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密的云层后,陆临张开手,雷鸟落在他小臂上,收起翅膀后很快化作一缕轻烟,在他指尖绕了两圈后才散去。
浅灰色的眸中泛起些许讥诮。
叶莲溪啊他的声音冷如刀锋,句末轻微的叹息是毫无遮掩的讽刺。
僬侥城中最大的花园要属李琅轩的私宅后院,名杏花小苑,虽有个小字,实际上置身其中,好似置身于一望无垠的杏林。
能有此架势,自然是施加了秘术,路数与叶沉舟的珍珑轩相似。
李琅轩是个腰圆膀阔的中年人,远看就像个圆桶,脸上常年挂着笑,本就不大的眼睛被笑容一挤,给人整天都眯着眼的感觉。
他拥有僬侥城最精湛的炼器术,委托他炼制法器的人络绎不绝,而他最厉害的莫过于傀儡术,他制作的傀儡与真人一模一样,能说会道,还能抚琴起舞。
钟明烛好奇地打量着端着托盘自眼前经过的侍从,蠢蠢欲动地探出手,想摸一摸那侍从的脸,结果才伸出手就被人一巴掌打开。
干嘛!她怒转头,正在想是哪个不长眼的,映入眼帘的却是丁灵云的脸。
有阵子没见了,丁灵云原本红润的脸庞此时竟显出几分憔悴来。
你被家里虐待了吗?钟明烛奇道,她知道丁灵云是被父兄接走的,还以为对方是回去过大小姐日子,这么一看,倒是不太顺心的样子。
要你管。丁灵云没好气,见钟明烛又想去摸那侍从,连忙将她的手扯开,你的手还想不想要了!
他身上难道装了刀子?
他身上没装刀子,但是李琅轩手里有的是刀子。丁灵云白了她一眼,他最宝贝这些傀儡,也最嫉恨其他人将他的傀儡当作寻常玩物,如果这是寻常侍从你会去乱摸吗?
不会。
那就安分点,把他当作寻常侍从。
哦钟明烛有些不情不愿地收回手,摸了摸鼻子,有些不以为然地嘀咕道,也太小气了。
丁灵云横了她一眼,片刻后叹了一口气,似是累极。
这时钟明烛突然察觉过来,丁灵云竟不是一过来就开口就问她师父在哪,她是想到什么就是什么的性子,于是想也不想就开口道:你怎么不问我师父在哪?
我知道长离仙子在哪丁灵云的口气闷闷的,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咽了回去,又是一声叹息。
钟明烛抬眼向那袭白衣看去,顿时明白了丁灵云的郁闷从何而来,也明白了她为何看起来过得不太顺心。
长离静静地立于一个僻静的角落,而她身边,江临照正端着酒盏向她说些什么。
这是每次拍卖会开始前都会有的宴会,僬侥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参与,不论正邪,像她这样的小弟子也能借师门的名气来蹭一杯灵酒。
堂堂逐浪城城主江临照自然在宾客之列,若是以前,丁灵云定能大大方方过去,可此刻她却不能,因为江临照是叶沉舟的挚友,比云中城其他人都要亲密的挚友。
如今云中城局势不定,大部分都觉得此次叶沉舟多半要散尽修为来谢罪,她若接近江临照,哪怕一个字都不说,都会遭人恶意揣摩。
她就是为了从势力角逐的漩涡中逃走才会奔赴天一宗,这几日与父兄待在一起,又适逢叶家少主深陷困境,想必没有少见识烦心事。
这么勾心斗角不累吗?
钟明烛很想这么说,但转念一想那七座灵脉就算只得十分之一,光靠灵石也能将修为堆砌到化神境界,又觉得理所当然。
但她还是觉得索然无趣。
就算靠灵石堆砌到了化神境界,那又如何呢。
庸才终归是庸才。
嘛,回去后我向师父转达一下你的问候,如何?瞥见江临照认真聆听长离说话的模样,她勾了勾嘴角,这样保证着,视线很快又转到另一个从眼前晃过的侍从身上。
丁灵云刚想道谢,见她目光所在,立刻明白过来她打的什么主意,压低声音告诫道:我劝你还是不要放肆,李琅轩的名声可不太好。
嗯?你说。钟明烛盯着那侍从暴露在外的皮肤,一脸漫不经心。
他是陆离的朋友。
原来如此。钟明烛点了点头,安分下来。
恶人的朋友,就算不是恶人,也不会是什么好人。
丁灵云离开了,钟明烛远远地瞥到她那个据说是天下第一美男子的兄长丁灵风。
的确如传闻所说,是足够令人一见倾心的皮相。
不过她还是觉得江临照更好看一点,虽然他只要一有机会就围着长离打转,
毕竟所谓容貌优劣,皮肉血骨占七分,另三分则是气神。
能在这时候依旧坚持叶沉舟挚友身份的人,长得总归不会太难看,更何况那江城主本就生得玉树临风。
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她摸了摸鼻子,看了几眼长离便将视线从那角落抽离,然后懒洋洋打量起周遭来,发现墨祁玉正和南司楚一起说些什么,便快步走了过去。
一过去就热络地和墨祁玉打招呼,倒像是故交好友似的,南司楚当即冷下脸拂袖而去,留墨祁玉一脸不明所以。
你们,认识?他小心翼翼问,他不清楚南司楚当年也曾拜入天一宗门下,自然不知他们之间的过节,还是我说错什么了
可能是你说错话了吧。钟明烛笑道,你们在聊什么?
