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平静的脸,可是他不高兴,写在他弯弯的眉梢眼角,是一个忧郁的弧度。佳宁的这一次重感冒缠绵了一个多星期,躺在床上一直在思考秦斌去新加波的提议,她被太多的问题所干扰:工作,生活,前程,a材料,秦斌,还有周小山—他是她后悔莫及的错误……这样辗转反侧,拿不定主意。她终于病好,身体虚弱的去学校布置期末实验题目,已经是一个多星期之后,学生们在讲台下安静的记录,佳宁一手拄着头说话,不敢看周小山一眼,下了课,急急的走,逃跑一样。她跟王院士约好了见面,保姆沏了酽酽的茶来,她看一看想:到处都是周小山,她才不去喝他送的普洱茶。王院士说:“七十年代,我有一次在西湖开会。大伙都在岳王庙前照相,有个人抢到别人前面去,个儿不高,是个瘦子,我听见别人说:‘老邓,怎么今天肯照相了?’瘦子说:‘不一样,这个是‘精忠报国’啊。’当时我还年轻,不知道这人的底细。八十年代,他去世之后,身份被解密了,才知道,原来那是邓稼先。”佳宁静静的听。院士说:“佳宁,你走不走,当然还是你自己的选择。”“……”“如果要走,一切要接洽好。你当初回来是要报效祖国的,我们的条件简陋,也是自己家。如今要走,那边给的条件和研究经费不能低于美国的,我在南洋理工有学生,可以帮你联络。”“老师,我还没有拿定主意呢。”佳宁说,“这是秦斌的意见。他现在有事情在身上,也是不得以。”“你是姑娘,当然还是要以家庭为重。走的话,也无可厚非。我完全理解。”王院士呷一口茶。“……老师,我会做完a材料的项目的。”“我想跟你说的,也是这件事。已经有国际买家出了大价钱盯上了我们这个材料,你要是走了……”“这是您的项目,这是国家的项目,不是我的。老师,”佳宁抢着说,“我明白您的意思。”她走上前,垂手立在院士的身边。王院士拍拍她的手:“佳宁,你是好孩子,如果图的是别的东西,当初不会回来。我对你没有任何的不放心。”“谢谢您,老师。”佳宁说。院士轻轻搂她的肩:“今后秦斌敢欺负你,也过不了我这一关。”她看看他,鼻子里面发堵,明明难受,又笑起来。佳宁稍坐便要告辞,王院士没挽留,道:“也好,你先走吧,我等一下约了周小山下棋。”她听到他的名字心里顿了一下:“周小山?”“对啊,你的学生。是高手啊。总也赢不了他。”王院士说。“老师,您注意休息。”院士起身送她到书房门口,看见她的茶杯:“怎么没尝尝这茶?师母从日本带回来的,挺有风味的啊。”她听了,这才拿起来喝一大口,“咚”的一下咽下去。院士笑了:“你是渴了啊?品不出味道了。”她在玄关穿鞋,那是系带的靴子,佳宁只觉得带子跟自己作对,越着急越系不上。有人推门进来了,她看见周小山的鞋,到底狭路相逢,佳宁的背心立时密密的出了层汗。她低头弯腰,从来没有的专心努力要把自己的鞋带搞定。周小山立在她身旁说:“你病好了吗?”她抬头,红头涨脑的,做一副心无城府的样子:“好了,彻底好了,谢谢你。”这是那一夜之后,他们第一次说话。她站起来,拿了自己的包要走,王院士在客厅里面说:“小山过来,上次的残局我还留着呢。”佳宁舒一口气得以脱身,突然放松了,没注意一头撞在挂大衣的架子上,“啊”的一声,她闭上眼真有金星冒出来似的,好悬没有晕倒。周小山在身后要伸手扶她,被她的一只手臂挡开。佳宁疼得眼泪都要流出来,嘴里很硬,捂着那一块儿好长时间没动。他看看她,没再坚持,换了拖鞋进屋。那之后变成个小红包,一天都没消。晚上秦斌看见了说:“你怎么最近这么多状况?不行,我们去烧烧香吧。”她纳罕说:“真是的,总觉得被诅咒了似的。”