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一遍。
要是平时,她就只能用医院配的老磁带机放一些伴奏录音,但如今磁带已经不怎么好买了,又没出太多新歌,医院的十几盒磁带里,选来选去,也就《感恩的心》《小草》《好日子》那些老歌,孩子们都唱腻了。男朋友那天说要来当志愿者,看看她工作的地方,她就想着不如让他来给自己打伴奏,教孩子们唱一些磁带里没有的歌。结果效果挺好的,孩子们都觉得新鲜,非常喜欢这样的形式,也都喜欢男朋友过来。
唐主任觉得这非常有助于他们的精神恢复,还鼓励若娟也多去学一些当下年轻人中正在流行的歌曲,比如《隐形的翅膀》《飞得更高》《奔跑》之类的,再来教他们。若娟实际上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毕竟男朋友和自己并不是什么法律上的家人关系,老是麻烦他过来帮忙,有一种亏欠感,好在他还挺乐意来的,也很喜欢这些孩子的样子。
若娟甚至觉得,相比于正常人,平日里沉默寡言的男朋友在这些孩子面前,反而表现出了更多交流的意愿。
“好,下面一句句地学啊,我唱一句,大家就跟着我唱。”
男朋友弹出一些g调和弦,若娟带着孩子们唱起来。
“轻轻敲醒沉睡的心灵,慢慢张开你的眼睛。看看忙碌的世界,是否依然孤独地转个不停?”
孩子们圆溜溜的黑眼睛,目光随着打印纸上的歌词移动。
“春风不解风情,吹动少年的心。让昨日脸上的泪痕随记忆风干了。”
虽然歌声并不优美,一些孩子因为精神状况,发音甚至特别怪异,但每个人都规规矩矩、认认真真地在跟着唱。
“抬头寻找天空的翅膀,候鸟出现它的影迹。带来远处的饥荒,无情的战火,依然存在的消息……”
跟随吉他演奏唱出来的这种感觉和往常的唱歌治疗是不一样的,若娟也变得更加专注起来,捏紧了自己手上的那份歌词,想要唱得更好一点,也让他们学得更好一点。
“好,下面大家来跟着我一起唱。”
只要情绪稳定,精神病人学歌并不比正常人慢,有些敏感的孩子,天赋甚至更高。带了几遍之后,若娟让他们跟着自己和伴奏完整地合唱一遍。
“唱出你的热情,伸出你双手,让我拥抱着你的梦,让我拥有你真心的面孔!”若娟不确定他们是不是真的理解这些歌词,但唱到最后,周启森的吉他弹得更用力了,孩子们也跟着几乎是大声呐喊出来,与之共鸣,“让我们的笑容充满着青春的骄傲,让我们期待明天会更好!”
男朋友的现场弹奏十分感染人,若娟抬起头,才发现好多孩子的眼睛都红了。整个食堂安静了几秒,站在一边的唐主任突然高呼了一声“好!”然后和同事赵蓉一起鼓掌,周启森也放下了吉他,给孩子们鼓掌。
若娟忽然感觉,这是这么多年来,她在这里教过最好的一次唱歌。她让孩子们解散,先休息一下,等下再过来合唱几遍,周沅就跑过去周启森那边,蹲在地上托着腮看他的吉他。
“你还好吗?”
“周叔叔,我很好。”周沅回答他。
“你刚才唱得挺好的,音调很准,我听得出来你的声音。”男朋友表扬周沅。
“可那是我的肺想唱的歌,不是我的喉咙最想唱的歌。”
男朋友问他,喉咙想唱的是什么歌。
“周杰伦可以弹吗?”
“你会唱周杰伦的歌?”
周沅用力点头,周启森就问他会唱周杰伦的哪首歌。周沅告诉他不记得名字了,只记得怎么唱的。没等周启森开口,他就自顾自唱起来。
“仁慈的父我已坠入,看不见罪的国度。请原谅我的自负,没人能说没人可说,好难承受……”
唐主任立马过来打断他,让他别唱这个了,给了周启森一个眼神。
“来,我们唱点周杰伦别的歌,”周启森领会到他的暗示,抱起吉他问周沅,“《龙卷风》会不会?”
黑色的燕子张开剪刀状的尾巴,在橙红色的晚霞中掠过。
若娟见到男朋友在康复中心的门口等自己,扬起小臂向他跑去,挽住他的胳膊。
回家的路程并不远,步行就可以到达,若娟感谢男朋友今天来帮忙,说要请客去吃点夜宵。
男朋友抓住“夜宵”一词有点感慨,说好几年前在他的老家,这都是个新鲜词,当年人们一般是说“坐夜市”。
“是哦!我们常德市里以前也叫‘坐夜市’,不知不觉什么时候起,就流行说‘吃夜宵’了!”
若娟喜欢男朋友这一点,他好像对很多事物都有着一种古怪的观察,抛出一些奇怪的疑问,这样两人总是能发现新鲜的话题可以聊,不至于枯燥。
“你后来出去又和周沅聊了些什么?感觉你们俩关系挺好的,简直有点像父子。”即便是开这样过分的玩笑,他也迁就着自己,不会生气。
男朋友说就瞎聊,梦啊,鸟啊,外星人什么的。他挺喜欢那小孩儿的。
“因为都是姓周嘛。你觉得是周沅好,还是你儿子好啊?”
“我儿子又不姓周。”
“那姓什么?”
“跟他妈姓的,姓刘。”
“怎么听起来你像入赘似的?”
男朋友说不是入赘,当年前妻怀上了,自己本来不想要的。她一定要留,两人才结了婚。
“我说结婚随便,别让孩子跟我姓。”
“天啦,没想到你这么不要脸一男的。她怎么这都愿意和你结婚啊?”若娟听了直摇头。
男朋友说,自己也没想明白。
“对了——”男朋友看着若娟,才发现她和往常下班时有些不一样,问她今天怎么制服都没换就出来了。
“你不是说喜欢看我穿这身制服吗?”若娟喜欢这样挑逗和捉弄男朋友。
趁他还没做出反应,她又突然说是逗他玩的:“就是看工作服穿得有点脏,懒得换了,穿回去洗洗。”
若娟重新穿好真丝内裤之后,不禁用手背在自己光滑的小腿上摩挲了几下。这是她最满意的身体部位,骨骼直且细,有平坦的肌肉线条包裹,皮肤也仍然保持着少女时期的紧致。
然而大部分男人看女性的美貌从来只会囫囵吞枣,不懂得品味身体的细节。
若娟自我欣赏了几秒钟,回过头发现男朋友还裸身平躺在一旁,缓和着刚才粗重而急躁的呼吸,她就蜷着身子,把耳朵贴过去,听他“咚咚”的心跳。
“一直都没问过你,你身上的这些疤是怎么来的呀?”
