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虹轻轻拍她的手以示安抚,对陈铮岩说道:“你先走吧,小舟她等下就要走过来了。”
“妈,你跟我一起过去吧。”
“这……不太合适吧?”
“有我在。”陈铮岩不多说,带着杨虹就往病房去了。
笠舟一眼看到门口,有些愣神,很快反应过来。她正握着赵敏钰的手,那双手比起杨虹的柔白细腻多了很多沧桑的痕迹,它有些枯朽瘦弱。
“舟舟,好孩子,我的好孩子。”她神智还算清明的时候是能认得笠舟的。
笠舟心中翻江倒海,僵了好一会,才转头轻轻喊了一声:“妈,你来了。”
杨虹听到的瞬间,手立刻捂上嘴唇,眼泪夺眶而出。她忙整理了一番,连连应声,“诶诶,我过来看看,你……不介意吧?”
笠舟还没说话,赵敏钰就笑呵呵地看向杨虹,眯着眼笑的很欢:“你来啦?来来来……”她朝她招手,杨虹走过去,她就把她的手放到笠舟手上,“我们小舟,好孩子,好孩子。”
“是,很好的孩子。”
杨虹欣慰的声音里,笠舟听到一丝艳羡。她莫名为这股羡慕而心酸,嘴角的浅笑从不自然慢慢变得释然,她回握住杨虹的手,什么也没有再说。
也什么都无需再多说。
陈铮岩走到笠舟身侧,毫不掩饰,吻她的鬓角,“好孩子做得很好,回去奖励你一朵小红花。”
笠舟恼得打他,“哪里学来的腔调!”
“妈,那我和笠舟就先回去了。明天在医院办婚礼,到时我让何曜去接你们。”
“诶,好好好。你们先走吧,这里有我,走吧。”
赵敏钰背对着他们,像往常一样没有说话,她目光望向窗外。秋高气爽,叶落满地,有一个一身护工服的女人在清扫,她发色发白,形容有些踽踽的老态。
入冬的荒凉之态已有几分显露。
赵敏钰低下头,喃喃:“好孩子,我的好孩子……”
杨虹送走陈铮岩和笠舟,回头去看她,她已是满脸泪。
纵然神志迷蒙不清,骨血相连之人,又如何能无动于衷?杨虹可以理解笠舟缄默不言的心苦,而身为母亲,也更理解赵敏钰的撕心。
医院里的婚礼很简单。
笠舟坚持尽量少惊动别人,所以只是把婚服带到五层,两人在纪东白的办公室里换了衣服。没有司仪也没有大红大绿的其他装饰,笠舟由张老爷子带着,在偌大的病房里,走向陈铮岩。
没有音乐也没有喜糖,有一束玫瑰捧花是姜午秋带来的,她让小也去抱笠舟的婚纱裙摆。在这样的日子里,小也却反常得没有普通孩子那种闹喜事的疯劲儿,乖乖巧巧,时而笑得像个小天使那样去看床上的人。
张远涯的状态很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些。
他靠坐床头,和姜午秋依偎着,嘴角挂着舒心的笑,目光追随笠舟的脚步。在两人相携望向他的时候,他激动了。嘴唇颤抖,眼眶湿润,破碎的声音断断续续挤出一个个“好”字。姜午秋的手和他紧紧握在一起,也激动得流泪。
“远涯,我向你保证,我会看着小舟幸福的。”她额头抵着远涯的,轻轻说。
“好,好……”张远涯向笠舟伸手,她立刻到病床边。
“哥,我结婚了。”笠舟没有一滴眼泪,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陈铮岩晓得她心中撕裂的痛苦,陪她一起到床边,揽着她,“哥,我和笠舟早先就领了证,很抱歉婚礼拖到现在。她和我说这是她最想要的婚礼,我同意了。从今以后,我用一辈子爱护她。”
张远涯说不出话来,手紧紧握住了陈铮岩的,一直点头。
有好一会,笠舟需要极力忍住掉眼泪的冲动,但她最终还是做到了。早在婚礼前,她就在自己心里演示过无数遍,她可以为任何事悲伤哭泣,但这一天,她不能哭。
张远涯心心念念要看到她的婚礼,他知道的,父亲去了,母亲神智混沌。他身为长兄,该是家里的顶梁柱。这六年的植物人,他心明如镜,笠舟和爷爷是怎么样熬过来的。只要笠舟好,他的身后事就都妥当了。
她必须要让张远涯知道,张笠舟的脊梁骨可以扛起来他身后的一切。
“哥,爷爷,嫂子和小也都交给我。有我在的一天,我一定竭我所能保护他们。”
听到这句话,张远涯的瞳孔倏然放大,又慢慢缩回,他皱巴巴的皮肤褶子里藏起了泪水,在光线里隐约透着晶莹。
他的亲妹妹!她懂!
