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云而不见日光的一天,但仍是晴朗的样子。这是外文考试过后的日子了。考试过后的日子总是有一阵子的放松的,趁着这清爽一天,何不外出胡乱逛一圈去?待着也是待着,不能够每日无止境地埋头于那一堆一堆的散发着旧时光味道的书籍之中,就连脖子也要酸痛了,背脊可能也要直不起来的。父亲常常叮嘱陈可情没事情做可以多多锻炼,不管怎么说,身体为一切之本,长期不理会身体的感受,总有一天是要受到自己身体的惩罚的。于是乎,独自闲逛是有很多的理由的。
陈可情来到了离家里最近的菜市场,有位名人怎么说来的,“谁要想感受生的气息,就带他去菜市场。”既然正巧路过,何不进去瞧他一瞧。
光是摆设着的蔬菜就让人看花了眼,仿佛自然界中所有属于自然的颜色都在此集聚起来。正是清晨,前来购菜的人倒也不少,有年老的,有年轻的,也有年少的,男人女人,买的卖的,真真一幅热闹非凡的人间市场图。其中有一个皮肤很白,身材很胖的中年女人与摊主说着本地话,陈可情大概能够听得清楚,中年女人是准备在那里买茄子的,摊子上的茄子看上去真是新鲜极了,深紫色的皮肤上还挂着清晨积上的露珠呢。女人说的是,“你的茄子卖的太便宜了,别人都不会这样卖的啦!”
陈可情纳闷,既然比别处更便宜不是正合买者的意么,还要抱怨什么呢。那摊主笑着说,“那你说该卖多少钱?我们一向都是这么卖的呀?”
女人说了个价钱,摊主坚持按自己的价钱来卖,如此拉来扯去,倒是又费了好些时间,这时,陈可情一转眼望见了角落处的小冰激凌店,她毫不犹豫地奔了过去,虽然今天并不十分炎热,但是看到那些色彩缤纷的冰激凌,她意识中便有一种渴望的情感出现。她花了十元人民币,买了两个,一只手拿一个,左边的是淡紫色,右手边拿着的是白色,“真的好甜。”她不禁自言自语起来。味道与国内的是不一样的,没有了家乡的味道,却也美味。她想起了自己十岁的时候,爸妈给自己买冰激凌的情境,她坚持着他们三个人每人一个,并且她给每一个人分配好颜色,自己的是淡紫色,妈妈的是白色,爸爸的是浅黄色。爸妈许多年不吃这种东西了,经陈可情的坚持,他们也跟着小女儿一起吃起了冰激凌。
她舔了一口白色的,又舔了半口紫色的,还是白色的那个更甜。现在她一次也只能吃两个小小的冰激凌,她不应该吃太多冰寒的食物的,她的肠胃不好,很容易敏感,但是在新加坡,情况似乎不那么严重了,于是她也放松下来。她尝试冰激凌的次数本就不多,若是偶尔来上一两次,绝对算不上什么不好的吧。要有打破禁忌的勇气,才能尝试到更多滋味,不是么?在从前的时候,她承认自己是太过于安于本命了,甚至居然相信有命那么一回事情。所以很多她可以触及的,她并不曾触及,换句话说,她没有参与,就自动地放弃了。说不定会有转机呢?她不知道,没有让她重返过去的法子。她只能趁着自己尚还清醒的时刻,多多体受这个真实的世界。
吃完最后一口冰激凌的时候,陈可情已经走到了一个动物园的入口处,门口有一排竹椅。她向动物园内忘了一眼,没有错,大部分是三三两两结对出现的,且多是大人与孩子的组合。到现在,她甚至还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孩子,许多事情还是大人拿的主意。可是,谁知道呢,就在去年一个不起眼的日子里,表姐为她庆祝了人生第一个二十岁的生日。她立刻醒悟过来,她就要变成大人了,可自己却还是没有什么大人的样子。至于今次走到动物园的时候,她就有些犹疑了,园子内面容稚嫩的孩子,她发觉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她不记得去过多少次动物园,她小时候爱极了看动物,她喜欢滚圆滚圆的小个子动物,她看到那些个精瘦精瘦的猴子,简直要呼出声来,她开始同情它们,它们有着睁得溜圆的两只大眼珠,眼睛瘦得深深地陷入头骨里,它们的四肢长长地绕在笼子的栏杆上,发出了人类听不懂的语言,声音尖锐而可怜。那时的陈可情以为它们是饿了,仰头问爸爸是否要给猴子们喂食吃?爸爸说,它们有专业人员来喂食的,我们又不懂,万一吃坏了猴子们的肚子可怎么办呢?
陈可情失望地点点头,自语道,是啊,我不能胡乱给他们吃东西呀。
现在的陈可情想起这些只是一个人傻笑,她知道,再没有那样的机会了。她现在自己坐在动物园门口的一排椅子上,自己傻傻地回想。原来,记忆创造出来以后,便不是真实的了,现在的永远要覆盖过过去的。
坐了片刻,她感到了口渴,大概是方才吃了冰激凌的缘故,她抬头向四处望一望,正看见迎头走来的康桥,她装作没看见,仍旧四处张望,看附近是否有便利店。康桥已经走过来了,他笑着,坐到她身边来,“你在找什么吗?”
