒的。
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第一次见面擦肩而过,甚至嫌弃的陌生人,突然间,闯入她的生活,成为了自己的心上人。
简宁欣喜却又不敢太张扬,隐隐地忍着。她踩着细碎的斑驳,青春被无限拉长,美好得像一场永远没有结局的电影。
青春为何美好,不过是对自己的要求,和对一个人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