也有好消息:秦斌的伤基本痊愈了,佳宁陪着他去医院复查,医生说,筋骨恢复的很好,注意补钙就行。佳宁拿着医生的药方去药局取液体钙,路过处置室却遇到了见过的女孩。那姑娘伤在手臂上,正在包扎,靠近肩的地方有黑色三角形的纹身,佳宁在门外看着她的时候,她警觉的回过头来,对上了她的眼睛,那是张属于南亚人的漂亮的脸孔,目光湛然。她见过她的,在周小山的房间里。她想她们并不算认识,佳宁踟蹰片刻还是离开。回家的路上佳宁驾车,车子停在路口等信号,秦斌说:“我上次跟你说的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佳宁看着前方,“嗯”了一声。他笑:“‘嗯’是什么意思?”“我们走。”佳宁说,“我想好了,我尽快接洽南洋理工,不行的话,先去了那里再说,反正,”她停一停,“不行就先待业,反正你养我也不成问题。”秦斌把手放在她的手上,紧紧握住:“好的,佳宁,好。”收音机里在播放王洛宾创作的歌曲,悠扬的男声动情的演唱:“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每当我走过她的毡房,总要回头不住的张望……”从前只觉得这是那样一首悦耳的曲子,如今细细品味歌词,原来描绘的是这么婉转寂寞的感情,佳宁觉得眼睛酸,赶快把墨镜戴上。“我们在走之前,把婚结了吧。”秦斌说。“好。”她想都不想就回答,“听你的。反正酒席也都定好了。”“还要去登记,照相,选礼服……”“要把你的爸爸妈妈接过来。”“你的呢?”“我尽力联络他们吧。”“我想买许多的香水百合装饰会场,佳宁,你最喜欢百合,是不是?白色的……”“对。”“还是黄色的来着?”“……”“佳宁?佳宁……”“对不起。我在想试验的事,这段时间,麻烦你来操办吧。”“当然,我比较有空。”她笑了一下,那笑容隐在唇边,墨镜之下,没人看见她的眼睛。可是不久,这便是忙碌的一个周末:佳宁早上起来跟秦斌去照婚纱照,她怎么笑都笑不好,摄影师不得不上来把她的唇扯到合适的角度上;然后秦斌去酒楼定菜谱,佳宁去机场接他的父母,直到把两位老人送到宾馆才转道回学校给约好的几个学生改论文。等到都忙完了,天都黑了。她只觉得肩膀和脊背酸疼,边揉着肩,边给秦斌打电话说:“你陪叔叔阿姨吃饭吧,我等会儿直接回家,我今天特别的累。明天陪他们去故宫,好不好?”他在那边说:“好,你就别自己开车了,打的回去吧。”她说“嗯”,收了线,想一想,又有不放心的事情,打电话给首钢的检测室,敲定了周一对a材料抗酸碱腐蚀性能的试验的细节,才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浑身疲惫。从教学楼里出来,一阵北风扫过来,佳宁打了个寒颤,把大衣裹紧了要找自己的车,却看见路灯下面是那个人的背影。她想,他为什么这个样子呢?北方这样的冬天里,他不知道要加一件衣服吗?怎么还只是穿着那单薄的布的衣服?这样寂寞的立在寒风里?她快步走过去,走到他身边了,又慢下来,犹豫之中,终于还是伸手向他,拍拍他胳膊,轻声说:“周小山。”他回头。她觉得他跟从前不一样。他还是平静的脸,可是他不高兴,写在他弯弯的眉梢眼角,是一个忧郁的弧度。她想到这是她的错误,这是她的贪欲造成的伤害,心里又酸又软,哑着声音说:“对不起。”忽然有雪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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