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8
郗骁急匆匆赶回王府。
刚刚有人报信给他:明月一面吩咐一众下人着手搬家, 一面寻找拆掉王府的工匠。
想不通她是在唱哪一出。
昨晚, 正如苏道成承诺的那样, 两个人坐在一起用饭、喝酒,很是快意。席间,苏道成说的几件事都关乎他的私事,例如问他有没有改变心思, 娶妻成家;例如听说他要□□,问是不是认真的;例如他的宝贝妹妹年纪不小了,是不是该张罗婚事了。这些, 苏道成与苏夫人都愿意帮忙。
他与苏道成的交情, 比酒肉朋友好了不是一点半点,离生死之交则有一大段距离。
是很投缘, 相互欣赏的那种好友。除非与彼此相关,否则从不谈及公事。就是这样的朋友,坐在一起才不会有压力, 便愿意时不时小聚。
至于生死之交, 他倒是想见,偏生隔着关山万里, 挂念彼此时只能通信,信件来来往往, 大多数时候总结起来不过是一问一答:问话的说还活着呢吧,近期都不会出乱子吧?答话的就说还活着,几年之内死不了。
最近裴显铮的信件比较频繁,第一封信里说没仗打了很闷, 我知道,但再闷你也不能发疯吧?弟兄们八百里加急的信件我收了不少,大伙儿是真懵了,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我正在写请命回京的折子。
他看完就上火了,当即动笔回信,劈头盖脸一通骂,又说我现在管不了别人,连你都管不了了是吧?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那儿,再历练一两年,沉淀沉淀心性。敢绕过我让皇上准你回京做官的话,我也不会怎么样,最多是以后见着了不认识你,权当前几年过命的情义是我做了一场自作多情的梦。
过了十来天,裴显铮的信件又至,说真是难得,隔着几千里,我还能把你气得跳脚。我只是心里没底,逼着你给我交个底,连这都看不出来?我不问你还能问谁?难不成写信给皇后?快跟我说说,别磨烦没用的。
末了,裴显铮说我看出来了,你如今是真不对劲,不然怎么会男女不分,连自作多情的话都出来了?
看着信件,裴显铮那张坏笑着的俊脸分外清晰地在脑海浮现,他不由得也笑了,再回信时,便是扯闲篇儿的语气了,提了提最近那些事,让裴显铮只管放心。
能与裴显铮说起的事情、殇痛甚至狼狈,绝不会与苏道成提及。
究其原因,不是苏道成人不够好,而是道不同。
苏道成骨子里有着历代忠臣的那颗忠心:只要皇帝没有触碰天下臣民底限的罪行,他就会无条件效忠皇权。
而他郗骁不是,因为他不可碰触的底限比寻常人多:亲人、挚爱、弟兄、军兵都是不可委屈的,都是他发誓再不会辜负的人。
有一度总担心自己就要被逼急了,而到如今,终于心安。现在不好过的是皇上——皇上如今比他的顾虑还多,比他不可触碰的底限也更多。
有时静下心来冷眼旁观,反复思忖,真会有点儿同情皇上:负担太多也太重,还是余生都不能卸下的重担,想要做到游刃有余,可要着实辛苦好几年。
可是,这真好。
持盈终究没有嫁错人。
而他,若是可能,若是皇上愿意给他余地,他会鼎力相助。这就不是单纯为着持盈了。毕竟,好帝王与好夫君是两码事。
他只是希望,皇上能够两者兼顾。
遐思间,一路疾行的马车进到王府,在外院停下来。
郗骁下了马车。
姚烈快步走来,面色凝重。
郗骁看一眼来回穿行的下人,手指刮一刮一边的浓眉,“谁惹着她了?在哪儿呢?”