她话一出口,便见墨祁玉忸怩起来,过了好久才听他支支吾吾说:我、我听闻前几日南道友在一只凶兽口中救了人,便向他讨教一番道法
讨教如何英雄美人,顺带拐了她的心吗?钟明烛说得一本正经,然句中揶揄不言而喻。
你、你别乱说墨祁玉顿时红了脸,眼神乱飘,话都说不连贯了,一半是因为不好意思,一半则是因为心思被戳中了。
前几日南司楚在一头喷火凶兽口下救下一个少女的事,已在城中年轻一辈修士里传了个遍,听说那是个稀世美人,那些少年人免不了羡慕,墨祁玉也不例外,忍不住打探一二。
他的视线落在了钟明烛脸上,面上的羞怯很快转变成了苦笑。
平心而论,钟明烛的模样放哪个门派都不难有大把追求者,最初的误会解除后,他心中也曾生出一丝雀跃。
第一次离开岳华山便遇伊人如斯,岂不乐哉,然而那丝雀跃很快就荡然无存,经历黑水岭一事,他对钟明烛就只剩下敬畏。
同是邂逅美人,为何能如此天差地别。
看出了他脸上的懊恼,钟明烛无需思考就能猜到他在想什么,毫不吝啬地展颜一笑,还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故作神秘道:墨道友可知一句话,叫红颜祸水。
你是说?墨祁玉以为她要说什么秘密,忙竖起耳朵听,下一瞬,随笑声远去的话飘入耳中:
我是说,你大可用这话来安慰自己。
相隔甚远,长离还是听到了那熟悉的笑声,往那边看去,便看到钟明烛眼底轻佻的笑意以及她身后面红耳赤的墨祁玉,漆黑的瞳眸中拢起她自己都未发觉的情绪,很快,在江临照温和的嗓音下恢复常态。
恕某多言,敢问长离仙子为何要出手相助?若忌惮千面偃,僬侥有传送阵可至云浮山。
因为长离垂下眼,念及前夜钟明烛吩咐的话语,平静道,千面偃闯过一次云浮山,就会有第二次。
她语气平淡,可江临照却觉得气氛顿时沉重起来,肩头也好似压上了什么沉甸甸的担子,几乎是下意识保证道:江某必定全力以赴。
看来是没什么问题呢
余光瞥见江临照的表情,钟明烛勾了勾嘴角,低垂的眼眸很好地将那一抹算计掩饰在阴影下。
果然自古红颜多祸水,不论是这里的,还是别处的。
第48章
豫州中部, 茨山山顶, 泉眼中清澈的水源源不断冒出, 一蓝衫男子端坐于泉水畔, 膝上平放这一把寒光奕奕的宝剑。
茨山为荒连剑宗地界,数万年修剑者无数, 然而仅有一人得以踏入渡劫期, 很长一段时间,世人都不知他曾留下传人,直到几千年前, 持大荒剑谱的剑修再现于世,开创了荒连剑宗。
这蓝衫男子就是荒连剑宗第三代传人, 姬千承。
荒连剑宗有上古剑谱传承, 开创后一时风光无两,奈何上代宗主在试剑台惨败于吴回剑下,之后便是盛名难继。姬千承欲重振宗门,习得大荒剑法后没有外出以求扬名,而是在茨山之巅继续参悟剑道, 奈何困于资质和机遇, 始终无法突破。
今时今日,已不知是第几个春秋,他正这样想着, 身后忽地传来一阵灵气波动。
来者何人。他朗声道,跃然而起,利剑一横已是站姿。
无名之辈。苍老的声音传来, 一个黑衣人显出身形,手一挥,一张帖子飞向姬千承。
姬千承接住帖子,看清上面内容,面色忽地一沉,道:招摇撞骗!
