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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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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太短,遗忘太长。——聂鲁达

民国三十八年,芜县,初春。

芜江的水终于破冰涨潮,漫过堤岸。春雨淋醒芳草,柳条在轻雷中抽枝,黛色远山是天空画卷里泼墨的几笔,有行人在浩淼江域里乘船归来。

江边是渔村村落,住户不过数十家,这一带是解放区,比起仍陷水深火热中的其他地区,生活已是少有的安定。

自打去年年尾来到芜县后,苏零落几乎过起了与世隔绝的生活,除去偶尔会收到组织的来信,得知前线的战况,那些曾经出现在她生命中与她贴近如斯的人们,如同一夜之间就可消融的冰雪,化为散于天际的烟雾,再寻不到一丝踪迹。

隔壁的张婆受魏绍元所托,平日里时常照顾苏零落的生活,有时会给她送些刚从庄稼地里摘下的菜,或是几条夫家昨夜打上来的鱼。

张婆敲开家门的时候,苏零落刚洗漱好。

张婆手里拿着一封黄皮信,苏零落喜出望外:“又来信了?”

张婆将信交给她,道:“这是解放区的同志亲自送过来的,说是魏政委叮嘱过,一定要送到你的手里。”

苏零落来不及拆开信,一目十行,内心犹如芜江的春水浪潮,频频冲刷堤岸,久久不能平息。

信里说,有旧友明日归来。

并没有指名道姓,“旧友”二字带给她无限可能的猜测。

会是谁呢?

最想见的那一个,莫过于他。

是在晌午的时候,有远客登岸,张婆带着客人前来,高着嗓子喊道:“苏家闺女,快出来看看谁来了!”

苏零落早备好茶水,焦急如焚的等待多时,这会听到声音,忙放下手里摆到一半的果盘,匆匆跑出来。

那个身穿茜色绸衫的姑娘,已有半年未见,她穿过丛丛桃花树,带着异乡人的目光踏进院子里,陪在她身边的是个年轻小伙,瘦削的身段,着灰蓝对襟长褂,寻常的衣服却难掩他身上凌厉的气度。

是千兰,苏零落没有想到的是,陪在千兰身边的人,是江乾。

开头的话,不知该捡哪一句说起。

“千兰……”出口才惊觉声音都已哽咽,眼泪亦跟着下来。

倒是千兰止不住情绪的波动,冲上来拥抱她,还是那个熟悉的称呼:“苏小姐。”

仿佛仍在凌云顶的别墅,还是那个每日给花房浇水的丫头,记得她爱吃的栗子蛋糕,会去清香阁给她买紧俏的胭脂。半年的两地相隔,丝毫没有拉长她们之间的距离,她的千兰,回来了。

相拥而泣胜过千言万语,这一路的艰难苦楚只消溶于滚烫的眼泪。

旁边有低沉浑厚的声音轻轻喊:“零落姐。”苏零落这才从重逢的悲喜交加中回过神来,抹干眼泪,看向站在门口的江乾,依旧挺拔却更瘦削的身姿,眉宇间还是透着往日不羁的神色,目光在千兰和江乾二人身上逡巡良久,苏零落才试探着问:“你们两个?”

江乾郑重点头,证实了她的猜测。苏零落惊喜不已,捂着嘴说不出话来,速速请他们进屋,斟了热茶才徐徐聊起往事。

“小江,我可是作为千兰的娘家人,可不能就这么随随便便让我这个妹妹跟了你。”苏零落故意为难江乾。

不料江乾答的中气十足:“我已向组织递交结婚申请书。”

听罢,苏零落不禁问道:“你现在是?”

江乾答:“你的同志,也算是完成父亲生前最大的心愿。”

这连串的惊喜让苏零落一下子不能适应,“什么时候的事?我都没有听政委说过。”

“今年年初,还是千兰介绍入党的,魏政委亲自审批的。”

当时的担忧顾虑好似还兜在心头,此刻却像是淋过一场大雨,将往日那些翼翼小心冲洗的一干二净,这才是最美好的结局,真替他俩高兴。

再提起那座小城,竟是恍如隔世般的感觉。

“现在的永硕城里民不聊生,特务满大街抓人,我们被派去的同志接二连三的牺牲,革命工作已举步维艰。”江乾黯然说道。

“那他呢?他怎么样了?”苏零落急急问道。

不成想江乾会错了她的意,以为她打听的人是邱世诚,只道:“邱哥一举歼灭了宋雨双的秘密据点,不过他受了重伤。”

“你是说邱世诚?宋雨双的秘密据点?他受了重伤?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还不知道吧,宋雨双是穆建昌派来的特种技术小组组长,专程负责青木计划的部署和实施。”这则消息令苏零落瞠目结舌,宋雨双竟也是顶着双重身份而来的人,她果真一点也不简单。

“邱世诚,他现在还好吗?”她已许久不曾念起这个名字,只觉生疏的令人怀疑他到底是否存在过。是啊,江乾当然会误以为她担心的人是邱世诚,邱世诚是自己人,而那个人注定是他们的阶级敌人。

“听说他受伤后随游击队转移去了别的地方,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

那座小城里有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终将被岁月的风霜裁剪成寸寸灰尘,蒙住人们的眼,再无人知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抬眼就见墙上的钟已过了十一点,苏零落大呼:“看我净顾着说话连时间都忘了,可把你们饿坏了,我给你们做饭去。”