姚烈道:“在您的外书房。嗯……听说是把书房的摆件儿字画藏书都毁了。”
郗骁面色骤变,火急火燎地赶去书房院。
姚烈张了张嘴,随后叹一口气。这还没说最要紧的那件事,王爷就这样了,等下……他可怎么张嘴呦。
郗骁疾步走进书房,迈过门槛儿的时候,差点儿被绊倒。
十岁起住到现在的地方,做梦都没想过,险些在这儿跌一跤。敛目一看,见门口乱七八糟地摆放着一些小物件儿。
他又刮了刮眉毛。到此刻,心里气归气,却知道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发作出来的。
他吸进一口气,打量着空空如也的书架、博古架,视线最终落在站在书架前的明月身上,对她招一招手,“出来,咱哥儿俩说说话。”语毕转身出门,席地坐在台阶上。
郗明月对忙碌的下人摆一摆手,“都下去吧。院子里不需人服侍。”
下人齐齐称是,鱼贯退出,离开书房院。
郗明月走到郗骁身侧,也席地而坐,“生气没有?”
到此刻,郗骁的气已经全消了,笑,“没。”他侧头看着妹妹,“你是该这么做。”他把父亲的书房毁了、烧了,妹妹报复回来,合情合理。父亲的书房,何尝不是她时时流连、睹物思人之地。
郗明月手肘撑着膝盖,双手托腮,眼神无辜地看着他,“真没生气?不能够吧?你书房里好多物件儿,都是持盈和令言姐喜欢的,还有不少,是她们送你的。”
“不生气。只是有点儿可惜。”他真不生气了,也真的开始可惜起来。但也没事,毕竟,能经常见到她们。
“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毁了爹爹的书房?”说起这件事,于她是很艰难的事。
郗骁转眼看着花圃里开至荼蘼的春花,语气散漫,“能为什么?喝多了。”说完,他身形向后仰,双臂撑在身侧。
“不肯说就算了。我只管算我的账。”郗明月也散漫地道,“横竖你也不愿意回家了,回家就发疯,那就换个地方住。”前天夜里,他折腾完跑去客栈留宿;昨日夜间,则留宿在了苏道成家中。
“嗯。这就对了。”郗骁沉一沉,道,“有个事儿我要告诉你。你听完之后,如果介怀,什么都不要说;如果不介意,打理好自己的心思,得空就进宫去看看持盈。”
郗明月预感事关重大,侧头定定地看住他。
郗骁简略地把持盈的身世告诉她。
郗明月又看了他片刻,随即转过身形,把脸埋在臂间。
“……”郗骁看着妹妹,一时不知作何感想。这一刻,他担心,甚至恐惧,怕妹妹对人情世故的看法到底是与自己背道而驰。如果妹妹介意持盈的身世,甚至心生轻蔑不屑……那么,他日后要如何面对她,又如何对待她?
兄妹两个沉默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他听到了妹妹的抽泣声。他拧眉,看到妹妹轻轻颤抖的双肩,半是恼火半是无奈地道:“哭什么?这么倒霉的人又不是你。”
郗明月却哭得更大声。
“再哭打你了啊,最烦最怕的就是你哭。”他恨声恨气地说着,却坐直了,抬手轻拍妹妹的背。
“烦死了。一个一个,就没有顺心的事。”郗明月一面哭一面含糊地道,“你还能放火整治人撒气,持盈可怎么办啊?说到底,那关她什么事儿啊?许夫人,还有她的生身父母,到底是不是人啊?这辈子就没听说过比他们更禽兽不如的人,气死我了,可我又帮不上忙。一直都是持盈帮我,她有个什么事儿,我总是没处下手,没本事帮她……”说到这儿,她痛哭失声。
这哭泣,是这么久以来的一次宣泄。哥哥的百般暴躁,百般痛苦,她都看得清清楚楚,却是不知症结。先前还以为持盈的日子很顺心,这就够了,却是没料到,持盈要承受这突如其来的风波与打击。
那样倔强的女孩子,要怎样才能放下身世的阴影,要到何时,心结才能打开?
