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第一次打断别人说话,声音失了平静,近乎于质问,隐隐掺杂着某种不死不休的气势。
就像是她刚下山时的剑。
钟明烛站起身,将散落的发丝拨至耳后,轻轻叹了一口气后,唇角勾勒起淡淡的笑意,她又恢复了往日的懒散,仿佛刚刚的脆弱只是光线带来的错觉。
没什么。她笑了笑,刚刚一时情绪失控了。
长离仍盯着她,试图在她眼中看出些什么,然终是无果。
心底忽地冒出酸涩的情绪。
若是以前,她必定不会再追究,并理所当然地信以为真,可如今她却隐隐感觉,钟明烛说的不是真话。
无论是之前的欲言又止,还是之后看似云淡风轻的微笑,都不似她所说的那般没什么。
她本是想说什么的,但最后还是决定什么都不说长离回想片刻前的时光,不禁觉得时间好似被分切成了两半,前一半是光明,后一半则被阴影笼罩。
不要骗我。长离垂下眼,手不自觉握紧,不管是什么,我
她不明白什么是恨,也不知道这个时候应当说什么才好,她只知道自己不想被欺瞒。
这时,脚下忽地震动起来。
散布于四处的雾气流动起来,变作了漩涡。长离听到了沉闷的响声,自四面八方传来,好似洪钟一般。
紧接着,地上的线条闪烁起淡青色的光芒,轰轰的声音响起,最近那方立柱竟缓缓移动起来。
第109章
突遭巨变, 长离刷地一声持剑在手, 另一只手则下意识将钟明烛扯到身后, 目不转睛盯着那些缓缓挪动的方柱, 丝毫不敢懈怠。
可静待片刻后,却没等来任何预料中的危险。没有伺机而动的妖兽, 没有暗藏杀机的术阵, 周围的灵气流动虽有变化,但也仅此而已。
身后忽地传来一声轻笑,却是钟明烛。
长离蓦地反应过来, 不久前她和钟明烛之间的小小争执还没解决,结果稍有风吹草动就将对方护得那般紧, 一下就使得方才质问的气势荡然无存, 她心中当即涌起懊恼之意,手指一张就欲甩开钟明烛的手,不料却被先一步反握住,她抽了两下,被握住那只手都纹丝不动。钟明烛的力气一向比她大, 若想挣脱, 须得使上法术才行,可如今局势难料,她担心强行挣脱可能生出什么岔子, 于是只能皱了皱眉,移开目光不与钟明烛对视,口中轻道:放开。
离儿钟明烛没有松开, 反而整个身子都贴上来,讨好似的抱住长离的胳膊,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当务之急是从这里出去。
我知道。长离的口气有些生硬,可是,你刚才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钟明烛的目光闪了闪,轻抚着长离的手背叹道:看你毫无生气的模样,难免会胡思乱想。之后她又自嘲地笑了笑,你也知道,我脾气不好,总是惹是生非,见你安然无恙,松一口气的同时又忍不住多想。
长离抿了抿唇,没有应声,她忽然想到在扶风林时,钟明烛问过若自己和邪道有牵扯会如何,心道:莫非她是在担心这个。于是她看向钟明烛问道:你想起了以前?
钟明烛仍是在笑,却没有说什么,她的双眸藏在刘海的阴影下,长离一时辨不清她的神情,正当她想再问仔细一些时,轰轰的声音忽然停住了,地上的光芒暗了下去,移动的方柱也戛然而止。
四下恢复了最初的宁静,空乏的感觉再度出现,虽然雾气缭绕,方柱林立,却好似什么都不存在一样。
钟明烛若有所思打量了片刻地上凌乱的线条,忽地松开长离往前踏了几步,袖子一拂,六十四枚朱明帖立即出现在她身畔,绕着她缓缓旋转几周后飞往四面八方,而后,她转身面向长离,神情一如既往地漫不经心,唇角蓄着浅浅的笑意,嗓音温和就像柔软的棉絮:我知道你现在满腹疑惑,不过此处诡谲莫测,非商谈之地,等离开这里,到了安全处,我们再好好谈一次,可以吗?她见长离垂头不语,又道:到时候不管你有什么怀疑有什么猜测,大可全盘托出,我绝不隐瞒。
我长离面上掠过一丝迟疑,如钟明烛所说,现在的确不是刨根究底的好时机,方才方柱变位虽然没有致使危险,但谁又敢保证以后也是如此呢。若这是其他人的事,想不明白她大可不去多想,可关系到钟明烛,她就不愿有一丝一毫的混淆。
钟明烛似是看出了她的顾虑,无奈地笑了笑,道:你若仍有顾虑,我愿以天道立誓,此言绝无半丝虚假。说着,她就举起了手。
长离见状忙将她的手按下,脱口道:不必!我答应你便是。见到钟明烛要与天道结契,她第一反应竟是害怕,可到底是害怕钟明烛最终会背弃誓言,还是怕她背弃誓言后为天道诛戮,她自己也辨不清。
也许二者皆有,甚至不分轻重,才会叫人如此困惑她不觉轻轻叹了一口气,下一瞬,手上再度覆上稍高的温度,她抬起头,发现钟明烛走得近了一些,那双薄凉的浅眸里似乎承载了几分小心翼翼。
离儿。她的声音听起来竟似在恳求,和原本惯有的张扬跋扈相比,仿佛不是同一个人,以后,如果我惹你生气了,可以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吗?