她其实早就好奇男朋友身上的这些痕迹了,私下里也猜想过男朋友是不是有着什么不好的过去。比如打架斗殴后又浪子回头,或者遭人欺辱后背井离乡,甚至他告诉自己的,有关他的一切,会不会都是编造的?但是身处一种约定好的、理想的、轻松的同居关系,她试图保持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感。在很多事情上,她都遵循自己暗暗定下的原则——凡是彼此不想主动说的,那也就没什么问的必要。
但是今天,她突然来了兴致,问出来这个问题。
“哦,这些啊?小时候被我爸打的。”男朋友周启森弯着脖子看看自己的身体,回答倒是很干脆。
“天啦!你爸怎么忍心把你打成这样?”若娟心疼地摸着他肩膀上的一处伤疤,说父母都特别宠自己,因此从来没有挨过打。
“每个人的命都不一样吧。”男朋友说得平淡,好像对当年的事情并不怎么往心里去了。
若娟用有些责备的语气说他大度,这样都没有怨恨。
男朋友抚摸着她的头发说,现在想想也理解了。
“我爹那时候穷啊,自己也是烂命一条,又能对我好到哪里去?”
两人之前很少谈论自己的孩提时光,也不怎么聊彼此的家庭,这种话题难免会碰到伤。
若娟看他如此豁达,对当年的往事没有负担,便放下心来,想和他聊点轻松有趣的话题。说自己听唐主任说过一些理论,许多孩子小时候受到了家长欺负或者缺爱,长大了都会在性方面产生特别的癖好。
“真的吗?”男朋友颇感兴趣,问她具体是哪方面的癖好。
若娟说比如一些虐恋倾向,就是很多人常说的**,捆绑啊、滴蜡烛啦,还有打屁股,一些奇奇怪怪的玩法。
男朋友说,那你打我试试。
“什么啊?”若娟哈哈大笑,觉得他在开玩笑。
“试试。”男朋友真的转过身子,侧躺着背对她,露出自己结实而紧凑的臀部。
若娟这才发现,男朋友的屁股其实挺性感的。他身材很好,虽然不是那种健美练出来的肌肉型男,但匀称、立体、有线条。若娟忽然觉得自己很喜欢他那些疤痕,知道了来历,它们也就有了意义似的。
若娟轻轻拍了一下屁股的一边,男朋友说她力气太小了。
“用点力!”
“再用力!”
若娟干脆使出全力,在男朋友的屁股上狠狠扇了几个巴掌,直到自己手疼得受不了才停下来。男朋友的屁股上全是红通通的巴掌印,若娟甩着手问他感觉怎么样。
男朋友缓缓转过身来,恢复平躺的姿势,凝神仔细体味了片刻。
“好像……”男朋友说,“没什么感觉。”
若娟哈哈大笑,说自己倒是找到感觉了,打得挺爽的。
“可能我本来也是缺爱的,不过运气好,后来父母都去世了,我被一个女人收养。她对我很好,应该是把我缺的那些爱都给补回来了。”
男朋友这句话语序有点奇怪。按照正常的语序,“运气好”应该放在“后来父母都去世”后面才对,不然就会让人误解成另外一种意思。若娟觉得不舒服,但也就当一个口误,没有纠正他,也没有指出来。
“你喜欢那个收养你的女人?”若娟盯着男朋友的眼睛,他快速眨了几下。
男朋友说哪能啊,就是mǔ_zǐ关系。
“不,你肯定是喜欢她,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不然你为什么总喜欢年纪比你大的呢?”
若娟咯咯笑着,其实心里有些酸。
“是这个原因吗?”男朋友枕着双手呢喃,说好像也有点道理……
若娟说他在演戏,他之前不可能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有哪个男人总是喜欢比自己大的女人,却从来没有思考过这种癖好的根源呢?男朋友却摇头,说之前真没有考虑过这一层。
“先不说这个。那我问你,你是喜欢你养母多一点,还是喜欢我多一点?”
若娟老是喜欢开这种选择题的玩笑,哪怕她内心知道,真实的答案是什么并不重要。
“喜欢你多一点。”男朋友的眼睛眨都没眨一下。
“那你给我写首歌呗?”
若娟的这个要求已经提过好几次了,但男朋友每次都说,自己不会写歌。
“我是真的不会写歌,那些瞎哼哼的调子,不能算歌的。”见若娟不高兴,男朋友强调。
“你试试嘛,我觉得你在音乐这方面挺有才华的,上次给周沅即兴弹的那一段,就特别好听。”若娟也不是第一次这样鼓励他。
男朋友却一直拒绝,说那都是脑海里一些随便的旋律凑起来的。
“我以前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尝试,但后来发现在很多事情上,感受和表达,审美和创作,并不是一件事。”
男朋友眼神空洞地看着天花板告诉若娟,创作是需要内在的,而他已经是一个没有内在的人了。
他指着刚刚若娟听过的心脏位置,说自己时常感觉啊,这里是空的。
“净瞎说!”若娟最不喜欢他讲这种丧气话,干脆起身穿衣服,告诉他不写就不写,谁稀罕!
“我要起床去上班了,你今天来不来?”起身了还气呼呼地问他一句。
男朋友想了想,说还是去吧,去看看周沅。
“你最近和他这么亲,不是真的把他当儿子看吧?别的孩子都要嫉妒了。”
跟自己去了几次单位之后,男朋友和周沅越走越近了。若娟猜测,是不是上次自己拿他和男朋友的儿子比较之后,激起了男朋友“父亲”角色的亏欠感。
他是想把没能给自己儿子的关爱转送给周沅,来填补心中的缺口吗?
“哪能啊?只是上次听你说了他的事,感觉他和我小时候挺像的。”
罗门睡了一觉醒来,竟然已经下高速了。
映入惺忪睡眼的,是典型的县城街景。路边的建筑多比城市里要旧一些、矮一些,仿佛很久没被清洁过的老家具。路上的汽车尾部大都挂着“湘j”牌照,也有很多农用车和拖拉机在跑。自行车、摩托车、电动车上的不少人皮肤颜色都很深,看着像是经常在烈日下过生活的样子。
不过澧县的街头门面也到处都开着米粉店,这一点和长沙还挺像的。
罗门问浩南知不知道老崔前妻家的地址,浩南说知道,导航上定着位呢。
导航提示还有700米,就快要到了。浩南打方向盘,驱车驶入一条小巷,开了近百米之后,在路边停好车。
“162号……”
这巷子里都是独栋的私房,浩南留意着每家墙上写有门牌号码的金属牌。
罗门拍拍他的胳膊,指着一个出门张望的女人,她的头顶上,正好是蓝底白字的162号。
“你们长沙来的?”女人方言口音挺重,看着他们的湘a车牌。
浩南上前和她握手,告诉她是长沙岳麓区公安局的。
女人轻轻和他的手握了一下,说没想到这么快,今天就过来了。然后转身去拿一个方方正正、被棕色编织袋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递给他们。浩南在手上轻轻掂量了一下,好像还有点分量。
“您好,我们可以进去聊两句吗?”罗门看她好像没有邀请自己进门的意思。
女人犹豫了一下,勉强说可以。
“就这么进来吧,不用换鞋。”女人往后退了两步,移出空间让两位警察往里走。她双手扣在腹部,有所犹豫但还是交代了一声,说不过现在时间不早了,儿子快要回家了。
“我儿子还不知道我前夫的事,暂时没告诉他。他现在读六年级,明年小升初,成绩还可以,打算考九澧实验中学。我怕影响到他学习,可不可以……”
浩南说没事,就随便聊几句,了解一下她前夫崔远这个人的过去,很快就走。
他打量着房子,望着一台被布罩遮住了上半部分的缝纫机和女人套近乎,说小时候自己家里也有这个东西,都老古董了。
女人看浩南这么好说话,受到了一些宽慰,招呼两位在木沙发上坐,又去厨房洗了两个白瓷杯,给他们泡茶。
“这缝纫机是我前夫的养母留下的,这房子本来也是她的,都是老古董了。”
窗外的夕阳洒进来,橙黄色的光在蓝布上投下斑驳的青色。缝纫机只能看见踏脚的部位,结着厚厚的灰,确实有些年头了。
“我没见过她,九几年的时候出车祸死了,房子继承给了我前夫。他和我离婚的时候,又把所有的东西都让给了我和孩子,相当于净身出户。”女人说得直截了当。
“那这房子有蛮老了,看不出来呢。”罗门摇头晃脑四下环顾,又盯着那缝纫机出神,仿佛在体会崔远住这里时的感觉。
女人说她再婚的那年重新简单装修了一下,换了几扇门,之前都被白蚂蚁啃了,还给受潮的墙面刮了仿瓷。
“那你现在的生活感觉怎样?”