拿张婆拎过来的鱼烧了一锅汤,江乾吃的不亦乐乎,直叹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了,更别提这么新鲜的鱼汤,但说的最多的还是他们接下来的工作。此次二人被派往刚刚解放的小县城,做好解放区人民的生产工作,路过芜县,听闻苏零落居住在此,才向魏绍元申请逗留一天,与她见面。

吃罢中饭,二人急着赶路,“真的不住一晚再走?”苏零落再度留宿二人。

“不了,县城的领导等着我们过去呢,迟了不好。”虽然依依不舍,但人民的工作为重,不得不挥泪道别。

“那我送你们去渡口。”苏零落十分清楚,下一次见面,又不知何年何月,能再多一分一秒都是好的,何况,还有许多话来不及问,来不及说。

一路话别,互道珍重,等江乾踏上船,苏零落才清醒认识到,再不问,也许真的没有机会再问了。

“小江……”江乾闻声回头,只听苏零落低声道:“司令,他,还好吗?”简简单单六个字却足足顿了三次。

事到如今,他好或是不好,与她已无多大关系,他早该是绝口不能提的禁词,可她却如同溺于深水的浮草,在思念的海里挣扎翻身,不过是想知道他是否还平安在世。

江乾沉默,苏零落的心随着他的沉默逐寸变凉。

最后,是千兰开口,脸色阴沉:“他还在他原来的位置上,负隅顽抗。”显然,他们是根本不愿再提及他,而绝非碍于自己的关系故意将他遗忘。

-

四月里的一天,深夜,暴雨如注,雷电交加。

起初,苏零落以为是猫狗打翻了墙角的花盆,但紧接着“笃笃”声再次响起,急促且加重力度,她才意识到有人在敲门。

可是,这深夜,会有谁造访她的住处?

披上搭在椅子上的薄衫,来不及打伞,匆匆前去开门。

只院子里这几步路,已淋湿了发梢,门一开,那个人一身黛蓝长衫踏雨而来。

那双墨色明眸紧紧锁住她全身,那人沉沉唤她:“零落……”

苏零落疑心是在做梦,伸手触摸他的胳膊,不知被雨水淋了多久,冰冷的触感直抵她的手板心,她才惊魂未定般怔怔问道:“叶嘉良,是你吗?”

那人眉开眼笑,答她:“是我。”

她将他一把拉进院子里,关上门,厉声问道:“你疯了吗?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这有多危险你知道吗?”

叶嘉良不再说话,只将她紧紧拥入怀中,雨水从他的身上渗进她单薄的衣衫里,能清晰感觉到他砰砰直跳的心脏,但怀里的温度却冰冷透顶。

怕他着凉,进屋倒了热茶给他祛寒,又逼他将身上湿透的衣服脱了,钻进她的被子里取暖。

苏零落找了干净的毛巾给他擦头发,两个人默契一般沉默不语。

她不问他为什么来,不问他何时走。

他不问她这些日子过的好不好,想不想他。

叶嘉良终是克制不住,将她抱在怀里,细细亲吻,擦着头发的手停滞,毛巾悄无声息掉落在地。

他的气息那么强烈那么浓厚,侵袭她身上每一个器官,他是真真实实存在于她的身边,不是梦里的幻影,这一次,他伸手可及。

她忽然落泪,想起那么多个不眠之夜,没有他的音讯,如寒灯上燃烧的烛火,寸寸焦灼,有多少次,甚至想重回凌云顶那栋孤清的别墅,甚至她愿意独自守着那座暗无天日的囚笼,只要他能回来,只要能够见他。

她知道,自己犯了不可饶恕不被原谅的错误,她爱上了这个男人,深爱,不受控制,不能自拔,可是,老天,她该怎么办呢?她不可能与他远走高飞,也不可能让他永远留下。

她与他,只有这狂风暴雨的一夜,每一滴雨水都在为他们倒计时,苏零落和叶嘉良之间,没有天明,没有明天。

再长久的拥抱也终将要分开,再滚烫的温度也无法密封保存,雨水吞噬所有喧嚣,连深爱纠缠的话语都无法被听到。

天就要亮了。

他起身,衣服已被油灯烤干,还是头一次见他穿长衫,像从书画里走出来的旧时男子,温文儒雅,可背影还是那般英姿飒爽。

她忽然赤脚从床上下来,自背后环住他的腰,明知不可能,却还是任性的犯规,求他:“别走,别走好吗?”

他转过身,贪恋的将她扣在怀里,软言软语在她耳边说道:“跟我去台湾,好不好?”

原来,还是不可能的事,谁都无法向谁妥协,他们身上安着不同的使命,注定分道扬镳。

雨终于停了,空气里还有昨夜残留的气息,天色已泛起鱼肚白。

他最后亲吻她,一字一句说给她听:“苏零落,我爱你,零落,我唯一爱你。”

眼泪落在她的唇际,他已离开,背影消失于墙角的桃花树边,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口袋里似有珠子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探手,摸出两枚耳坠,正是去年生日他送的那副红榴石,每一只上都缀着一大一小两颗红榴石樱桃。

物是人非,她望着手心里鲜艳如血的红榴石,怔怔流泪。

那么,从今以后,天高地远,山长水阔,叶嘉良,我们永不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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