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5
持盈略一迟疑, 回身落座,“自然可以。有什么话,您只管说。”
许夫人端起床头小柜子上的清茶, 手有点儿抖, 茶汤在杯中起了涟漪。她并不在意,连喝了两口茶, 神色从容了一些,“我日后, 绝无可能走出这个院落。你的意思我明白, 就算不能改变结果, 起码能够在明面儿上做些功夫。我会尽力尝试,求见老爷,把话跟他说清楚。这不需考虑, 我便是再不知好歹,眼下的处境还是能够看明白的。你能为阿昭阿明考虑,不因为他们有我这个娘而迁怒,我感激。”
持盈不置可否, 笑了笑。
许夫人看住持盈,“到现在,你都没问我一句为什么。”
持盈想了想, “您没说过么?”
许夫人笑了。连她都没想到,在这时候,竟然还笑得出。
持盈微微侧头,“方便的话, 就跟我说说。”
许夫人微微点头,“你既然能将方方面面的流言蜚语压下,查清楚那些陈年旧事必是不在话下。”
持盈默认。
“我出阁之前的有些事……这些年真是后悔了无数次。”
持盈觉得这话似有弦外之音。
许夫人摩挲着手里的白瓷杯子,“我曾钟情郗诚墨的事,你爹爹知道,在成婚前就知道。”
持盈意外,看着许夫人的眼神,有些疑惑。
许夫人自嘲地弯了弯唇角,对她点一点头,“你进宫的日子不短了,你我又到了这步田地,有些话,不妨与你直说。我成婚前心有所属,你爹爹就不需说了,他钟情苏氏。他是怎样的人物?怎么样的女子嫁了他,能够不一心一意地与他们过日子?
“你大哥二哥出生之后,我以为我真的在这个家站稳了脚跟,余生只需过相夫教子的日子,求一个贤良敦厚的名声——你爹爹需要的,就是那样一位夫人。
“可我没想到,成婚前已逐日淡去的儿女情长,还会影响到我。
“出嫁之前,我嫉妒苏氏,是因为郗诚墨,但只是小打小闹。出嫁之后,我对苏氏便是妒恨了,我受不了夫君说服公公帮忙开脱苏家。
“我也怕,怕那个女子一直横亘在我和你爹爹之间。
“所以,我处心积虑地接近苏氏,寻找将她打压到再无翻身的可能。为了成事,我不得不做表面文章与你爹爹闹翻。却是没想到,那一次的错误,才是这辈子最严重的。”
话说得虽然这样委婉,但持盈不难听明白:成婚之后,绵长的岁月之中,许夫人对父亲生出了情意。这情意深重,重到让她在一些事情上愚蠢或疯狂。
“你爹爹那个人,”许夫人目光怅惘,“从你出生到现在,你见过他对我发火么?从没有,很多年,他连一句重话都不曾对我说,这不是因为我没有过错,而是我想与他争吵都吵不起来。”
持盈迅速回想,好像还真是那样。
“一直是那样,看似温和,实则是疏离冷淡。他对妻妾都是一个样子。归根结底,这怪我,我清楚。口不择言说的那些话,让他真的烦了、累了。”许夫人说到这儿,叮嘱持盈一句,“言语最伤人,你该从我这儿听说也领教过了,日后要引以为戒。”
这是实实在在的道理,持盈点了点头。
“你两三岁的时候,真的是特别可爱,就算我这种歹毒的人,也是由衷的喜欢。
“我怎么会不知道,你是无辜的呢?