那是除了持盈,任何人都无法真正帮她看开、放下的事。
十几年漫漫流光逝去,她如今心头最重也仅有的,不过三两个人,但哥哥与持盈的心魂都在炼狱中挣扎,她不是不知情,便是手足无措。
太没用了。
她撕扯着自己的衣袖。
郗骁牵了牵唇,把妹妹揽到自己的臂弯,“傻丫头,没事儿,都会过去。不准再哭,你哭的时候丑死了。知道吗?我最怕看你哭,就是怕看到你这丑样子,丑的都吓人,你知不知道?”
郗明月破涕为笑,死死地掐了他一下,“你这个混账,从来就不知道嘴下留情。”
郗骁嘶地吸进一口气,“那还不是因为你手下从不留情?你就缺打,我就不该惯着你。”
郗明月吸了吸鼻子,“那什么,我就是想故意惹你生气,你那些东西都没毁掉,现在应该都好端端地送到新宅去了。”她怎么舍得伤哥哥的心呢?她的哥哥,只是看起来威风八面而已,其实,很可怜很孤单的。
郗骁用大红官服衣袖给妹妹拭泪,“就知道你最乖。”
“我们要怎么帮持盈?我是说,需不需要我做什么?”郗明月正色询问。
“眼下还不需要。”郗骁刮了刮妹妹的鼻尖,“走一步看一步。”
“好。”郗明月用力点头。
在院门口的姚烈轻咳一声,“王爷,属下有要事禀明。”
郗骁打量着明月,又给她擦擦脸,这才道:“过来说。”
姚烈走到兄妹两个近前,踌躇片刻,如实道:“王爷,追踪陆乾的人本已得手了,但在昨夜,陆乾被外人掳走,去向不明,不知从何查起。”
“……”郗骁拧了眉。
郗明月一看兄长那个脸色,便知他少不了要发一通脾气,连忙起身,匆匆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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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持盈想起身洗漱穿戴,但周身酸软无力,心念一转,决定不再勉强自己。
德嫔离开之前,跟她仔细说了说要见的人的情况:西越如今三大商贾鼎立,其中之一是苏忘。将要进宫回话的女子,是苏忘身边的女管事宋云香。
再多的,葛骏与德嫔便不知道了。
等待期间,睡意全无,许持盈将甘蓝唤到面前,说了说从许夫人口中得知的一些消息,末了道:“你去找林墨一趟,复述一遍,他应该能当即给出名字。”
林墨其人,心思缜密,聪明绝顶,虽然年纪轻轻,但对宫里宫外的大事小情了如指掌。关于她生母的身份,线索不少,所以不难知晓她昔年的身份。
甘蓝称是而去,过了小半个时辰便回来复命:“林大人说,在当年,合乎这些线索的只有苏家,苏家只有一名闺秀,在他看来是苏妙仪。”语毕,将手中一个牛皮纸袋呈上,“是苏家昔年方方面面的记录,林大人找出来,让奴婢转呈您过目的。”
许持盈并不想看,“收起来吧,得空再看。”
甘蓝称是,转身时与木香对视一眼,眼中现出担忧之色。
皇后身在闺阁的时候,也曾吃过闷亏、受过伤、生过病,但是每一次都会因为境遇生出好胜心,漂亮的大眼睛总是亮闪闪的。
这一次却是不同。
皇后双眼如寒潭之水,黑沉沉的,眼神透着心力交瘁时才有的疲惫。
甘蓝与木香一样,心疼不已,却不敢问原由。
终于,翟洪文将人带至,随后,他不便悄然退下。
甘蓝、木香退到寝殿门口服侍。
女子在寝殿门内站定,随后跪倒在地,“民女宋氏云香,拜见皇后娘娘,问皇后娘娘金安。”
“平身。”
宋云香称是起身,自是不敢四处打量,眼睑微垂,视线定格在近处地面一点。
许持盈倚着床头,打量宋云香。三十岁上下,身姿窈窕,容色秀美,穿一袭墨绿衫裙,站在那里,不卑不亢。
宋云香说出来的话,也不能全然相信,不过是听人换个方式再讲述一遍自己的身世。很刺心的事情,却一定要做。她总不能真的把一切是非都留给萧仲麟、父亲、郗骁和沈令言。
沉吟片刻,许持盈问道:“想过会进宫来么?”