陈可情尴尬地笑笑,说,“渴了,想买点水喝。”
康桥听得此话,便自长裤侧边的口袋里抽出一瓶水,递给她,“喝吧,不用谢。还没有开封的。”
陈可情没看清楚他从哪里拿出来的水,怔了一怔,还以为他在变魔术呢。
“怎么,怕我下毒啊?”
陈可情慢慢地接过了水,说,“你的水有点太及时了,我都来不及反应。”
“想不到你的反应这么迟钝。”
陈可情拧着纹丝不动的瓶盖,手上残余的冰激凌有些打滑,拧了好一会儿还是没用,康桥伸出了手,说,“我来吧。”
陈可情把水递给了他。他拧开了瓶盖又递还给她,她接过来,瓶身的温热传递到她的手上来。她仰头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
“你吃了冰激凌吧,我看你一个人吃也挺开心啊,还吃两个。”康桥等她喝完水,看着她嘴唇上还残留着几点白色和紫色的冰激凌碎末。
陈可情见他眼神奇怪,自己也瞬间不舒服起来,他怎么知道自己吃两个的?
看来她还没有意识到嘴唇上有异物,康桥掏出一张纸巾,他裹着纸巾的右手覆上了她的厚厚的唇,她惊讶地看着他,忘了动作,他确定已擦干净,才将手脱离她的唇,他把纸巾揉成一团,攥在手心里。
陈可情条件反射似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迟迟没放下来,她望着他,他也望着她。
最后,他笑了,“你嘴上有冰激凌。”
“我忍不住帮你擦了。对不起。”他接着说道。言外之意好像是,应该让你自己来擦的。
两人坐着,有点沉默。好几分钟没有谁开口。陈可情打算找点什么话来说,比如,他跟表姐怎么样了,比如,他是在哪里工作的,诸如此类,但是,还没等她开口,康桥已说了,“你姐都跟你说了我的事情吧?”
陈可情不知道怎么回答,曼之姐是说了一点,但是对他这个人,她始终还是有一种极其模糊的感觉。她低头想了一会,说,“我感觉她好像不怎么了解你,这样的状况,她怎么还能这样淡定?”
她没忍住,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了。她总不愿意转弯。
康桥看着她若无其事的表情,发觉这个女孩思想仿佛不一般。
他一时也想不出来用什么话来答。
“我想起我还有一个约会,赶不及了,我要先走了。”不等他思考,陈可情已经起身要离开了,她把水仍还给他。
他也站起来,说,“你拿着吧。”
她不接,回过身往远处走了。
他拿着她还给他的水瓶,站在原地,看着她远去的身影,那个小小的单薄的身影。待她远去不见踪影,他又独自在方才坐过的位置坐了。
他扭开瓶盖,轻轻喝了一口。
陈可情一直走,一直走,又回到清晨走过的那个菜市场,人已经少了不少,就连要卖出的蔬菜水果和猪肉都纷纷地少了很多,周遭显得空荡寂冷。她站在路中央,看着狼藉的地面和空荡荡的卖台,感觉到人世烟火如此易冷。一滴雨水砸在肩上,冰凉的触感,是要下雨了吧。她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动作,周围的人陆陆续续开始收摊,买菜的人也都也都向着出口涌出。
此时出现的康桥没有令她回过神来,她被他拥着走出了菜市场。
他们在公交站台的雨棚下躲雨。有风吹来,格外凉爽,陈可情的意识很快回复过来。当她沉入回忆,世界便不复存在。
康桥问她,“你的朋友约你在菜市场见面吗?”