“后来对你变了态度,开始嫌弃你,是因为你与郗王府两个孩子走得近。
“我……怎么说呢?是心虚吧?偏又什么都不能说,你爹爹也什么都不说。
“没法子,我就开始对你冷嘲热讽,想阻止你和郗王府来往,可你人小却有主心骨。只有一次,你爹爹跟我说,大人的事,你怎么能扯到孩子身上?由着他们吧。
“就由着你们了,只能由着你们,对跟你爹爹貌合神离的情形更为多疑、敏感。再往后,我大概就是恼羞成怒了,管不住自己,很多事都能迁怒你。”
持盈尽量设身处地地想了想,隐约明白了一些。
许夫人又喝了一口茶,把杯子放回原处,倚着床头,语气略显疲惫:“魏家的事,也罢了,你不需挂心了。摄政王想怎么处置他们,都可以。
“我跟你大嫂说过一些话,她听到了心里,提心吊胆的,告诉了你大哥。
“昨日,你大哥让临安转告了我一些话,说了魏家那孩子为了要嫁他做过什么事。”
她的侄女魏大小姐,当初为了让阿昭答应私定终身,不惜在阿昭出外赴宴时设圈套,在酒中下迷药,并收买了一名妓|女□□。阿昭险些中招。万一中招,狎妓的事情若被外人知晓,许府的清誉扫地不说,前程也就完了。
侄女那么糊涂,阿昭和阿明、持盈一面顾着她的颜面,一面与她置气,这许久三缄其口。
到这上下,阿昭怕她为了那样的娘家人与持盈再生罅隙,才不得不跟她说了。
侄女如此,侄子不需想也知道,手段只能更恶劣。
“我现在,可真是几面不是人。”许夫人再一次自嘲地笑了,“自找的,怪不得谁。你的事,魏家并不知原委,我跟娘家,挺多事情上是相互利用着,也相互防备着。像你说过的,一路货色。
“宋云香进京来,先后见了我和夏家的人,要我去宫里见你,不管用什么手段,都要让你出手救下陆乾,还要起复魏家,让我那个侄女进宫,允诺只要事成,就给我二十万两银子。
“随后,娘家就派人来见我,满面喜色地说听到了一些风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能帮我出出主意。
“我听着不对劲,便搪塞者没给准话。
“进宫去见你,是看准你不论怎样都要封住我们的口,更是起了贪念,想要那二十万两银子。
“结果……都没来得及把所有的要求提出,就狼狈离开了。
“这会儿想想,真是一场小丑做的戏,可笑又荒谬。”
持盈端起茶,揭开盖碗,茶香四溢。是碧螺春。她喝了一口,虽然泡的时间久了,还是味道甘醇。
“说过的话,收不回。做过的事,也不是一句抱歉就能弥补。”许夫人目光悠远地看着持盈,“你能听我说说这些对谁都不能说的话,让我承认自己有多贪婪、狭隘、愚蠢,我感激。”
“言重了。我闲着也是闲着。”持盈微笑,放下茶盏,“那我走了?”
“去忙吧。”
持盈转过屏风的时候,听到许夫人轻声道:“持盈,珍重。”
“珍重。”她轻声回了一句。
走出正房院门,持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院中的景致。
该看看的。她兴许得空就会回许府,但是这个院落,不知还会不会再踏入。
她可以把一些话说的尽量得体漂亮,但是,失去的就是失去了。那被猝不及防施加在心头的伤,那被硬生生刺出来的那个血洞,那些将她打入炼狱的淬了毒的言语,无法忽略,无法忘记。
沈令言等在院门外,看到她,予以温柔的一笑。
持盈回以一笑,伸手握住对方的手,用了些力气。冷静、从容都是做给别人看的,其实打心底透着虚弱,需要一份支撑。
两个人一同快步走到垂花门外,与临安叙谈几句,得知许昭、许明都不在家,倒让持盈松了一口气。
回宫里的时候,两女子改为共乘一辆马车。这半日光景,怎么想都觉得分外漫长,长得让人疑心自己已然苍老。
持盈倚着大迎枕,一路闭目养神,快进宫的时候,恢复了精神,睁开眼睛,见沈令言心事重重的。
“怎么了?”持盈笑着探手过去,拍拍沈令言的额头。
“嗯?没事。”沈令言笑着捉住她的手,放开时打了一下,“我在想,过了端午,就能递辞呈了。”
持盈微愣,“这么快?”
“到那时,什么事都能有个着落,我还不能早些赋闲啊?”沈令言故意道,“嗳,你这丫头,看我每日累死累活的,不心疼啊?”顿一顿,又有点儿沮丧,“说实在的,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忙。就拿这回来说,你根本就用不到我。”
“胡扯。”持盈笑着坐到她身边,“我其实也盼着你能清闲一些,可问题是担心啊,你要是辞官之后就去游山玩水,那可怎么好?”
“不会。一年总有半年要留在京城,得好生调|教那些小孩儿。”
说到小孩儿,持盈想起一事,“你真在给阿骁哥物色儿子了?”
“自然。”沈令言笑道,“他总催促,我想忘记都不行。”
“……”持盈若有所思,想说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妥当,也就作罢。郗骁和沈令言这笔情账,乱的可以,简直一塌糊涂。正因为这个情形,旁观者清的人反倒更不能管,一准儿越管越乱。
沈令言踌躇片刻,小心翼翼地问道:“不去见见陆乾么?”
持盈对上她视线,“那是谁?我不认得他。”
沈令言沉默片刻,紧紧地搂了搂持盈。
持盈反倒笑了,认真思忖一阵子,道:“让阿骁哥收拾他几天,消消气,就交给林墨继续收拾。过一半个月,畏罪自尽、病死,让他自己选一个。我把话放这儿,林墨要是顾及这顾及那,下不去手,那就把人交给我。”
沈令言想让她过几日再做决定,持盈已继续道:“不管怎样,他得先是个人吧?他是么?”