长离细细打量着她的眼睛,恍惚中,她仿佛回到了不久前的上元夜,那个少女倾诉心意时的眼神是如此认真,叫人的呼吸和心跳都乱了节拍,不受控制地沉溺其中,她闭上眼,迫自己冷静下来,过了许久,才轻轻嗯了一声,接着,又带着些迟疑道:我会听你解释,但是
钟明烛掩住她的嘴,摇了摇头笑道:其他的你无需保证,做你想做的就可以。说完后,她就背过身去,望着前方的薄雾道:接下来,先考虑怎么离开吧。
长离没有发现,钟明烛转身时眼里隐约闪过一抹忧色,只是很快就恢复了冷静。
一旦没什么情绪,那双浅色的眼眸看起来就十足的不近人情,甚至能用冷酷来形容。
鹅黄色的道袍鬼魅似的出现在太乙广场上方,正是千面偃。
只见他四下张望,那张蜡黄色的脸上满是毒辣之意。
羽渊仙子将他从炼炉中释放后就告诉他长离仙子已回到宗门,还道已安排人手暗中助他报仇,并给了他几枚灵符防身,于是他便径直往云浮山而来。
上次眼看就能叫长离毙命于手中,却被她侥幸逃走,他心中积累的怨恨越来越深,恨不得立刻叫长离碎尸万段。他从未想过为何自己会如此执着于长离,那个念头好像从一开始就扎根于他心底深处。修为也好,权势也罢,其他任何事都没有这个来得重要。最初他之所以会答应叶莲溪前往西南助南溟一臂之力,就是因为长离同样也在西南一带的缘故。
只消与长离相关,他可以说是毫无理智可言。独闯云浮山之事换作其他人,就算羽渊仙子有保证也决计不会贸然行动,他却想也不想就过来了。
在云浮山几十里外,他遇到了一批天一宗弟子,那些弟子见到他后竟不敢上前阻拦,反而四散溃逃,他心道多半是对方认清彼此实力悬殊的缘故,不禁愈发得意,之后他又遇到了一些天一宗门人,那些人不是不是虚张声势地呼喝几声就逃走,就是顷刻被他击毙,无一人能拦得住他,就这么被他犹过无人之境似的直闯天一峰。
按理说云逸应一早就得知消息亲自镇守山门才是,可千面偃却始终不见其踪影,如今这真武殿前也是空空荡荡的,丝毫没有备战的迹象,广场角落散布着零星的灵力,看上去像是不久前有人匆匆离去。
莫非是逃跑了?
原本羽渊仙子叫他无需顾忌,他尚有些怀疑,过来时眼观六路,打算稍有不测就遁走,可见一路过来天一宗都毫无作为,便彻底放下心,站在真武殿屋檐上冷笑道:没想到这天一宗竟是如此没用。
这时,他忽地瞥见远方掠过一道白影御剑而去。天一宗的门派服饰分青、紫、黑三色,寻常弟子为青灰色长衫,宗主是紫衣,而辈分比宗主高的大长老则着黑袍,开宗立派多年来,能在宗门中身穿白衣的仅有长离一人。
千面偃眼底当即掠过阴狠的神色,足尖一点就追了过去,口中厉声道:休跑!
那白衣应是听到了他的声音,身形顿了顿,而后立即调转方向往天一峰顶而去,千面偃见那处白雪皑皑,罩着一层浓雾,便想对方定是想逃跑,也加快了脚程,追至顶峰,那白衣人却失去了踪影。
他在山顶落下,手一挥,附在岩石上的雪扑簌扑簌往下落,但那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似的,莫说是身影,就是连灵力痕迹都没有。
去哪了?他疑道,话音未落,他足下忽地浮现出淡青色的灵纹。
那灵纹为御土之势,笼罩了整个山头,同时,由灵力凝结的锁链自雪中窜出,捆住他了的手足。
这是怎么回事!他尖声叫道,双手握拳像挣脱锁链,但只动了一下就见更多的锁链缠上来,非但四肢,连身子都被牢牢捆住,最上一条扼住他的脖子,叫他连点头摇头都办不到,他招出羽渊仙子的灵符,想要破坏脚下的灵阵,可灵符飞出后却散作了粉尘,什么都没发生。
他这才知道自己中了计,一瞬涌起的怒意使整张脸都扭曲起来,咬牙切齿道:羽渊那贱人!竟然骗我!