陈可情看了他一眼,“你跟踪我?”她有些不愉快。
他笑了笑,扶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我只是无意中经过,我就不相信,我要是跟踪你,你会察觉不到。”
她什么也没察觉到。当时她正在记忆中游荡。那是在她转学以前,一个下过雨的黄昏,他们坐在一块,不远不近,但又像是认识了很久的样子,彼此熟悉不止。叶均翔的手指放在她两瓣厚厚的嘴唇上,她不敢动,他也没有动,她闭上了眼,怕落入他深深的眼里。康桥也像他那样碰了她的嘴唇,只是叶均翔直接用手指,而他,隔了一层纸巾。似曾相识,她怕自己的心绪被打乱,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她有些害怕那样的眼神。久未触碰的心弦被拨动出一个黯哑的音节,朦胧,无法听得清楚。康桥是一个使人摸不透的人,她想还是少接触的好。她不知道曼之姐是怎么会喜欢他这样的人的。
“你又在想什么呢?”她回转过神来,遇上康桥充满善意的眼,他看着她,看进眼睛深处,急切地寻求着问题的答案,仿佛多看几眼就可以寻到答案似的。
雨脚由急促变得细小了,风微微地拂动着她散落在脸颊上的发丝。她还是勉强答了一句,“没什么,我正在想待会该去哪呢?”她确实也正好要想到这件事了,她现在还不想回去。
康桥说:“我倒是有主意。”
“你有什么主意?”她很自然地顺着他的话问下来。
他说,“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远吗?”她关心这个。
“不远,走路去吧,几分钟的时间啦。”他的中文不是太流利,说“几分钟”的时候舌头有点打结。
她忍不住笑了,他中文其实一向说得不错,突然犯一个小错误便特别地突显出来,连陈可情也要笑他了。他自己也意识到,便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的碎发,说,“就别笑我了,我一说得快就会不正确的,不会妨碍听懂的吧?”他试探性地问她。
她说,“你已经很不错了。那我们走吧。”她很想就现在走一走,趁着雨后气息的鲜活。
他很开心地点点头。她忽然发现他身上穿着的又是一件格子衫,今天是灰绿色与灰蓝色相间的格子。那天第一次见到他,也是格子。他穿格子竟如此适宜,没有一点不舒服的感受。
康桥感觉到了她的目光,竟有些不好意思,就像个犯下错的小孩,他打量着自己。问陈可情,“我今天有哪里不对吗?”
陈可情收回投射在他身上的目光,回到当下来。她摇摇头说,“没有什么不对,一切都很好啊。”
康桥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是也不再说什么。
他们很快走到他所说的“好地方”。
陈可情停住了脚步,康桥见她不走,停下来回过身说:“走啊,我们进去啊。”他用头当指示牌向着动物园的门口。
陈可情觉得他有些好笑,又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走近她,顺势牵住她的左手,径直往园内走去,她意欲缩回自己的手,却被他攒的更紧,她只得不解地看着他,任由他带着自己进去。
到买票的窗口时,他才放开她的手。那一只手的温度也顺势离开了。她竟有些许失落。
他在窗口买票,侧脸出现在陈可情的视界里,她别过脸不去看他。她只感觉到风,只有风,而雨只是细细地缓缓地落在头发上,像轻巧的羽毛一样,一圈如绒毛的雨帘笼罩在她的头发的顶部,在雨后稀薄的日光里,她的头发像是被染上了一层淡金色。
康桥已经买完票走过来,她看着他走近自己,他的手轻盈地往她的头顶上方拂过,随即又放下来,“别发呆了,咱们看猩猩去!”
他马上变得像一个孩子了。而自己却变成了老掉的那一个。
“你最喜欢的动物是什么?你知道吗,动物比人还有灵性呢。”康桥趴在关着猩猩的笼子上,伸出手逗一只猩猩玩耍,还挺自得其乐。
陈可情也忍不住上前去跟猩猩牵手,毛茸茸的,真是舒服极了。她说自己最喜欢的是小猫咪,又反问他。
他皱着脸,学着猩猩无辜的模样,转过脸来向陈可情说道,“都不喜欢大猩猩,我生气了。”说着做了一个猩猩哭泣的样子,真是可怜楚楚呢。
笼内的猩猩欢快地叫唤起来,听不懂它说什么,但是很开心的样子。它的前肢不停地在康桥的手里活动着。
陈可情立刻补充道,“我也喜欢猩猩啊,猩猩多可爱呀,我喜欢很多动物的!”
康桥扮着的“猩猩”又笑起来,“嘿嘿,这还差不多!”陈可情也愉快地笑了,和一群动物在一起很能使人开心,看着它们或滑稽的或严肃的面容,自己心里会生出很多怜爱来,仿佛对待一个孩子,想要去呵护它们,毕竟被关在笼子里,是不自由的。
在胡乱玩耍中,陈可情感觉到自己的手和猩猩的前肢被一齐握在了康桥的手中。他看着她,仍是善意的笑。她想挣脱,他说,“猩猩的手跟人的手很像吧,感觉到了没有?”她的手同时触碰到猩猩毛毛的爪子和他的手心,她使力将自己的手抽出,转身去看别的动物。
她看见几只长相奇怪的动物,不大,但她不认识它们,以前也没有见过。她转过头用目光寻视,心里想的居然是要找康桥来问一问,她看到他仍在原处跟猩猩诉说着什么,猩猩的眼睛耷拉下来,还摇着头,样子真是太滑稽了,简直就像一个人类孩子一样。陈可情笑笑,不理他们。康桥又凑在猩猩耳边说了几句,他放开猩猩的“手”,猩猩的眼睛里仿佛有不舍,可怜兮兮的,康桥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包东西,拆开包装喂了它吃。这才向陈可情走过来。
陈可情忍住好奇心不问他,他却自己在介绍了,“这个你没见过吧,看你一脸茫然,就让我来当你的免费导游吧。”然后便自顾自地说了起来,陈可情真是想不通,一个人怎么可以有那么多可以说的话,介绍完这些动物也就罢了,还有冗长冗长的历史要说,真是乏味,像是回到了国内的历史课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