罗门看着女人的脸,有一种全职太太的温和与疲惫。
“啊?”女人没有反应过来他的提问,罗门这才察觉问得唐突了。她并不知道自己认识崔远,也不知道崔远曾和自己聊起她。
“还好,马马虎虎过日子。”惊诧过后,女人归于平静,也许是把罗门的问询当成了好奇。
“我硬是想不通啊,他哪么就变成这么一个坏人了呢?”女人这句有着很重澧县口音的话,讲得很真诚。她说虽然崔远抛下了她和儿子,但是能有现在的生活,也多亏了这个前夫。住的房子,包括和现在的丈夫开的店子,那个门面,本来都是崔远的。
浩南问她现在开的什么店子,她说在棚场街那边开了一家卤味店。
“本来那个门面,我前夫之前是开影碟出租店的。我们离婚以后,我一个人又不太会打理那些,再加上那时候影碟店生意也不好了,就打算换个生意做。后来遇到现在的丈夫,他是厨师职业学校毕业的,我们就想改成餐饮。不过那个店面又小又老,还年年说要拆迁,搞不了大生意,就开了个卤菜店先混着,生意还可以。”
“那地段听上去还不错,拆迁可以拿不少钱吧?”浩南的语气中带着点羡慕。
女人有点不好意思,只说还可以。
“他这么大方,什么都送你了,可见还是有感情的吧?那么当时怎么想到要离婚的?”浩南问。
女人被这个问题问得有些蒙,一边回想一边告诉他,那时候自己老是找他吵架,觉得他不是真的在乎自己。
“他对你不好?”浩南好像不太理解这个“在乎”是什么意思。
“我讲老实话,他在很多方面对我和孩子都还不错,但是我感受不到他的心情,好像那只是出于一种责任。”
往事不堪提,女人摇摇头说,他仿佛是脑子有什么毛病,永远学不会成为丈夫或者父亲该有的样子。孩子刚出生的时候还好,等孩子逐渐成长,有了意识开始渴求父母的关怀,她越发难以忍受前夫那种古怪的疏远和冷漠。
浩南显出一个更为疑惑的表情,罗门正要张口试图给他解释这种感觉,却被浩南伸出手打断了。
“所以是你找他离的婚?”浩南继续发问。
“他受不了我老是找他吵,主动找我离的。”
女人说,本来以为没有到那个地步,他却非常坚决,而且条件……就像浩南说的,非常大方。思来想去,不只是为了自己考虑,还有孩子的将来,她同意了。
浩南抠抠鬓角,问她和崔远是怎么认识的。
女人说自己老家农村的,以前在金龙玉凤酒楼打工,宿舍里有一台电视和影碟机,她们几个打工的老喜欢去他店子里租影碟看,去得多了,也就认识了。
她把头扭到一边,说那时候都没怎么谈朋友,自己心甘情愿,后来奉子成婚。
“我以为他是真的喜欢我呢,我想错了。”
“你对他小时候的事情知道多少?他被养母收养以前的家庭,和你说过吗?”浩南继续问。
女人摇头,说崔远从未和她提起过以前的家庭。
“爸爸!”忽然,门口一声响亮的喊叫,罗门循声望去,看到崔远的儿子戴着红领巾、背着书包,急冲冲地往里跑。
他的眉毛和眼睛,几乎长得和崔远一模一样。看到是两个陌生人,突然多了怀疑的脸色,表情也很相似。
“爸爸今天怎么可能这么早回家?还在店里做生意呢。”女人冲儿子笑了笑。
“我想吃爸爸做的饭了!他还说今天给我带卤鸡腿回来的,我明天要带到学校去吃,食堂的菜越来越难吃了,像猪食!”小孩似乎有些泄气。
“你这孩子,懂不懂礼貌?”女人给两位警察使了眼色,“这两位是爸爸在外地的朋友,叫叔叔。”
“叔叔好!”
“小朋友你好呀。”
“刘近小朋友,你好。”
浩南和罗门分别同崔远的小孩打招呼,女人盯着罗门的眼睛看了一眼,有些不解。
“那我们今天就先回去了,等下次他在家的时候,再过来?”浩南很识趣。
“好的好的,不好意思。”女人回过神说。
罗门和浩南戴好手套,把崔远寄回来的包裹放在桌子上。
在澧县公安局借来的办公室内,还有一位当地做证物检测的警察陪着他们。浩南觉得今天回长沙太晚了,说不定这边还有其他任务要接着处理,提议不如就在这边拆掉,把结果告诉林队,然后找个招待所住下,伺机而动。
罗门接受了他的提议。
“表面没有什么好检的吧?这包裹运输的时候被人扔来扔去的,直接拆了吧?”
浩南也同意直接拆。
包裹内有什么东西被泡泡纸好好保护着,当地警察小心地对泡泡纸表面残留的一点指纹做了采集,没有发现毛发和其他可以技术处理的东西,浩南让他继续拆。
“是他的walkman。”泡泡纸还没有拆完,罗门就看了出来。
“什么东西,随身听吗?这可是个老古董了啊……”痕检警察忽然紧张了一下,把它轻轻放在桌子上,说不会是个伪装成随身听的土炸弹吧!
“那怎么可能呢,你放心弄咯!”浩南笑他一看就没见过真的土炸弹。能做出这么超薄超微型的土炸弹,那得是个高级人才,再说这包裹是通过邮政寄的,肯定安检扫描过,没什么大问题的,不然也不会想着拿来这里拆。
“你们……还真见过土炸弹?”
