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之中学的高一年级有个传统, 端午节组织同学们爬山踏青,这个习俗从上世纪流传至今。
踏青的地点是本市西边的一座山,这曾经是一片荒山。
过去的几十年里, 为提高学生的公益和劳动意识,行知中学和市林业局合作,派同学们在这座山上种了数以千计的大树,每一届都被划分区域。
久而久之, 山顶郁郁葱葱, 每季山峰常绿。可以这么说, 这座山是行知中学的根据地。
周末,在林业局的赞助下,高一年级包了三十辆大型客车,车厢侧身贴着行知中学的名号和校徽。
该活动由年级主任于老师带队。
高一年级一千多人, 浩浩荡荡上了车,三十辆汽车壮观地驶过马路, 引起不少路人的注意。
山离行知中学不远, 三十分钟后,行知中学的队伍到了山脚。
每班排着整齐的队伍, 班主任站在排头。
今天杨老师穿得很休闲, 一身黑蓝色运动服, 头戴一顶红色鸭舌帽,特别像老年旅游团的导游。
听说这身衣服是学校统一给老师们发的,同学们一路吐槽学校的审美。
山路时而平坦, 时而崎岖,有人落队,有人冲前。原本整齐的队伍,逐渐散乱。
班主任们上了年纪, 体力不支,跟这群朝气蓬勃的高中生们没法比,几个相熟的班主任便落在大队伍后面。
见状,走在前面的学生们更加肆无忌惮,队伍也越来越凌乱。
男生勾肩搭背,女生路边采花,人生喧闹,没个正形,但老师们没管。
不是老师们不想管,而是人太多,且路不平,实在管不过来。
往年都是这种情形,他们都习惯了,况且连年级主任都没发话,也随学生们玩去,只要最后人齐就行。
六月的天,隐隐有初夏的热气蒸腾,层层叠叠萦绕,但不燥热,柔和的阳光沐浴,安逸惬意。
一路绿意绵延,苍松翠柏,头顶浓荫,暖阳透过树隙投下细碎光闪,候鸟啼鸣,树影婆娑。
纯洁的年少时光,十五六岁的高中生,尚在青春年少,没见过多少世面,单单一个踏青之旅,山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人,足够让他们欢呼雀跃。
f4随着九班混乱的大部队聚在一起,路上玩玩闹闹。
山中林间窜过一条小白狗,撒着欢转圈,不停追自己尾巴。
方岛作为体委,不整理队伍,反而看得乐不可支,他悄悄走近,冲转圈的小白狗喊:“简宁!简宁!别转了!”
简宁走在前面,听见同桌叫她,没多想,回头应和:“我没转。”
那只小白狗仿佛有感应,看一个陌生男生站在面前,它两只腿向后撤,做出戒备的防御姿态,朝他吠叫。
“汪,汪汪——”
方岛蹲下,胳膊随意地搭腿上,显然不害怕这只小狗,也喊:“简宁,别叫了!”
“我没——”
饶是她神经过分大条,也该发现不对劲。简宁再度转身,却见方岛蹲在一条狗面前,正扭头看她,嘴角高高咧着,笑得比白狗还开心。
他竟然把小狗叫成她的名字,真是活腻了!
简宁气得七窍生烟,脸一片通红,她将魔爪伸向方岛的胳膊,隔着校服,捏起一小块皮肤,狠狠一掐,按她的经验来说,这种掐法最致命。
果然,方岛闪了一个猛子,直接跳起来,他捂着手臂,嗷嗷叫唤,声音之大盖过了犬吠,引来周围同学的异样目光。
看着他龇牙咧嘴的狼狈模样,简宁气笑了。
“滚,你才是狗!”
方岛眉毛鼻子皱一起,揉着胳膊,埋怨道:“简宁,你下手就不能轻点!”