仪式简单结束后,张远涯就陷入了断断续续的昏迷,笠舟一直不愿走,陪在病床边。在他昏迷半醒的时候,他的手紧紧抓着姜午秋的,小也到底年纪小,战战兢兢陪着不多久就困了,陈铮岩抱着他,坐在一边。
张老爷子在楼下病房。杨虹不放心赵敏钰在疗养院,和韩照坤一道过去了。陈老爷子看情景,把空间留给了几个年轻人,下楼去陪张老爷子。
深夜里,张远涯的情绪有很大波动,姜午秋最先从犯困的状态清醒,她紧握着他的手,贴近他似乎在说话的唇边。
唇嚅动缓慢,破碎的音节一点点接成一句话。
午秋,对不起。
姜午秋再也坚强不起来,泪水奔涌而出。与心脏停跳的仪器声音一起响起的,是她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楼下的张老爷子倏然睁开眼。
伴随着人来人往的忙乱,笠舟身穿婚纱,神色大恸却始终没有掉泪。小也在陈铮岩的怀里挣扎着扑向病床,死死趴在张远涯的身上哭喊爸爸,这是他第一次这样趴在爸爸的胸口,也是最后一次。
生离死别这样无常。
五年前,她送走了那个养了她二十多年的爸爸,现在送走了她哥。
笠舟觉得累极,双腿一软,险些倒地。陈铮岩眼疾手快搂住了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对进来的陈皓月点头,“哥,你先帮忙处理下。”
陈皓月拉开姜午秋,纪东白上前对张远涯做了一个全面检查,“生命体征完全消失,病人已经死亡了。”
紧随而进的张老爷子老泪纵横,却是先走到了笠舟身边,苍老却有力的臂膀把她搂进自己怀里。笠舟死忍着的情绪在这一刻突然迸发了,她扑在爷爷的怀里,“爷爷,哥走了。”
“好孩子,我的好孩子。”张老爷子拍着她肩膀,不知是在说她还是在说张远涯。
与此同时,远在平海疗养院的赵敏钰大约mǔ_zǐ连心,心上一阵剧烈的疼痛,脑袋里像是有一个□□炸开。她声嘶力竭地又吵又闹,几乎把整个房间里的东西都砸烂了。幸好韩照坤跟着杨虹一起来了,勉强制住了她。
杨虹挂掉电话的时候,眼里有泪,“照坤,那孩子……走了。”
韩照坤闻言长叹,刚刚被他抓住的赵敏钰突然发力,把他推开,冲了出去。
“快!抓住她!”
疗养院出动了四个安保人员再加上韩照坤才勉强把赵敏钰在院子里拦下来,她目光清明,坐地痛哭,嘴里大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
张远涯的葬礼办得很简单,只有亲人参加,连友人也没有。是啊,他年纪轻轻就成为植物人与病床为伍,哪里还有什么朋友。头几年,他的手机响过,笠舟没有接也没有回,后来慢慢的,就再也不响了。
一切葬仪结束,不过是一个上午的时间。
姜午秋还不肯走,小也也坚持陪着妈妈。陈皓月主动表示留下来照看这一对mǔ_zǐ,其他人就都先走了。
在墓地外的黑色揽胜上,笠舟在车里静静坐着,她没有走,但是想把空间留给那一家人。
午秋姐能在她哥生命的末尾毅然来到他身边,照顾他陪着他,这份恩情,无论她将来如何,她都会记得。
韩亦轩和韩亦安都来了,临走的时候,韩亦安不知是转了性还是怎么,收起了往日跋扈的小姐脾气,对她友好地微笑,叫她姐。看她打算坐在车里不走,她还从包里拿了一个小面包给她。
“姐,记得回家。”她走的时候这样说。
笠舟愣了半晌,微微勾起唇角点头。
韩亦轩看今天这情势,没有不识相地非要留下来,拥抱了一下笠舟,和陈铮岩递了个眼神,也没多说就先走了。
众人都慢慢远去,笠舟默然看着那一排青松背后的大片墓地。一个个墓碑森然地矗立在那里,在规规矩矩划好的地盘里,每个人死后都只有那样的一小块地方容身。
生死都是大事,可生死却偏偏都不占地,一个zǐ_gōng,一方黄土,就是一个人的一生了。
笠舟面对这样的无常,无端感到心尖漫溢的凉薄,她有些冷。
陈铮岩看她轻轻发抖,忙开了车内暖气,又抱住她,像哄孩子那样拍她的背,把她的脑袋放到他的颈窝里。
“舟舟。”他轻声叫她。
“嗯。”她也轻轻应。
“有我在,知道吗?”
她在他怀里点头,这样简单的抚慰让她心头的凉薄散了些许,觉得人间还是有些暖意。
一直到天黑,陈皓月抱着小也,和姜午秋一起走出墓地,笠舟和陈铮岩也才启动车子离开。
也许是这六年来她始终都在做最坏的打算,也许是她早就想过无数次这样的结果,张远涯的走让笠舟觉得是他的解脱,她虽然忍不住痛恨老天爷妒英才,忍不住想责问因果循环,但到底人已经没了,她没有太多的心力去叩问这些。
她越发的,只想珍惜身边人。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生死的叩问大概是永远说不完的话题了,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