宋云香如实道:“回皇后娘娘的话,民女想到过,毕竟,民女最先是被人押送到了许夫人面前。”
“李二爷?”许持盈问。
“正是。”宋云香停顿片刻,见许持盈没说话,便知是在等待自己讲明原由,因而继续道,“民女进京来,是势在必行。只是没料到,会被李二爷留意到,更一度成了他自以为能够控制的棋子。幸好不管怎样,民女终究是来到了京城。”
许持盈抚着寝衣的袖管,语气随意:“你的来意是什么?”
宋云香语气真挚:“皇后娘娘容禀,民女进京,只是为了救一个人脱离险境。最早的打算,是要以昔年旧事作为把柄,让东家手下留情。”
“你的东家是谁?”
“苏忘,也就是当年的苏家大小姐,苏妙仪。”宋云香屈膝一礼,“当年民女是她的贴身丫鬟。”
许持盈凝望她一会儿,“你要救的人又是谁?”
“暗卫统领,陆乾。”
“……”一些猜测,险些让许持盈没了说话的兴致。
宋云香跪倒在地,“皇后娘娘,民女曾苦苦哀求许夫人,求她请您与摄政王费心斡旋,却迟迟没等到下文,不知道——”
许夫人当然没那么做,所有的心思都用来算自己那本账了。“她并未提及。”许持盈眯了眯眼睛,“但是,你也没闲着,想来并没耽搁你的事情。”
皇后的话,指的一定是她出入夏家的事。宋云香默认。
许持盈问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宋云香一愣,跪倒在地,“民女有下情回禀。”说话的时候,难掩脸上的惊诧之色。不论天之骄女许持盈,还是母仪天下的六宫之主,归根结底,都是只有十六岁的女孩——被生母遗弃的可怜人罢了。可是,见到知情的人却是态度淡然,对当年事没有一丝好奇,更不关心生父生母到底都是谁。当真是匪夷所思的一个人。
“也好。那就说说你觉得有必要说的事情。关乎苏忘的,便不需说了。”
宋云香再度惊诧,略一思忖,道:“民女进京来,便知定有身死之日,但只要能够救下暗卫统领,无悔无憾。这件事,恳请皇后娘娘成全。否则,三日后,关乎皇后娘娘身世的流言蜚语,便会在民间、朝堂流传开来。”顿一顿,她补充道,“眼下,民女并未对见过的朝廷大员家眷细说原委,没有把话说透,但在三日后,便不是这样了。只要三日之内,民女看到暗卫统领安然无恙,便会传消息给身在民间的亲信、故友,他们定会守口如瓶。”
“要陆乾安然无恙?怎么个安然无恙的法子?”
“请皇上发明旨,允许陆乾辞官,去江南安度余生。”
“知道了。”许持盈摆一摆手,吩咐道,“把她交给影卫。”
甘蓝与木香听得云里雾里,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恭声称是。
宋云香高一脚低一脚地离开坤宁宫的时候,以前十足十的信心莫名消散大半,忐忑、担忧、惊惶抓紧了她的心魂。
留在寝殿的许持盈按了按眉心,对木香道:“难受。你跟路太医说说我的症状,跟他拿点儿立刻见效的药回来。半个时辰之后,让他过来一趟。”
“太医院有记档,路太医一看便知给您开什么方子。”木香笑道,“奴婢等甘蓝回来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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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蓝把人带到沈令言的值班房。
沈令言道:“等会儿我把她带回沈府,亲自审问。让皇后娘娘放心。”
甘蓝称是,又道:“方才皇后娘娘也没跟她多说什么。……”把许持盈与宋云香的话复述一遍。
沈令言听完,沉默片刻,有些担心,“接下来的事,我看着办吧。”
甘蓝点头,又道,“依奴婢看,皇后娘娘也会有所举措。”主仆多年,这还是能够猜出、感觉到的。
“那么,有什么事,我让轻扬禀明皇上。”持盈手里又不是没人,却选择把宋云香交给影卫,便是无意隐瞒皇上的意思。
甘蓝嗯了一声,笑着行礼道辞。
沈令言带宋云香回府之前,斟酌片刻,去找林墨,开门见山:“苏忘其人,你知道多少?”