这人还反咬一口,简宁朝他略略吐舌:“活该,谁让你对着狗喊我的名字。”
吴勉从身后走来,护着简宁:“对啊,方岛你错在先。”
刘凡也在旁边拼命点头。
这群人又开始拉偏架,方岛被千夫所指。
不过他也是博大家一笑,光爬山多没劲儿,秀丽风景,同学们三五成群,有说有笑,才算热闹。
不然,难道他们真的以为,学校只有种树这一个目的,种树不该在3.12植树节吗,为什么偏偏挑六月。
高一年级马上面临文理分班,为增进同学情谊,学校才举办了种树的传统。
否则一向铁面无私的年级主任,怎么可能容忍队伍杂乱无章,任由同学们嬉笑玩闹,没个正形。
以上都是方岛到处打听得来,反正他的小聪明全用在了这里。
说到文理分科,他突然想起来还没问这帮损友。
方岛跟上队列,说:“学期末文理分班,你们选哪个?”
然而,这句话成功让气氛掉入寒冬腊月,三个人眼神迷茫,眸光变得平淡无波。
方岛看他们都沉默,奇怪道:“怎么不说话?”怪让他尴尬的。
简宁识破他的窘迫,清了清嗓子,率先开口,带着迟疑的口吻:“应该……选理。”
吴勉立马接道:“我也是。”
只有刘凡没啃声,她双手下垂,左右两只手指纠缠,头也低垂。
方岛有不祥的预感。
半响,她喃喃道:“我……”
“我可能,选文。”
紧接着,三道惊诧的视线整齐划一地投向她。
九班是理科班,如果刘凡选文,意味着她会离开。
迎着灼灼目光,刘凡的头垂得更低了。
静了片刻,简宁将她缠绕的食指掰开,刘凡攥得太用力,指尖泛红。
简宁轻轻摸了摸她的手指,启齿问道:“真的吗?”
简宁以为刘凡会选理科,毕竟刘凡加入物理竞赛班,努力学物理的样子不像敷衍了事。
她是这么想的,也这么问出来了:“那物竞……”
刘凡好像知道她要说什么,急忙伸手去捂,刘凡轻轻摇摇头,示意她别说。
简宁一知半解,但还是截住话头,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为什么?”
f4的步伐越来越慢,落后前面的队伍一大截,有同学高喊让他们四人跟上,吴勉答应了一声,但脚步并未加速。
刘凡闭眼,缓缓呼吸,声音显得很无力:“我之前也以为自己会选理科,所以大部分时间集中在物化生学科。而且,直到上学期末,我都是这么想的。”
“可这学期,经过几场考试,我发现,物化生这三门的分数直线下降,而平时放一边不管的文科成绩竟然稳步上升。”
“我以为是我还不够努力,可事实摆在面前,我……”
刘凡想过,或许是物理竞赛班影响了成绩,所以后来她向姜老师委婉表达了自己精力不够,想退班的想法。
姜老师善解人意,同意了。
做出退竞赛班这个抉择是艰难的,她一面想着沈寻远,一面想着学理科,如果不退出竞赛,理科成绩每况愈下,她连和沈寻远一个班的机会都没有。
她孤注一掷,想用勤奋和努力弥补理科的劣势。
然而,结果事与愿违,种种打击,让她认清了自己的局限。
做最终决定的那个夜晚,刘凡一改往日的矜持,缠着沈寻远给她讲了整整三三节晚自习的物理题。
和沈寻远做同桌的日子平凡而快乐,尽管许多人羡慕她的位置,但她没在外人前透露任何雀跃的心情,她有自己的骄傲。
那三节晚自习,他讲得什么,她一个字没听进去,她不过是想,在离开九班之前,尽其所能与他多说几句话,就算袒露自己理科其实很烂的缺点也没关系。
比起风过无痕的存在,如果,他能铭记一个理科特别不好的同桌,这样也不错。
被刘凡缠了三个晚自习的沈寻远,觉得同桌有些奇怪。
以往,刘凡的态度客客气气,就算问题,也都以不耽误他时间为前提。
不过,沈寻远没多想,以为她今天想恶补理科,像前几天那样,一头扎进物化生。
可第二天,甚至很久之后,他忽然发现,刘凡再没碰过物化生这三本书,也再没问过他任何一道理科题。
刘凡下定决心学文,f4得知后,均沉浸在难以置信的情绪中。
他们各怀心事,步调越来越慢,与七班的队伍越来越远。
八班的队伍超过这四个人。九班跟他们屁股后面,离得不远。
九班路过他们的时候,队伍突然一阵推搡,有两个男生在打架,人群散开,波及范围向外扩大。
山路狭窄,人群混乱,简宁站在路边,被不知名的同学推来推去,踩了好几脚。
f4围在拥挤的人潮中,逐渐失散。
九班班长赶来劝架,喊两个惹事的男生出列,让队伍继续前行。
九班的队伍迅速列齐,显得队外的一个人特别多余。
吴勉查看四周,没发现那三个人的身影,以为他们回了七班的队伍,他也马不停蹄地朝前飞奔。
重归七班行列后,只有刘凡在,吴勉问她有没有见简宁,刘凡说没有。
失踪?