浩南说干这行什么还没见过,见多了。
澧县公安局的年轻警察“啧啧”两声,开始认真干活。
不久之后,他摘下手套告诉浩南和罗门感觉没什么特别的,可能就是一些指纹,回头弄给他们。
“可以听了吗?”浩南拿起来瞧了瞧,说里面好像有磁带。
“可以啊,你们听吧。”
痕检警察说完,浩南和罗门一人带上了一只耳机,按下随身听线控上的播放键。
耳机里,一个男人的声音清了清嗓,念了一句“这首歌叫《旅人》”。
吉他和弦的伴奏响起,罗门和浩南相互留意着彼此的表情。
“或许我不该来这世界,就和你一样。窗外的白杨树,一棵一棵在走路。我坐在这拥挤的汽车里,不知它会带我去向何方?还记得二十年前的鸡蛋汤,白炽灯下闻到猪油香。我曾是悲惨世界里的浑蛋,又成了无药可救的坏蛋,就让一切这样吧。”
浩南问这是不是崔远唱的,罗门说是。浩南又问罗门这是什么歌,罗门说不知道,从来没听过。
“或许你不该来这世界,也跟我一样。家边的上学路,还在一步一步走着吗?你的书包里有什么作业和玩具?它们会带你去向何方?二十年后的人们不爱喝鸡蛋汤,会乘上飞船远航。这悲惨的世界你来都来了,就要去做个有希望的好人。跟我不一样,跟他们不一样,我想你会是,最酷的旅人。跟我不一样,跟谁都不一样,你一定会走到快乐的地方。”
“醒了?”
罗门坐起来,揉揉眼睛,掀开招待所一股漂白水味道的硬白布被子说醒了,然后叹了口气。
浩南问他怎么了。
罗门告诉浩南,那天在黄鹤小区抓崔远,他也是住在一个小招待所里面,刚才将醒未醒的时候,恍惚间觉得,这个招待所和那天的挺像的。
“你那天还进门去押人了?”
罗门用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说没有,当时自己站在门外,看着他们把崔远押出来,然后去里面勘查了现场。
浩南坐起来,光着上半身直摇头。
“昨晚睡得怎么样啊?”浩南点燃一支烟,在床边的烟灰缸上弹了弹。
罗门告诉他没睡好,说做了很多梦。
“我梦到崔远的孩子了,梦里她竟然是个小女孩。
“我想把那个walkman交给她,她不要,然后就开始跑。我就追着去找她,跑到乡下一个村子里面,突然村子里面的广播响了,就开始放昨天我们听的那首歌。
“我看到一个小男孩蹲在河边玩水,就去问他认不认识刘近,他说认识,那是他孩子的名字。我问他孩子在哪里,他就指着河里的一个小木盆。
“那个小木盆被树枝拦住了,就定在河边。我涉水过去,看见里面是个小婴儿在哭,身上放着一封信,大意是说,这个女孩名叫刘近,自己家已经有一个儿子了,条件不好养不起,希望命运能让好心人捡到她收养。
“我正准备把小婴儿抱起来,那个小男孩突然暴躁地打翻了木盆,把婴儿溺进水里。我没拦住,潜进水里去找婴儿,却怎么找也找不到了,就冲小男孩发脾气,质问他为什么这样做。
“他就和我吵,说这样的孩子活下来有什么意义,只会在苦日子里受折磨。我问他小小年纪怎么就这么悲观,他却大声吼我,说我都不了解他经历过什么,哪里有资格教训他?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他叫老崔,然后我就惊醒了……”
浩南抽着烟静静听他讲完这个奇异的梦境。
“崔远随身听里面那首歌,叫什么来着?《旅人》?感觉还挺好听的,像是写给他儿子的。”
罗门点着头,说这还是头一次听到崔远唱自己写的歌,和乐队的风格不太一样。
“他这个人还真是挺复杂,和我之前以为的不太一样。我开始有点能理解你了。”
浩南端着烟灰缸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县城的阳光洒进房间里面,照在两人的脸上,把两人的眼眸都照出玻璃般透亮的深棕色。
浩南告诉罗门,随身听现在肯定还不能交给他儿子,再一个他前妻好像也不太希望自己的孩子受影响。
“我问你一个问题啊,浩南,”罗门也起身穿衣服,“老崔这次,基本上就是死刑了。如果你是那个女人的话,你会不会让孩子去见他最后一面?”
浩南在可乐罐上掐灭了烟,看着招待所窗外县城的清晨,没有回答他会或不会。
罗门抬起眼睛瞟了他一眼。
“你赶紧洗漱一下吧,我们下楼去吃个早餐,”浩南同罗门讲,“听说澧县的牛肉粉挺好吃的,我们找个地方去吃碗粉吧。”
“你也吃完了?”浩南拿牙签剔着牙,说澧县的粉味道和长沙的果然不一样。
“嗯,没那么多汤,粉没那么软,码子[1]有差别,那个粉里面的干炸麻辣牛肉还挺好吃的。”罗门擦了擦嘴,也从粉店出来,把卫生纸丢进垃圾桶里,问浩南刚刚是林队打的电话吧,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特别的……”
浩南吐掉牙签,组织了一下语言。林队说崔远从1992年到2004年,这段时间一直都在澧县。这不可能是他第一次作案。14岁到26岁,从统计上来讲是比较容易犯事的年纪,所以希望他们继续在澧县公安局找找,看有没有什么和崔远前科有关的案底和线索。
罗门说,昨天在澧县公安局已经打听过了,那段时间发生的重案和大案,看起来都没有能和他扯上关系的。
浩南说林队的意思就是反正现在要一直摸他的底,他2004年去了常德,2008年又去了长沙,这之间的生活轨迹,林队亲自在那边查,目前也没太大进展,就让他们在这边找找。
罗门问林队怎么去了常德。
“嗯,他在那边干过几年,关系还是在,所以做事方便。”浩南说,不过昨天出了点急事要处理,又回长沙了。
罗门动了动嘴皮子,还是没有开口问是什么急事。以往,工作上的事情,林队从不对他藏着掖着。
“反正林队的意思,就是让我们先在这边弄着,摸崔远的底。到时候送检,音乐节那个案子肯定不是唯一的,全部搞清楚一次性送了最好,你说是不?”
“可是澧县这边,他还接触过什么人,我们也不清楚。”罗门沉吟片刻,说要不再去找他前妻打听打听。
“也可以,不过你还记得他小时候指纹进库的事情吗?”
浩南说,林队倒是有点在意当年他父母那件事情,要不先去临澧县公安局问问,回头再来他前妻这边,也不迟。
“嗯,我都可以。”
既然是林队的意思,罗门也不好多说什么。自打接受完内部调查出来,他总是觉得这次崔远的事情,和往常案子的处理方式都不太一样。林队好像一直带着大家在围着周边打转,对于最核心的崔远本人,反而有些敷衍了。
尽管不好表现出来,他内心其实按捺着急躁。他非常迫切地想知道原因——他不敢相信而又必须要相信的,崔远做出这种事的原因。
“什么叫找不到啊?”