林墨笑着摇头,“只知道是商贾,至于如何发迹,如何声势日隆,街头百姓恐怕都比我知道的多。毕竟,与巨贾有来往的达官显宦,都是暗中行事。”
“也是。”沈令言笑了笑。他们这些人,脑子里装着太多宫廷内外、官场之中的秘辛,但民间、江湖是非,便是力所不能及的,所知的大多是传闻,不足信。
林墨心头一动,“这苏忘,究竟是男是女?”因为相同的一个姓氏,本不该有这种猜测,但直觉告诉他,苏妙仪与苏忘有关,甚至于,可能是同一个人。
沈令言一笑,把话题往别处扯,“这话说的,你还不如索性怀疑苏道成与苏忘有关。”
林墨哈哈一笑,“不可能。苏大人是北地苏家,用他的话说,在那边是独苗苗,与别处苏家的唯一的关系,不过是一句五百年前是一家。”顿一顿,又望一眼与她手下一起站在不远处的宋云香,“苏忘的大管事不就在你手里么?你怎么也会做舍近求远的事。”
沈令言和声解释道:“人犯的话,哪儿能当真,我想先心里有数再问她。”
“这类事——”林墨想一想,“你别管了,皇后娘娘手里有这种人。”
“得,那我就放心地摸着石头过河了。”沈令言就知道这是个人物,跟他开诚布公地说说话,总会有所得。她笑着道一声谢,转身离开。
难怪持盈懒得与宋云香多说,敢情是手里有消息分外灵通的人。这小丫头,不定何时就会给人意外。她想着。
回府途中,手下禀道:“平阳郡主今日忙着搬家呢,选的新居就是在沈府斜对面的那所王府别院。”
沈令言蹙了蹙眉,知道明月这丫头在冒坏水儿,却是不能责怪,更不能阻拦。
那座郗王府别院,是郗骁三年前命王府管事置办的,听说是用什刹海的两所上好的宅子换的。有一次,她一出门就遇见了去别院的郗骁,当即给了他一记冷眼,他却笑笑地说:“办什么事儿都得上心,做冤家对头也一样,要摆出个架势来。”
虽是这么说,他也只去过别院那一次,一来二去的,她几乎已忘记那所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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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骁从王府回到值班房没多久,便听说了明月选择的新居,嘴角一抽,险些又开小差溜回府,转念便决定随她去。
妹妹跟他哭了一场,他是再不敢跟她拧着来了。
很多男人都是这样吧,天不怕地不怕,怕的是小女子的眼泪,不管这小女子是至亲,还是至爱。
他让自己静下心来,专心处理公务。
未正,乾清宫的太监过来,说皇上有请,他即刻起身前去。
萧仲麟找郗骁,是为两件事。
其一,郗骁□□到名下的事,前两日写了奏折,今日礼部把这份奏折送到了他手里。
其二,先前他给四个相关地方官写了四封言辞恳切态度诚挚的密信,这一半日有了下文。四个人俱是回信时附上奏折,有两个发力检举,弹劾赵习凛与萧宝明在自己辖区的种种不义之举,另外两个则是曾与赵习凛牵扯不清,今时的态度是想戴罪立功。在信件中,莫不是受宠若惊或是感激涕零的态度。
为人处世,不妨偶尔打打人情牌,帝王尤其如此。
有了地方官的配合,这桩牵连甚广的长公主与驸马做下的贪墨案,足以让赵家倒台,定北侯赵鹤的兵部尚书,是如何都保不住了。而若只从兵部过失着手的话,就别想从速罢免赵鹤的官职。
这是关键。
萧仲麟先把贪墨案的事情跟郗骁说了说,又把四个地方官通过卓永的人手交上来的奏折推给郗骁,“都是有理有据,沈令言手里也有一些人证,过几日就能送到刑部。”
郗骁看过那四道奏折,不难想见到是怎么回事,心生几分欣赏之情。无疑,皇上给主审赵家一案的几个人开辟了一条捷径,不然,真不知道要磨烦到什么时候。
“再就是你的家事。”萧仲麟扬了扬手里的折子。
郗骁拱手行礼,“还请皇上恩准。”这是一定要办的一道手续,得了皇上的允准,郗家旁支便不敢跟他闹腾,不会弹劾他不顾世家大族的规矩率性而为。
萧仲麟凝视他片刻,“想好了?”