这下急坏了吴勉,一个大活人怎么会突然不见,荒山野岭的,他越想越着急。
方岛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来,说让吴勉别着急,他刚才好像看到陶江在混乱中拽走了简宁。
吴勉的神情略显疲惫,淡淡说了声好。
此时,被陶江拽走的简宁,出了一身冷汗,双腿虚弱无力。
刚才她被人群撞倒,差点跌下山,还好陶江眼疾手快,拉住了自己。
被陶江抻起后,简宁晕乎乎地随他走,等再抬头时,发现这条路人迹罕至,显然和大部队的方向不一样。
“停,停!”简宁挣脱开他的手,问道,“走错了吧?”
“没,带你抄近道。” 陶江继续走。
简宁狐疑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有小路?”
陶江步伐不疾不徐,等她跟上:“放心,我小时候来过,保证比他们走得快。”
以前没听他讲过,简宁将信将疑,但还是抬脚跟上。
果然是小道,路边杂木丛生,树林深深,矮草钻进裤脚挠痒。
前几天下了雨,偶有林荫未承蒙太阳照拂,淤泥坑洼,一段路后,他们的鞋缘沾了不少褐色泥土。
男生的步伐迈得大,但总会回身等她,时不时再扶她一把。
简宁气喘吁吁,紧跟在陶江身后,注意力全在脚下,没功夫说话,生怕一个磕绊,跌倒在树林中,蹭一身泥。
树林里,两道身影结伴而行,仿佛浪迹天涯的侠侣,默契的伟大在于,它可以将沉默凝固成陪伴。
他们踩着路上的叶子,顺着石坡下滑,胡桃树茂密得遮天蔽日,头顶的松鼠和他们捉迷藏,流风而过,碧叶潇潇,像一支不能说的曲子。
他们七拐八弯,来到一处崎岖不平的陡坡,坡面泥泞不堪。
陶江不慌不忙,用脚尖轻轻试探泥土的湿度,如蜻蜓点水般,扶着路旁的粗壮树干,借力跨上坡台,他立在高处,看着下面踌躇不定的女生。
斜坡的坡度很高,简宁探着上身,伸长胳膊,却够不着那棵树干。没有外力支撑,贸然前行,她肯定摔得鼻青脸肿。
在她驻足不前的时候,陶江稍稍弯腰,朝她伸出手掌。
他的十指如钩,白而修长,指腹圆润干净,简宁盯着眼前的这只骨节分明的手掌,她的右脚稍稍向后撤了一步,她犹豫了。
从前,他们二人即便有所触碰,也是隔着校服。薄薄的布料相隔,将小心翼翼化为心照不宣。
简宁瞻前顾后,在她看来,牵手是恋人之间才能做的事,可她和陶江,显然不是这种关系。
但是,如果他只是单纯想拉她上坡,岂不是显得她自作多情。
陶江看她半天没动静,深思默想后,洞悉了简宁的迟疑,他直起身子,踮脚折下一根树枝,担心有树刺刮伤手,他剥开树皮,露出里面嫩白的树芯。
简宁没了后顾之忧,拽着细滑的嫩条,踩着他留的脚印,堪堪爬上陡坡。
她留着那根树嫩枝,没扔。
越过这条陡坡,他们终于到了一条宽阔大路。
平地行走,提心吊胆的简宁长吁口气,紧绷的身体松弛。
简宁拿着树枝在空中挥动,说:“哎,刘凡要选文科。”
陶江问:“刘凡是谁?”
……
好歹见过几次面,同行过几次,他的脸盲症不至于到这种地步吧。
简宁把树枝抛进树林,哑口无言:“你不认识?”
“没注意。”
简宁不禁怀疑,按陶江过目就忘的本领,估计他脑海中存留的人脸也没几张。
算了,问别的。
她说:“你肯定选理,对吧?”