在乌云压迫下的临澧县公安局,同事多年的浩南第一次见到罗门发脾气。
提到崔远,办公室里很快有人反应过来当年停弦渡周家的那个案子,说当年主办这个案子的警官赵老师已经退休了,不在局里,联系方式倒是有,但打过去是对方老伴接的。
“她说赵老师出去钓鱼了,又没带手机。我也没办法是不?”临澧县负责接待的年轻人有点委屈。
“不急,不急。”一向暴脾气的浩南反而帮着打圆场,说要不晚点等他回去再联系。
“我们时间很紧!”罗门仍然在强调自己的立场,年轻人有点下不来台。
忽然,坐在办公桌旁一言不发办公的中年领导站起身来开口说,要不我带你们去找吧,赵老师平时去哪些地方钓鱼我知道。
浩南一边开车,一边抱歉地说不好意思,领导却让他不要在意,称自己只是举手之劳。他还告诉二人,当年停弦渡那个案子,自己其实也有参与。
“我那时候在停弦渡派出所任职,就跟你们一样年轻莽撞,呵呵。”领导看了后座的罗门一眼,打趣说那时候总以为自己很能耐,在现场乱动,被和赵老师一起搭档的老公安教训了一顿,讲了一番做这份工作的道理。一开始还挺不服气,后来慢慢琢磨,从最基础的工作一点点往好了学往好了做,才逐渐上道。
说到这里,他又慢慢收起了笑容。
“那个年代,他和赵老师搭档,两人真的很潇洒呀,穿着一身老式橄榄绿,骑的是边三轮,很有派头,让我这个乡下派出所的羡慕不已。那位前辈叫什么名字我不记得了,人很老派,做事一丝不苟,如果有机会,我还真想好好谢谢他。可惜就是那个案子之后不到半年,他因公殉职了。”
“你爸也是老公安,也很有派头啊。”浩南笑着瞟了罗门一眼,又很机敏地问领导,这位前辈殉职,和当年崔远父母那个案子有没有关系。
领导摇头说没有关系,那个案子已经办结了。前辈是在办后来的另一个案子,都说是因为操劳过度,骑单车时从山坡上摔下去了。
罗门把头扭向一边,看着窗外的风景出神,似乎不想参与两人的谈话。
“我听你们说是岳麓分局的,那林立莲你们肯定认识吧?”
“当然认识了,我们队长啊。您也认识?”浩南惊讶于这位临澧县公安局的领导突然提到林队。
“认识呢,我们以前玩得好。那小子,喝酒、打架样样比我强,一天到晚都闹腾,后来他能力强,机会也好,就调去了长沙。”
罗门这才看向他,那天在传达室里,依稀记得林队提到案子时,说过有一位朋友在场,应该就是这位临澧县公安局的领导了。
“哈哈,真的假的?林队年轻的时候这样啊?现在一天天板着个脸,神情特认真,不喝酒不打牌,除了说案子话都不多,每天都让我们肃然起敬。”浩南哈哈大笑。
当地领导说,人是会变的嘛。你们再过十几二十年,到我们这个年纪,也会和现在不一样了……
浩南和领导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罗门完全不搭话,他只是盯着阴云之下,这座静静的县城看。
渐渐地,有些水滴砸在玻璃上,他才下意识地提醒了一句,好像下雨了。
浩南打开雨刮器,说那快点开,领导告诉他不用慌,就快到了。
浩南把车开上堤坝,领导让浩南把车停下,摇下车窗冲着一个正在收拾钓具的背影大喊:“赵老师!”待那人一路小跑过来,暴雨骤然而至,雨刮器再怎么疯狂摇摆,也是徒劳。
罗门往左侧挪了挪,给赵老师和他正在往里收的钓竿让了位置,红色小塑料桶里,一条小鲫鱼正在做无谓的挣扎。
“谢谢你呢!怎么这么巧?刚下雨就遇到了你?”赵定尧乐呵呵地问带路过来的当地领导。
“巧什么巧,他们是特地来找赵老师你的。你又没带手机,我只好带他们过来了。”
“哦,不好意思,手机是忘家里了……那这两位是?”
浩南的车停在澧水河的堤坝上,四人坐在暴雨中的汽车里,外面窸窸窣窣的白噪音,反倒让车内显得特别安静。
“赵老师好!我叫刘浩南,他叫罗门,我们是长沙岳麓分局的,最近在调查一个临澧籍的嫌疑人,名字叫崔远。听说您之前负责过一个案子,和他有关,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
“这个名字是有点印象,不过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赵老师聚着眉心回忆。
“怎么就不记得了?停弦渡的那个案子,农药那个,姓周的一屋人?”临澧县警官提醒他,自己当时也在场。
“哦!那个啊,当然记得。”赵定尧一拍脑门,说是的,崔远,想起来了。他以前是穷人家的孩子,本名周启森,后来被隔壁澧县一个叫崔静莲的女人收养了,改了名字叫崔远,后来应该一直在澧县生活。
罗门告诉赵定尧,他们就是从澧县找过来的,崔远后来又去了常德,再到长沙。
“那后面的我就不清楚了。”赵定尧若有所思,问这个嫌疑人犯了什么事。
浩南简短地给他介绍目前了解到的案情,赵定尧不自觉把头扭到一边,看着塑料桶里面挣扎的小鲫鱼,有些感伤。
“没想到会是这样……”
他捶了捶被雨淋湿的肩膀,说自己那时候也和这两位年轻人一样,有个搭档叫乔先贵。
“对,乔先贵!我刚才一直在想他的名字。”坐在副驾驶上的当地领导也回忆起来。
“我讲个实话,周启森父母喝药的事情,先贵当年确实是有质疑过周启森那孩子的。”赵定尧说,但是自己一直觉得不可能和小孩有关,再加上乔先贵手头上事情又多,就劝他别搞了。
“这位去世的乔先贵,二十多年前,就怀疑小时候的崔远害死了自己的父母?”罗门的语气里透露着难以置信。
赵定尧摆头,称乔先贵那时的想法也没有这么具体。
“他只是有时候特别敏锐,会察觉到一些人身上不太自然的地方。”
赵定尧继续回忆,按照乔先贵当年的说法,只能得出小孩和他养母身上藏了些什么可能性。当年,乔先贵也试图去找一些证据,来把这孩子身上藏的东西给挖出来,看和他父母的案子有没有关系,但是并没找到什么特别关键的东西。
“他去查了哪些地方?赵老师您还记得吗?”浩南问。
“他去澧县找过崔静莲我记得,”赵定尧想了想,“他还去当时的生资问过。”
“去哪里?”浩南没有理解他说的那个地方。
“就是生产资料供销社,算是计划经济时代的遗产,现在已经没有了。90年代后,农村逐渐市场化改革,就取消了。”当地领导替赵定尧解释。
“那他当时去那里,是为了查什么?”