“好。我会转告郗骁和林墨。”
持盈回到宫里,坐在临窗的软塌上,写了封信,细说今日种种决定,让翟洪文去交给父亲,之后又开始斟酌如何答谢路离、路予兄弟两个,再就是葛骏、德嫔兄妹两个。
想着想着,就开始发呆。期间隐约听到甘蓝、木香说萧仲麟和郗骁回来了,不知怎的,带回了几块画眉石,一起兴冲冲地去了内务府,亲自吩咐这吩咐那的。
这俩人的交情倒是与日俱增。思及此,她眉宇舒展了一些。到底,还有顺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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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许之焕奉召进到乾清宫。
萧仲麟正在伏案写着什么,神采奕奕,望向他的时候,双眼熠熠生辉,遣了宫人,让许之焕在近前坐了,他问:“写算方面,持盈学得怎样?”
许之焕如实道:“当初伍先生单独教过她一阵子,据伍先生说,珠算、心算都学得不错。”
丞相所谓的不错,便是学精了。萧仲麟笑道:“那就好。她不烦这些就行。我给她找个消磨时间的事由。”
“哦?”许之焕目光微闪,“与算术相关?”
“嗯。”萧仲麟笑道,“是另外一种方式,但更有趣,学精了,演算的时候也更容易些。”
许之焕的笑容愉悦,透着感激与欣慰,“是么?听皇上这样说,臣都分外好奇了。”
“还不知道能不能成。”萧仲麟真有些担心,“我尽快试试吧。行得通再跟您细说。”
许之焕被他引得再度笑开来,心说你今日这左一出右一出的,但愿能忙出个眉目。
说完这件事,萧仲麟才言归正传,与许之焕商议一些让他犹豫不决的奏折。
申时,许之焕告退,回到许府。
临安交给他一张拜帖、一封信,“别影楼一名伙计送来的,说是受苏氏所托。”
许之焕取出信,看了看。
是苏妙仪写给他的信,称自己不日离京,丞相若是意欲惩戒,她可以上门负荆请罪,他去别影楼问罪亦可。
许之焕将信纸折叠起来,放回信封,递回给临安,“打发个小厮去回话,不必。”
临安称是,又道:“今日皇后娘娘来看过夫人。这会儿夫人要见您,说有事请您成全。”
许之焕嗯了一声,去书房换了身家常锦袍,慢悠悠地回到内宅,转入正房。
许夫人在东次间,坐在临窗的圆椅上等他,见他进门,也没起身。
许之焕负手看着她,扬了扬下巴,示意她有话直说。
许夫人直言道:“持盈过来了一趟。……”把持盈的意思照实告诉他,又道,“她是为着你和阿昭阿明,怕你们有朝一日生出罅隙。换个别人,她千刀万剐都不见得解气。你命人去给我弄个度牒吧,往后我就在这个院子带发修行,不会走出半步,若是此处不妥,便将我安置到家庙。大病一场,看淡了一切,遁入空门,如何都说得过去。——如果你觉得可行的话。我一下午思来想去,只想到了这个折中的法子。不管怎样,总得给府里的人一个说法吧?”
许之焕沉默着。
许夫人又道:“我就是再傻,到了这个地步,也不会跟阿昭阿明胡说,伤他们的心。他们来看我的时候,我会给他们一个合情理的说法。怎么说还要再想想,你同意之后我才能好生斟酌。这一场风波,总得让他们觉得合情合理地度过去。你对三个孩子的疼爱是一样的,是不是?别再伤你自己了。过几个月,他们觉得平静了,我再自尽谢罪,行么?”
“自尽就算了。”许之焕终于出声道。
许夫人想了想,“对,不能自尽。我死了,孩子还要守孝。如今还不是时候。”他冷酷起来,是冷到骨子里,对厌憎的人,是不当人看的,会算计的,唯有得失。
“明白就好。”许之焕道,“既然如此,姑且按你说的办。人手我会陆续撤掉,院子里服侍你的要换一批,以前那些糊涂东西,都打发了。既然清修,就要闭门谢客,不得见任何一个外人。”
“这是自然。”
许之焕到了这会儿,总算气顺了一些,转而又是不解:“你说你图什么?”原本是好端端的超一品夫人、皇后嫡母,再没有比她地位更尊贵的望门贵妇,余生却要被囚禁在这儿,再不可见外面的花花世界。
“图什么?”许夫人久久地凝视着他,笑意惨然,“图的始终都不对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