陶江欱首:“你呢?”
简宁嘻嘻一笑:“我也学文。”
陶江张了张口,反驳的话咽了下去。如果她选文,以后他就没办法帮她,物竞课她也不会去,见面的机会屈指可数。
他敛去笑意,转头看了她一眼,不瘟不火地问了一句:“文理的选择和专业有关,你想过未来的梦想吗?”
春去夏犹清。初夏的骄阳当空,没有一丝风,没有一朵云,他们身处此地,绿树成荫,小径蜿蜒至远方。
这一瞬,简宁的想法很浪漫,甚至她不知道自己想的算不算梦想,但她愿意与身边的人分享。
“我从小就没有雄心壮志,我的梦想很简单。”
“想拥有自己的一间朝南的大书房,书架摆满五花八门的奇书,阳台放一把摇椅。天晴时捧书沐浴阳光,阴雨时煮茶听雨,仲春闻花,夏夜观星,深秋尝果,隆冬赏雪。”
“这就是我的梦想。我曾看过一句话,当英雄走过的时候,总要有人在路边鼓掌。”
“我愿意当那个坐在路边鼓掌的人。比起成为英雄,我更想拥有自由,怎么舒服怎么活。不必为他人质疑的眼光而揣摩用意,也不必为安身立命而奔波劳碌。”
简宁扶了扶自己的书包,带着明媚的笑意,比阳光还灿烂。
陶江的目光炯炯地盯着她,好像自己从来没见过她一样,她比他想的还要恣意快活。虽然听起来很荒唐,但她的无拘无束令他向往。
简宁口若悬河:“反正一句话,每天都开开心心地活着。”
陶江无声笑了笑,是她能说出来的话。
简宁说得口干舌燥,从包里拿出矿泉水,仰头喝了一口,边拧瓶盖,边问他:“你呢?”
陶江目光悠长,藏着让人看不懂的情绪。
他很坦诚:“梦想这个词对我来说,没有确切的答案。”
“初中的时候,我的梦想是考上行知中学。到了高中,想拿到竞赛保送。可是,说来可笑,我对未来真正想做什么,还没有想好。”
陶江的眉间难掩失落和迷茫。
他们太年轻,来不及停下来思考自己到底喜欢什么,就被时代裹挟着汇入汪洋,像所有少年人一样,上学,听课,学习,考试,按部就班地生活。可是,到了人生的分岔口,停下来想想,又会被焦虑、担忧席卷。
在没有想清楚之前,一切都是矛盾的。
简宁明白他在说什么,她的梦想不过是自己的幻想,其实她对自己的未来同样没有具体意象。
但有些事,她想得很清楚,活在当下,人生的路慢慢走,时间会告诉他们所有答案。
她安慰他:“没关系,虽然有时候,梦想之所以称为梦想,是因为距离太远,而自己想得太多。但我想和你说,人生苦短,梦想不死。”
“不是有那句话吗,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陶江笑了:“你说得对。”
聊着聊着,两个人走到小径尽头,后面涌来一群穿蓝白校服的同学们,陶江果然诚不欺人。
和陶江道别时,简宁突然拽紧他的衣袖,凑到他耳边,尾音上扬:“骗你的,我学理。”
说完,她朝他眨眨眼睛,蹦蹦跳跳,一溜烟跑远了。
她的气息扑面而来,耳鬓有些痒,陶江摩挲着右耳缘,深邃明亮的眼睛里弥漫着无法诠释的惊喜。
简宁回了九班队伍,方岛将她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大呼小叫:“你是被人拐了吗?你看看你脏成什么样子。”
简宁低头看了看,白鞋沾了一圈灰土,裤脚也溅不少泥点子,但她的心是愉悦的。
她笑骂道:“你才被拐了呢。”
本以为种树是件简单事,但一群人磨磨蹭蹭,直到太阳落山才忙活完,他们筋疲力尽地下山,没了上山时的活力,一个个像霜打的茄子。
周一上学时,九班同学浑身酸痛,苦不堪言。
晚上语文老师布置作业,让学生以端午种树写一篇作文。
对班里人来说,更是雪上加霜,本来还留有美好回忆的踏青之旅,直接被拉入小黑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