“我想想啊……”年代太久远,赵定尧实在有些记忆模糊了。
浩南提醒说看到指纹库里有这个案子的记录,是崔远小时候的指纹,问这个指纹是不是当时采的。
“那还是我录上网的。我有印象,是先贵去澧县崔静莲家里采的。原本的指纹不太清晰……”
赵定尧一击掌,惊呼自己想起来了。
“先贵去生资是查农药来着。当时农药瓶子上,有那小孩的指纹残留,先贵就想知道,这农药到底是谁让他买的,是他爹,是他娘,还是他自己?不过最后好像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
浩南问具体是什么农药还记不记得。
“什么牌子我不记得了,反正是杀虫剂吧,基本上就是有机磷农药,农村挺常见的……”赵老师捏着下巴回想,称当年案宗上应该有记载,不知道这部分有没有录上网,没有的话可以去公安局的档案室查一查,应该还在的。
浩南问好不好查,当地领导说那可能要花点时间。
“浩南,我们现在查这个有意义吗?几十年前的案子了,那时候崔远还是个小孩,你觉得和最近这个案子会有什么关系?”罗门在一旁终于听够了,来了点脾气。
“你什么意思?”浩南反问。
罗门把头扭到一边,车内的气氛有点尴尬。
“你不觉得我们现在跑这么远搞这些,离案子本身越来越远了吗?”他问。
浩南愣了一下,罗门以前几乎从未透露过这种烦躁。
“不,可能越来越近了。”
平日里脾气不好的浩南,反倒比他镇定。
“怎么说?”罗门让浩南解释自己的话,但浩南有些犹豫,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你说啊,哪里近了?这八竿子打不着的。”罗门不愿退让,不顾身旁有临澧县公安局的两位长辈。
浩南话一落音,车上的几人都微微张嘴,转过眼睛来,齐齐盯着他看。
“崔远死了。”
他说,昨天清晨在看守所里有人发现他身体不适,紧急送医,没救过来。法医根据身体特征判断,也说是有机磷中毒。
车外不远处一阵闪光,安静了几秒,一声惊雷在空旷的堤坝上炸开,特别响亮。
“对不住啊,兄弟。你昨天问我,我没说实话,是林队的意思。”
浩南转过身来,看着罗门的眼睛:“他怕你太激动,让我先瞒着你。这也是为你好,怕你想去见他,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上面一直都在注意你,懂我的意思吧?”
“开什么玩笑?人在看守所里,每天都有人盯着,怎么可能有机磷中毒,你告诉我?”
罗门把手抬起来,不知道往哪里放好。
浩南说目前还不清楚,林队从常德赶回去,就是亲自查这个事。
罗门不再说话,其他人也不再说话。
红色塑料桶里,赵老师今天钓的唯一那条可怜的小鲫鱼不挣扎了,有气无力又机械地鼓动着腮,像是偶尔会呼出某种腥膻之味,车内的人可隐约闻见。
红色马自达停在倾泻的暴雨中,看不清来路,也无法倒车,只能暂时停着一动不动。
在常德市康复中心门口,若娟远远望见一个熟悉的人影踩着急促匆忙的步伐往这边走,那是住院部主管自己工作区域的医生唐主任。
“若娟,你们来得正好,有个孩子不见了,帮我找找。”唐主任脸上很少露出这种焦灼的表情,咬肌紧绷着突出在两颊,像塞了两坨硬铁。
“哪个孩子?”
男朋友这么一问,若娟的第六感瞬间指向他们下床时聊到的那一个。
“不会是周沅吧?”
唐主任问若娟怎么知道,是不是有谁打电话通知她了。
若娟摇头,神色也有了不安,告诉唐主任自己是凭感觉猜的,好像最近就周沅的状态不怎么好。
男朋友周启森让他们两人先别急,说周沅胆子小,应该不会跑太远,建议先多在医院里面找找。
若娟问唐主任,周沅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唐主任告诉两人大约是半小时前。本来趁清晨门诊病人少,自己带着几个孩子去旧楼房那边拍ct做检查。周沅排队的时候突然说要去解大手,就让他自己去了。结果等了好久也没看到他出来,去旧楼房的厕所找,发现他没在厕所里面。周围找了一圈,也没见到人。
“旧楼房是什么地方?”
男朋友对医院不了解,若娟就顺手指给他看。那是停车场后面,扩建修大楼之前就有的一栋老旧小楼。现在主要用作影像医学技术的诊断科室,x光、ct和核磁共振都安排在这边,也许是为了减少住院楼和门诊楼的辐射风险。
“我觉得周沅应该跑不远,他穿着病号服,门卫不会看不见。先在医院里找找吧,他可能想自己回去,发病迷路了。”若娟建议,去问问有哪些科室的医生见过他。
男朋友看着停车场一角的自行车棚,表示同意她的判断。
“赵蓉急得要死,和春艳在住院楼里找了半天了。分头找吧,我们去门诊楼那边看看。”唐主任招呼若娟和自己一起走。
男朋友周启森表情很是凝重,说他先在外面看看,去问问大院里的门卫、保安和清洁工,也许他们之中有谁见到孩子去了哪里。
若娟和唐主任进了门诊楼,问导诊咨询处的护士有没有见到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小孩单独进来。护士说医院里穿病号服的小孩多了去了,有没有什么其他特征。
“剃着平头,很瘦,总是低着头看墙角,喜欢到处找蚂蚁。”
同事问了问身后一起值班的人,然后摇头告诉若娟都没有印象。此时,有个看上去和周沅年纪相仿的长发女孩和若娟擦肩而过,低垂着头,小声问厕所在哪里。
“丫头!总算找到你了。”
她身后一个削瘦的中年秃头男人迈着吃力的脚步追了过来。长发女孩转过身,表情突然变得惊恐不安,瞪大了眼睛尖声大喊起来。
“啊!啊!”
若娟被吓了一跳,耳朵也被她喊得发疼,本能地躲开几步。
门诊楼里的人都把目光聚向这边,女孩握紧了拳头,咬紧了牙,仿佛在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没事的,没事的,你放松一点。”
若娟一边用手掌推向中年男人,示意他保持距离,一边劝女孩放松下来。
“你去三楼找高医生,让他快来看看。”唐主任小声吩咐导诊咨询台的护士,又走到秃头的中年男人身边,问他是女孩什么人。
男人显得很慌乱,说自己是女孩的父亲。
“她可能是精神分裂,狂躁,有幻觉,还比较严重。”唐主任问他是不是第一次来,又指给他看在哪个窗口挂号和登记,等会儿可能需要做哪些检查。
在康复中心,这样的场景平日里并不罕见。大家见女孩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也就转过了目光,去做各自的事了。
“我谢谢你了,医生!”中年男人眼睛红红的,忍不住倾诉起来,说自家的这个丫头,不晓得怎么就得了这么个怪病呢……不晓得还整不整得好。
“整得好的,整得好的,你要有信心,信心很重要。”
这句话若娟不知道听唐主任说过多少遍,但实际情况恐怕远没有他表现的乐观。康复中心从来不缺悲剧与失落,有人治愈出院迎接新的生活,也有许多家庭因为一个病人的精神问题,被折磨得鸡犬不宁、人人皆苦,这样的例子她也看得不少。
“唉!我经济条件不好,还不晓得要花好多钱……”
女孩的父亲说,孩子也不总是这样,就是受不得刺激。早上骑车带她过来,自己衣裳单薄胃吹凉了有点拉肚子,就进来找厕所,让她在外面等着帮忙看单车。一出来人不见了,单车也不见了,慌慌张张到处找她……
秃头削瘦的中年男人像抓住了希望似的一直向唐主任倾诉,若娟想劝唐主任找周沅要紧,又不忍打断他,幸好此时护士已经带着高医生下来了。
“老唐,什么情况?”
“这孩子刚才突然歇斯底里了,现在好像又平静下来了。你给带上去诊断诊断,做点检查,看要不要住院。”
“好,这位是家属吧?”高医生扶了扶眼镜,看向秃头削瘦男人。
“没错,是患者的父亲。”唐主任拍拍男人肩膀,让他扶着女儿去门诊,又俯下身子和女孩说,高医生人很好,让她放心。
“对了,高医生!我问一下,你见到周沅了吗?”