一玄一紫两道身影出现在灵阵外,正是吴回和云逸。
吴回手持灵剑,剑气蓄势待发,寒芒令这山头的冰雪都冷了几分,而云逸则双手捻诀,几张灵符飞出,张开几重结界,千面偃的咒骂顿时停了下来。
他虽还在说话,可一点声音都传不出来,只剩那双细长的眼睛瞪着云逸,不断散发出怨毒的神色。
好了,他已无计可施。吴回收了剑如此道。
云逸这才松了一口气,而后他便觉背后冷飕飕的,显然已出了一身冷汗,他定了定心,然后拱手朝吴回行礼道:这次多谢师伯了。
那日他收到的玉牌正是来自羽渊仙子,他不知羽渊仙子此举是何用意,甚至不愿去相信,可身为宗主,任何判断都不能被私人情绪干扰,于是他思量再三便定下如此计策:以幻象诱千面偃长驱直入,然后将其困在天一峰的灵阵中。
那道白影以及被千面偃诛杀的弟子,其实都是云逸布下的幻阵,因为曾经险些死在千面偃手下,是以他不敢有丝毫疏忽,在定下计划后就调动了大量的灵石和灵符沿路布下道道灵阵,而天一峰头的灵阵则是吴回以自身灵力,耗费数天才刻入山头,刚刚云逸又加了几道灵符设下密不透风的结界,叫千面偃寻不到任何间隙。
做完这些后,云逸和吴回就回到了太乙广场,一干弟子已在那等候。见他们归来,守在门中的肖月立刻迎了上去,她先是询问云逸和吴回可否受伤,知道他二人无事后又问道:云师兄,恕我多言,可为何不直接杀了那恶贼?
玉牌的事只有云逸和吴回两人知道,其他门人只是依计行事,见大费周章抓住千面偃,却不再有下一步举动,其余弟子难免感到奇怪。
云逸摆了摆手,我和师伯怀疑千面偃身上藏有其他秘密,所以不想草率处置,须得从长计议后再做定夺。
说来,我也觉得那千面偃似有些古怪。肖月若有所思道,当初她是组成四灵诛邪阵的二十八弟子之一,与千面偃交过手。
为何?
肖月忖道:当初千面偃轻易破了四灵诛邪阵,阵术造诣必然极深,可刚刚他接连遭遇幻阵,却没有起丝毫疑心。她犹豫了一下,我怕其中有诈,不如早日将其除去,也好绝了后患。
云逸苦笑起来,接着道:有师伯坐镇,千面偃不足为惧,大家不必担心。其中曲折,待我和师伯打探清楚后,自会公布,你们先退下吧。
众人散去后,他抬头看向山头淡青色的影子,眉头紧锁,忧心忡忡叹道:只盼为时未晚啊。
薄雾中,钟明烛正领着长离一步步往前,每走几步,她就要停下思考一会儿,然后重新选一个方向再往前。
所以几天下来虽然没有走多远距离,可曲曲折折不知变了多少次方向,长离甚至有种她们只是在原地打转的感觉。
起初她还惦记着之前那点不愉快,只将钟明烛昏迷时发生的事提了一下,之后任凭对方絮絮叨叨扯东扯西都闭口不言,但眼见绕来绕去四周都是差不多的景致,终于忍不住出声问道:你当真有办法出去?
钟明烛盯着地上的图案嘟囔道:有点头绪,但还没摸出门道。之后,她像是反应过来长离终于肯说话了,当即扬了扬眉,神色奕奕道:再说,你我反正已经辟谷,何必着急,在这厮守个十年百年也没什么不好。
你哪里还有百年。长离皱了皱眉,口气重了几分,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好好好。钟明烛举了举手做投降状,你可还记得昆仑台那个迷阵?
记得。长离点了点头,马上反应过来,这里的也是迷踪阵?
恩,大同小异。钟明烛捻了个手诀,一张朱明帖自雾后飞入她手中,然后又飞了出去,不过现在没有人帮忙,可能要多花些功夫。
嗯。长离应了一声,然后想到钟明烛在这种时候竟还是如此漫不经心,心里又涌现出几分烦闷,你若一直如此不分轻重,回了师门难免要被责罚。
唉,这几本训誓诫录我都能倒着默写了。钟明烛幽幽叹了一口气。
长离以为她心生悔意,不料下一瞬就见她得意地抬起下巴道:再多抄几遍又何妨。随后,不等长离来得及说什么,她又一本正经道:反正有你陪我。
我陪你?
你认了百里宁卿当师父,罪过可比我大得多,可能不止是要抄书,可能还要在后山思过个几百年呢。
我长离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若非钟明烛提起,她都快忘了这件事了,当初云逸知道后,告诉她待回门派后从长计议,那时她对一切都不以为意,此事也不例外,可现在她多少分得清轻重,知道就算云逸宅心仁厚会网开一面,其他师兄师姐却未必会如此好说话。
以前有三位大长老庇护,师兄师姐们多半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事关百里宁卿,第一个不会善罢甘休的大概就是她师父。
两位师叔和我说过,师父嫉恶如仇。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况且他和百里前辈间似有过节,就算知道那时我是为情势所迫,也不见得会像云师兄那样不多追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