“想好了。”
萧仲麟沉默片刻,又问:“真想好了?”
郗骁听得出他语气里的困惑,险些笑出来,“臣是三思而行。”
“你想好了,朕却想不通了。”萧仲麟虽是这样说着,却打开奏折,提笔批示,“准了。话可得说在前头,日后你若反悔,定是麻烦得很。”
“皇上放心,臣不会反悔。”
萧仲麟批示完毕,放下笔,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还没娶妻,就先给自己张罗儿子。”说着就笑起来,“哪儿有你这么颠三倒四的。”
郗骁也笑了。
萧仲麟现在很愿意跟郗骁闲谈,“你是不论娶妻与否,也得□□,是吧?”
“是。”郗骁承认,“皇上放心,娶妻与子嗣,是两回事。”
“你是摄政王,按理说,我是该张罗着给你赐婚,但是觉着没那必要。”萧仲麟道,“你哪日要成婚,跟我说一声就行,到时我再给你锦上添花,下一道赐婚旨。要是愿意一直这么混日子,我也不好心办坏事。平阳郡主也是如此,你记下。”
郗骁由衷地谢恩。他最烦的事情,不过是皇室里的人动不动就想做主他或明月的婚事。
“听锦衣卫说你家里有事,回去照看着些。”萧仲麟道。对持盈那么好的人,他愿意大事小情上体谅一些。
郗骁微笑着谢恩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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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香从路太医那里带回来的药丸,很有效果。许持盈吃了一颗,过了小半个时辰,乏力、昏沉感减轻许多,便起身洗漱穿戴整齐,在书房等着路太医过来。
路太医名予,前年冬日在葛骏的推荐之下,进入太医院。
路予还有个兄长——路离。
许持盈与兄弟二人渊源颇深,她如今略通医术,能轻易辨出饮食之中是否有毒,都是路予的功劳。
路予走进来,一本正经地行礼问安。
许持盈让他平身,打量片刻。还是印象中的温文尔雅、玉树临风。她示意甘蓝木香去门外守着,随即指一指对面的座椅,“在太医院还好么?”
路予落座,笑道:“还是被那帮老学究当愣头青,特别好,你都不知道多清闲。”
许持盈笑了,“官宦家眷请太医,都不敢派你去吧?”
“别说家眷了,就算是丫鬟小厮不舒坦,他们都不让我去。”路予牵了牵嘴角,“当年的小神医,竟落到了这步田地。但我也知道,他们是顾着五军大都督的情面,这才把我供起来的。”
许持盈笑意更浓,“你本不需要进太医院。”
“不进太医院能做什么?”路予扬眉,“去做白鸽掌门人的副手?打死我都不去。就我那个哥哥,不出俩月就能把我气死。”
许持盈轻笑出声。不管是路予还是路离,相见时总会让她心情愉悦。
路予谈及的白鸽,是掌握着各路消息的帮派,不论民间、江湖,只要小有名气的人,白鸽都能做到知根知底,如此,外人可以用银钱换取白鸽掌握的消息,也可以出大笔薪酬请白鸽帮自己解决难题或是脱离困境。
白鸽有百余年的历史了,一直都是很特殊的存在,鲜少结仇,与各路人等都是和和气气相处。
路离是白鸽现任首领。
“说吧,有什么事儿?”路予道,“你的脾气我知道,没大事绝不会找我。”
“三大商贾之一的苏忘,身边有个女管事叫宋云香。”许持盈直言道,“宋云香的亲朋、心腹,三日内,我要找到,除掉。明日此时,我希望能看到名单,如此才能尽快寻找人手去做。在你看,能办到么?”