说罢长剑往前轻轻一递,剑气当即水波似的朝那黑衣人推去。他已有化神修为,这一剑的威力足以毁去大半个山头。
那黑衣人却无声无息地不见了。
下一瞬,他便听到一声极细微的声音,似是什么破空而至,刚想架剑格挡,却觉得手里一轻,一看之下当即面色发白。
手里的剑竟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断了,而他那一剑连对方的衣角都没沾到。
他的手微微颤抖着,重新点开那传帖,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口中不自觉轻声念到:
合虚之山,神女峰
僬侥城近来有些冷清,尤其是刚结束的拍卖会,简直可以用门庭冷落来形容。
原本那应是极其热闹的,无奈前有黑水岭结界后有羽渊仙子论道,得了邀请函的宾客倒有大半没出现,叫主持拍卖的人好生肉痛,不止一次抱怨黑水岭结界怎么不晚点被发现,不然,光是云中城一掷千金的手笔,也能赚个体钵满盈。
无奈那叶少主罪名缠身,莫说是前去拍卖会,便是别馆的门都出不了。僬侥城中叶沉舟所在的别馆看似与往常无异,实际上已被人围得密不透风。
除了云中城,共有十三个宗门前来平定妖兽之乱,而那些宗门此时都派了人手守着叶氏别馆,加上云逸之后邀请过来帮助破解黑水岭结界的,以及诸如五灵门等因为羽渊仙子论道一事前来僬侥的,总计有二十多宗门长老将别馆围得水泄不通。
叶沉舟原本只为了据说会在拍卖会上出现的化神丹而来,所以只带了十几名手下来僬侥,大部分人还留在五泉山,待黑水岭之事一出,他便是想唤帮手过来也来不及。
自从云神刻印被发现后,他就被软禁在别馆中,虽然未受什么苛待,但也无法向外传递什么消息,连与江临照见面的请求都被拒绝了。
如今他只能自我安慰还好首先发现黑水岭结界的是天一宗。
宗主云逸处事圆滑,但骨子里却是极清高的,无论是哪边都不会偏袒,叶沉舟觉得自己之所以还能好生待在自己屋子里,多半是因为云逸也觉得此中有蹊跷,想要查清楚了再做打算。
换个人,大概已经在和人商量分成的事了。
可云逸却不知云中城那些对灵脉虎视眈眈的世家决计是没有耐心等事情水落石出的。
或许是今天,又或许是明天,只有自己彻底不能开口说话了,才能让人放心。
这修真界,正道也好邪道也罢,终究是要屈服于利益的。
叶沉舟疲惫地如此想。
密不透风的屋子里只有一些必要的家具,他手前摆放着一块铜镜,原本他可以用这块铜镜与手下联系,可是守着屋子的人切断了与外沟通的灵力渠道,所以那镜子也只能充当一面镜子。
可整日覆着面具,又要这镜子何用?
唯一勉强值得庆幸的,便是没有听闻有什么人试图硬闯别馆。
这阵子叶沉舟有意疏远若耶,来了僬侥后对方几乎天天都往外跑,他便也随她去,别馆被围时若耶恰好不在,免去了被发觉的风险。
这些年若耶虽然时刻不离他左右,但实际上知晓她本事的人并不多,他身为少主在云中城时深入简出,大部分人也只知道他有个红颜知己罢了。至于那几个数度出手暗算的人,他们虽然知道若耶的实力,但是都不好声张,否则会先一步露了自己马脚。
至于为什么这份庆幸之算得上勉强,那是因为以叶沉舟对若耶的了解,遇到这等事,对方一定会闯进来寻自己的,没有强闯,十有八九是被人劝住了。
如果劝住若耶的是江临照,那便是不幸中的万幸,如果是其他人
扶住额头,手指触及冰凉的面具,紧抿的嘴唇中泻出叹息。
面具后的视线落在铜镜上,他看着镜中冰冷的倒影,扯了扯嘴角想笑,又笑不出来。
解开身上的狐裘长袍,剥离了那层厚厚皮草的身躯分外单薄,指尖灵光一闪,那几乎要与身体融为一体的面具缓缓从脸庞上滑落,原本扶着面具的手指缓缓落至眼角。
面具戴了太久,快连自己的模样都记不清了。
也许无缘送她回东海了。
这样也好。
外面突然传来了一些响动。
和云中城的住所一样,这房间设有结界,外面无法知晓里面的情况,里面却能感知外面的灵力波动。叶沉舟手指一勾,面具和长袍眨眼就回到了身上。
他刚推开门,便见一抹细小的黑影窜入屋中,紧接着一道冷光贴面拂过,下意识回头一看,一只五彩斑斓的蜘蛛跃入眼帘,细长的节肢尚在颤动,不过已然没了生息,刚窜入便被剑气钉死在了墙上。
而那剑气却是来自长离,她背负剑匣,神情冷漠,脚下是散落了一地的毒虫,虽都已毙命,但形状狰狞看着着实可怖,哪怕是叶沉舟见此场景都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那些毒虫想来是用来对付他的,那些毒物虽然剧毒无比但并不是修为深厚的妖物,没什么灵气波动,那些守在外庭的人自然察觉不到,况且,安排这些毒虫的人很可能就混在那些人中,毕竟珍宝阁在僬侥的势力不容小觑。
他只消出门,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很容易着了道。
就不知这长离仙子为何会出现在这了。
就在他寻思的空档,长离弹出一簇灵火将那些毒虫的尸骸烧尽,然后开门见山道:我有事相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