若娟看唐主任拉住高医生衣服,在他耳边小声问了一句。
“哪个周沅?”
“就是那个喜欢捏蚂蚁的……”
“哦,想起来了,之前还是我接的诊,他怎么了?”
“早上带他去拍ct,一眨眼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你如果见到他,就马上联系我,好吧?”
高医生答应说没问题,和患者家人一起上楼去了。
接下来的时间过得很快,若娟一层层往上爬楼梯,去各个科室敲门,各个卫生间也拜托男同事去看了,但都没有找到周沅,甚至没有一点和他相关的消息。
她一边下楼往回走一边想,周沅可能根本没有往门诊楼这边来。
“若娟!”
回到门口的分诊咨询处,唐主任叫住她,看来他也一无所获。
唐主任说,刚刚给赵蓉打了电话问,住院部那边也没见到人。他的额角渗着汗,显然越来越焦急。
“几点了?”
“九点差三分。”若娟看了看墙上的挂钟。
“快个把小时了,是不是真跑外面去了?”唐主任揉着头发焦头烂额,说跑外面去就真不好找了,这下责任大了!拍ct应该叫个护士一起的,就觉得这些孩子都这么熟了,没想到他会……
若娟知道,唐主任也不容易。在这地方工作,每个人每天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这些会突然失控的病孩子。眼前的这个男人,也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孩子要养活,万一因为这件事情受到处分,很可能会丢了工作。
“真跑出去了,就赶紧通知院里报警吧?”
唐主任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来,高耸的肩膀渐渐垂下。若娟说得没错,当务之急是找回孩子,也只能这样了。
当他拿起手机准备打电话报警的时候,若娟的手机先响了。
“你找到周沅了?”她抬头,和唐主任对视了一眼。
“好,在什么地方?我们马上就过来……”
一把推开唐主任老别克的车门,若娟用手背碰了碰下巴上的汗。
心情有些焦灼,身子也有些热。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亮亮的白光斜射在水文塔的灰墙上,也洒在沅江静静流淌的水面上,随着水波闪闪的像鱼的鳞片。
唐主任抬手遮在眉眼处挡光,下车来张望,问若娟人在哪里。若娟说没看到,唐主任让她给男朋友周启森打电话。男朋友在电话里让他们沿着大堤的左手边走,说自己在诗墙的长廊下。
沿着沅江堤坝修建的诗墙是常德的一处人文景点,若娟记得听谁说过,这处景点耗资上亿,长达好几公里,还申请过吉尼斯世界纪录。从小到大生活在常德,若娟却没怎么来过这里。那些雕刻在黑色石板上的白色诗文,她并不是不感兴趣,只是觉得诗墙就在这里又不会跑,等哪天有兴致了,随时可以过来看看。
但事实上,七八年一晃而过,仿佛被谁按了遥控器上的快进键,很短暂地过完了。
男朋友周启森和走失的小孩周沅坐在长廊的飞檐下,若娟已经远远可以看见了。快步走过雕刻着毕加索《和平鸽》画作的石板,她听见周沅在读诗。
“我不怕你,生活!我也绝不会……”
“逡巡。”男朋友周启森开口教他读黑色石板上那个陌生的词语。
“我不怕你,生活!我也绝不会逡巡!”周沅大声地、一字一顿地念道,“虽然在本可享安乐的地方,你制造着斗争!我宁愿创伤遍体,不愿偷偷地死去!”
“我要深深地被激动!像男人被激动那样,我所遭受的打击,对于我有益无伤……”
这首诗《我要斗争》,署名是澳大利亚的诗人吉尔摩,若娟完全没听过这个诗人,却能感受到字里行间的坚韧与激情。
“有种海明威《老人与海》的感觉。”她小声说。
男朋友告诉她,吉尔摩是位女诗人,但很多诗都挺猛的。
“孩子没事吧?”见到周沅没什么大碍的样子,唐主任松了一口气,紧绷的面容绽开了不少。
“也算不上没事。”男朋友瞟了一眼唐主任的眼睛,说先带孩子在这里走一走,散散心,回去再讲。
三人带着周沅沿着沅江的诗墙走。男朋友推着一辆破旧的单车,说是周沅从医院骑过来的,若娟立刻想到刚刚在医院遇到的那个带女儿看病、丢了单车的秃头削瘦男人。
“你要是想来江边走走,只要你情绪好,以后我每周开车带你过来散心。但是不要再突然消失了,我们会很担心的,你知道吗?”唐主任拉着周沅的手,让他上车。
周沅好像不想理他,不停晃动着脑袋四处观望。忽然,他的目光落在“渔父阁”的牌匾上,问三位大人“渔父”是什么意思。
若娟和唐主任面面相觑,之前也从没在意过这种问题。
“渔父好像是革命先驱宋教仁的号,他是常德桃源人,这里应该是纪念他的。”
男朋友想了想,告诉周沅。
“号是什么呀?”
“号啊?号就是……你生下来,父母给你取了个名字。小时候你什么也不懂,也不知道这个名字自己喜欢不喜欢。后来你长大了,遇到了一些事情,有了自己的人生,自己找到了一个更合适的称呼,让别人来叫你,这个就叫作号。”
“那他的号为什么是渔父啊?他喜欢钓鱼吗?”
“他啊……他是先驱嘛。当先驱从来都是很危险的,总有人想害他。有一次呢,他被坏人追杀,逃到了河里,遇到一个正在打鱼的渔夫,那个渔夫救了他,他为了感恩,就号‘渔夫’。后来好像是别人搞错了吧,以为他号‘渔父’,他就将错就错,号‘渔父’了。”
“那周叔叔,你号什么?”
若娟扑哧一笑,唐主任也跟着笑了,周沅的问题总是天马行空。
“你简直是个提问机,以前的人才有号,现在已经不搞这些了。”唐主任轻轻揉了揉他的耳朵。
“我啊,我号崔远。”
男朋友也笑了,双手插在裤兜里告诉周沅,这和他的名字还挺像呢。
若娟和周沅一起坐上唐主任的老别克。她摇下车窗往后望了一眼,男朋友说要把单车骑回康复中心,一走神就已经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若娟仔细找了找,还是没有看见他。吹散头发、灌进耳朵的风,好像是有谁在快速地说一种听不懂的语言。男朋友刚才和周沅开玩笑讲的那个号,感觉没有什么缘由,也不带任何意义,但听着就好像有一个一直在离开的人,去了别的地方。
她有些担忧起来,一种隐隐约约的预感:那种轻松的、理想的、有距离感的情感关系,仿佛快要结束了似的。
自己在担心什么?是不是已经开始在意有朝一日会失去他了?她有些烦躁起来,这比真实地失去他更让人痛苦。
“还好人没事,但情况不是很乐观。”
唐主任关上门,办公室里有若娟、男朋友周启森和两位护工同事。
“他越来越不向我吐露真情了,我感觉他的心越来越封闭,讲的话也给我一种很有壁垒的感觉,好像是谁教他这样讲的一样……”
唐主任看了看周启森。
“周兄,我就照直问了啊。他突然偷了人家患者家属的单车骑到江边,真的只是照他说的,想去那边看看水、散散心吗?你找到他的时候,他在干什么?怎么鞋子都是湿的?”