“可以。”路予神色逐渐转为凝重,“你也知道,他这两年都在京城,常住别影楼,我等会儿就能告假早些回家,太医院从来不让我夜间值班。至于人手,你别管了,他会两件事一起办。”
“不用。”许持盈道,“这事儿比较脏,也很麻烦。”
“你的事儿,不管怎样,他都会高高兴兴去帮你做成。”路予抿了抿唇,“听我的吧,不然我还得来回传话跑好几趟。要想答谢他,就照顾我一些,别让我死在太医院就行。他还指望着我帮他分担些事情呢。”
许持盈听了,有些哭笑不得。
“就这么定了。”路予又道,“苏忘发迹至今的事情,我都知道,你想不想听?”
“只想知道两件事:苏忘是不是女扮男装?最早是不是官家闺秀苏妙仪?”
路予点头,“是。”
“晓得这些足够了。宋云香的事情了结之后,对苏忘也要留意一些。”这个女扮男装的商贾,应该就是称她为孽根的女子,亦是把她生下来却抛弃的女子。知道她的事情,全无必要。有必要的,是防范着她的亲信再生出这种是非。
路予即刻起身,“我都记下了,你放心。我这就回府。还有,何时我想在太医院做出点儿名头来——”
“跟我说一声就行。”请平安脉、调理身体都交给路予,旁人自然会高看他一眼,不会再让他继续做闲人。
路予逸出大大的笑容,拎起药箱,快步离开。
许持盈独自坐了一会儿,起身去了小厨房。心头的烦躁挥之不去,做点儿事情,总能有所缓解。
路予回到太医院,很顺利地得到提早回家的准许,离宫回家,换了身衣服,便策马去往别影楼。
别影楼是个酒楼,去年开春儿建成的,共五层,待客的只有下面三层,提供的菜肴,大多数味道辛辣,羹汤只有五道,茶与酒更是都不超出三样。
路予首次进到别影楼,通过掌柜的、伙计的担心抱怨了解到这些,笑得打跌,说这是好事儿啊,难得路离也有明知亏本儿还要做的败家行径。
但在后来,事实告诉他,对于一些特定的行当里的特立独行,京城官民是愿意捧场并买账的——别影楼名字绝对诠释不出个吉利,菜品酒水就那些,开张之后,生意却是越来越好。
他在心里直骂老天爷不开眼,什么事儿都能照顾到路离,路离却在那时候不高兴了,责问掌柜的:“是不是你做了什么手脚?谁让你把这儿弄得这么嘈杂的?”