周启森倒是很轻松,说孩子毕竟是精神病人,有点不能自理也很正常。看到他的时候他就蹲在江边玩水,估计没有注意到浪打过来,漫到鞋子了。
唐主任摇头,说他虽然有精神疾病,但是住院这么久了也一直在观察,没到这种程度。
“我就直接问了啊,他看起来……有没有想自杀的意思?”
“那不像。”这回换周启森摇头摆手,很直接地否定,说周沅看起来挺轻松的,在玩水呢。
“我一直觉得,他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虽然他一直有幻觉,说我那个……欺负他,给他放蚂蚁什么的,我当然也没往心里去,但是我就怕他这个心结……”
“那没有那没有,我觉得他是信任你,才和你说那些的。”
周启森让他千万别往这方面多想,说周沅悄悄告诉他了,医院里最喜欢的人就是唐主任。
“那就好。”从表情上看,唐主任的疑虑并没有完全打消。
“你怎么知道他偷了人家单车,骑到江边去的?”
周启森回答,当他们去门诊楼找人的时候,自己正好遇到了那个也在找女儿的男人。他说自己本来让女儿看单车,结果女儿不见了,单车也不见了。因为单车棚离那栋做ct和x光的老楼房很近,很快就联想到车是不是被周沅骑走了。
“其实他求了我好几次,让我带他去江边,我就想,他是不是自己去江边了。”
“那你又怎么知道,他是去了渔父阁呢?”
“他告诉过我一个秘密,也不知道真的假的。他说他父母的骨灰撒在那边,想去看看。”
在场的所有人,都从未听周沅提过这件事。办公室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每个人都不想往下问了。
大家都知道周沅的病因,还有他父母的死是怎么回事。
若娟忽然想到,小孩子穿孝衣的样子,和单位里穿白大褂的同事很像。
以前会觉得医院的制服简单得像是一张挂在身上的白纸,现在看孝服也是。也许越接近疾病和死亡,人就越希望穿得干干净净一点?
哀乐从灵堂的方向,潮水般一层层地涌来,每次声音变大的时候,若娟的心情也跟着沉重。
殡仪馆内外,人人都透出沮丧。电视里在放奥运会紧张激烈的比赛,都没人看,那些四方桌散在大厅里,也没人去打麻将。
毕竟赵蓉30多岁殒命,不比那些老人驾鹤西去的白喜事。她太过年轻,死得太过突然。
同事赵蓉十几岁的小女儿和60岁的老母亲,扑在棺材边哭了好几个小时的丧。有相熟的亲戚往吊,她们都要哭到失声,然后等嗓子恢复些了,又继续喊,听着都觉得心肺喉咙疼。
赵蓉的丈夫也瘫坐在一把靠背椅上,时不时遮住眼睛抹眼泪,小声啜泣。
葬礼全靠赵蓉的弟弟在操持,在门口接待来客,给他们递烟,回鞠躬礼。
唐主任进来了,把烟别在耳朵上,用别针在袖子上别好白纸花,鞠完躬,抬头看到若娟站在这边,便向她走来。
若娟问他怎么现在才来,唐主任说有点事情耽搁了。
“警察刚才来康复中心,问了我一些情况。”他告诉若娟。
若娟好奇到底问了些什么情况。
“问她最近的工作状态是不是压力很大,有没有和人发生矛盾、有过争执,心情不好之类的。”
“都没有啊。”若娟和唐主任聊得小声。
平时和赵蓉一起工作得多,她说的是实情。唐主任也认为这事发生得毫无征兆,告诉若娟自己和警察也是这样讲的。
若娟问唐主任,那警察怎么说?
“警察说她的家人也没发现什么异常,觉得那就应该不是自杀。”
唐主任四下看了看,小声告诉若娟,可能就算是意外跌落。
“可是我刚刚听她家人哭的,说她家楼顶那个天台,护栏有一米二,发生意外……还真的挺难相信的。”若娟也小声告诉唐主任,刚刚康复中心的领导来过了,说会出于人道主义抚恤五六万块钱,但是家属不同意,咬定是工作压力太大寻的短见,要价二十万。
“要这么多?”唐主任感叹。
若娟说也可以理解,她一大家人都靠她那点工资贴着,老公又不怎么会赚钱。刚才领导听说了也同情,两边谈到了补偿十二万,就答应了。
“十二万?”唐主任稍稍有点惊讶,说那在我们单位算是高标准了,毕竟人又不是在医院里出的事。
不知道为什么,对于同事赵蓉的去世,两人并没有把伤感明显地表现出来。若娟不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心理,好像没话找话聊点别的,就不会陷入悲痛似的。
实际上,她确实也没有特别悲痛。身边朝夕相处的一个人,平时除了工作之外话也不多,关系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说没就没了,更多的是惊愕和诧异,只觉得人生无常。
若娟大多数时候都在忍受看护工作的枯燥和琐碎,偶尔也能从那些孩子逐渐打开的心扉那里,得到一些成就感和宽慰。唐主任或许也是这样,但他们也许是少数——对赵蓉和她的家人来说,单位从来就只是谋生的场所。医院从患者那里挣钱,她从医院领工资,哺育自己的小孩和家庭,都是交易。
赵蓉有时会对康复中心的孩子们缺少耐心,私下抱怨小孩很烦,但她又特别喜欢自己的女儿。她总是夸自己女儿聪明,每次考得好了、参加什么活动了、被老师表扬了,都要在同事面前吹嘘一番。在她口中,女儿也特别喜欢她这个妈妈,工作辛苦了,还能得到捶背洗脚的孝顺。母女情深这点如今看来倒是不假,只是,没有孩子的若娟,好像不能对这种母女情产生太多的触动。
其他一些有孩子的女同事过来,看到那孩子在哭,基本上都潸然泪下了。
“有个事情,我谁也没说。”
唐主任的声音突如其来,又压得更低了,若娟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想了想还是告诉你,憋在心里真不舒服。”
“你讲。”若娟把耳朵凑近了些。
“就是警察和家属今天来,在办公室翻她的遗物,从白大褂口袋里,抖出来两只死蚂蚁。”
“蚂蚁?”若娟怕自己声音太大了,赶紧轻拿手指点住嘴唇。
“嗯,掉在桌子上。不过他们没注意,又没问,我也就没多嘴。我就想,周沅一直说,有人在他衣服里面放蚂蚁,还老说是我给他放的,我们总是当他发病了乱说的,是不是我们那里真有人恶作剧,往人衣服里放蚂蚁啊?”唐主任问若娟。
“那会是谁放的啊?专门针对赵蓉和周沅吗?可是赵蓉不怕蚂蚁啊。”
周沅这孩子的精神问题和蚂蚁有关,住院部很多人都是知道的。他的表现常人难以理解,在精神大体正常的时候,对蚂蚁之类的小虫子特别恐惧,但一旦发病,又表现出一种极端的愤怒,到处去寻找蚂蚁,想要把它们弄死。
周沅对蚂蚁的恐惧是一阵一阵的,有时候感觉都要康复了,精神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