掌柜的欲哭无泪,好一番委婉地把术业有专攻——别影楼有专攻解释给他听:厨子做来做去就是那些菜,又愿意精益求精,食客觉得味美,愿意经常光顾也是情理之中。
路离应该是没词儿的时候,还是说:“差不多就行。我过来的时候,把饭菜做得好些就得了,别的不用太在乎。”
他听说之后绝倒。自己那个哥哥,别扭起来,饶是神仙都没辙。但在之后不免留心,一番查证之后,才知道别影楼因何建成——那些辛辣的菜肴、鲜美的羹汤和上好的酒水,都是许持盈进宫之前喜欢享用的。
一个男人对一个女孩的心思到了这地步,自是用情到了极处。
而这种男子——心思只为着许持盈的男子,在京城有那么几个。都够出色,偏生无法打动那女孩的心,甚至不能让她在自己和家族之间有丝毫的犹豫。
她对谁都只有友情,没有儿女情长,怎么样的相互帮衬,到了她那里,都会变成友人之间该有的相互帮衬,且是互惠互利。
走进别影楼,步上楼梯,慢吞吞去往五楼的时候,路予琢磨着苏忘、宋云香为何惹得持盈注意并且出手。
苏忘,也就是苏妙仪,在京城销声匿迹是十六年前。离开京城两年之后,在江南出现,最初是做小本买卖,一点点扩大规模。这些年,屡有慧眼识珠的商贾出手帮衬,她名下的生意便越做越大,五年前开始,绸缎、瓷器、玉石、草药等生意以令同行瞠目结舌的速度扩张到各地。
这个女人,因何引得持盈瞩目?持盈又因何要除掉她名下大管事的亲朋、心腹?
持盈与她,有着怎样的恩怨纠葛?
想不通。但是路予知道,路离应该能给他一个合情合理或是耸人听闻的答案。
踏着楼梯走到五楼,转入廊间,路予走到北面居中的一个房间门前站定。
守在门边的仆人谦恭一笑,扬声通禀。
“请。”里面的路离道。
路予应声推门而入。
路离卧在临窗的躺椅上,一袭纯白道袍,愈发显得发丝、浓眉漆黑,闲适的姿态,有着世外之人的道骨仙风。
路予咳了一声,没行礼,便在路离近前落座。他与路离是同父异母,命都够苦的——他们的爹都不知道他们各自的母亲谁该是正室——都没明媒正娶,但一直有来往,足见年轻时有多风流成性。
路离与他,从不看轻彼此,但也不惯着彼此的脾性。
路离转头望向路予,“出什么事了?”
路予如实道来。
路离听完,只略略思忖就道:“宋云香那档子事好说,不足挂齿,盯着苏忘也好说。明日你告诉她,这一两日,苏忘的人把陆乾从摄政王的人手里截获,眼下,苏忘正赶往京城。也许,根本不用白鸽盯着苏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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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轻扬把一份口供呈给萧仲麟,“是沈大人刚刚问出的,后续明早应可呈给皇上。”
沈轻扬是沈令言的左膀右臂,办事能力也真不输于沈令言,只是,眼下或许是因着沈令言的缘故,不少事情上都不会在他面前做足功夫彰显自己。
他看得出,但不会点破,而且,很欣赏这等重情义的人。
他迅速看了看证供,得知苏忘便是苏妙仪,苏妙仪便是持盈的生母。
对苏妙仪,萧仲麟真是丁点好感也无,但他作为局外人,不能不考虑事有意外的可能。因此,便定了心神,笃定沈令言与他所想必是大同小异,也就没说什么,只让沈轻扬明日尽早禀明进展。
沈轻扬退下之后,卓永禀道:“皇上,太后娘娘要见您,说是您若不见她,三日后,皇后娘娘会成为世人皆知的笑柄。”
萧仲麟想一想,居然笑了。
他想的是,许夫人得有多恨苏妙仪,宋云香又得有多恨苏妙仪——那两个女子,眼下这分明是把持盈往死路上逼迫。
亲生儿女落到被世人鄙弃的地步,生母就算再心狠,也做不到不自责难过,更做不到不被牵连。
只是,不论他与持盈,还是许之焕与郗骁,都不会让她们如愿。
“跟太后说,明日午间朕才得空。”
卓永称是,扬声吩咐下去。
萧仲麟站起身来,“回坤宁宫。”
总算熬到了此刻,可以去陪着他的持盈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周六这个点儿送上,之后就能日更到完结了。到完结还有二十万字左右吧,下月初怎么都能写完的。
这一段是打心底觉得对不起你们,等我正儿八经地勤奋更新报答你们哈^_^
晚安,么么哒!爱你们(づ ̄3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