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目光灼灼, 周遭空气无比安静。
他现在又是什么意思，有了苏琉璃还要来招惹她么。
还是说，他不知道自己已经知道了真相, 还打算就这么瞒过她么。
不管是哪种, 俞桃都不想再多纠缠。
俞桃躲开他的视线，低垂着眼，声音很轻：“师兄还是不要说这种话了。”
“你若是现在伤的很重不能动, 我可以送你回去。若是可以自己去看医修, 我就回去了, 城里居民受了惊还需要安抚, 闻师兄这里也需要我看着。”
空气再次安静了下来。
俞桃只感觉那道视线依旧停留在自己身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 她听到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俞桃，你就这么急着和我划清界限？”
“……”
俞桃沉默了许久, 挤出一个字，“是。”
她忽的抬起眼, 往日那双总是温顺澄澈的眼睛里此刻满是坚决，语气也很坚定。
“我看师兄并不像无法行动的样子, 想来是自己能去看医修的。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俞桃说完也不管少年是什么反应，转身便离开了, 回了城中。
她替受伤的居民治了伤口，绑上绷带, 安抚情绪，做完这些已经是一天以后。
等她回到海边码头, 少年人已经不见了。
应该是已经回无常宗了吧，俞桃环顾了一圈这么想着, 结果下一刻就看到少年从海里出来，一步一步走上岸，身形孱弱，止不住地咳嗽。
身后闻鸣带着几名昏迷过去的居民也游了上来，见了她赶紧招手：“俞师妹过来帮把手。”
俞桃跑过去，朝昏迷的人伸出手，却被闻鸣拦住：“这里有我，你去看看郁师兄，他情况很不好。”
俞桃转头看不远处的那人，比昨日更加虚弱了，脸色苍白，衣服被海水浸透，紧贴着身体，随着咳嗽胸腔一震一震的，脚下水渍氤氲成团。
不知怎的心头怒气就升了起来，俞桃抬起脸，气愤道：“你不清楚自己的身体情况吗？为什么还要下去？”
“俞师妹别这么说。”闻鸣叹了口气。
“宗内情报有误差，底下不止三只金丹期妖兽，而是聚集了十只，我被他们团团围住，水下不好发挥实力，若不是郁师兄及时赶过来，恐怕我也要遭。”
俞桃愣住，没想到会是这样，复而垂下眼：“对不起。”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为什么会忽然发脾气，只能讷讷重复道歉：“对不起……”
“别光顾着道歉了。”
闻鸣手肘戳戳她，“哎，你没瞧他都快站不稳了，去扶他一把。”
俞桃恍然反应过来，赶紧跑过去扶住他的胳膊，看着他冷白的下颌，“你感觉怎么样？我这就带你去看医修……”
“医修就不用了，他没受什么外伤。这样，用自己的灵力帮他疏导体内混乱的灵力。”
闻鸣面上有些无奈，“我消耗了太多灵力，而且这边还要救人腾不开手，这事只能你来了。”
俞桃神色严肃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俞桃扶着少年盘腿坐下，拉起他的手，手掌相合。
郁离轻轻垂眼，“师妹不是要跟我划清界限吗，现在管我做什么。”
俞桃气恼，掐了他一下，“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这些有的没的。”
“闭眼，不许说话！”
少年：“……”
于是她凶巴巴这一通有用了，少年真的没再吭声。
俞桃闭上眼，缓慢朝掌心输入自己的灵力，去仔细引导躁动混乱的一股股灵力回归本来该去的位置。
过了许久，她终于睁开眼，身旁闻鸣告知她已经过去了两天时间，不过好在少年情况好了很多，还在阖着眼调息。
“现在只要慢慢修养就好了。”闻鸣也松了口气。
俞桃揉着发麻的腿，刚想站起来，视线忽然注意到了一处，微微一愣，动作也顿住。
面前少年微微松散开的衣领，露出了一角黑色，阳光照射下，隐约有淡金色的猫眼光晕出，漂亮夺目。
那是……她的项圈。
她不是已经把钥匙给他了吗，他为什么还没摘？
不对，这不是她该关心的事，俞桃赶紧挪开目光。
他摘不摘项圈都不关她的事，亦或是想怎么处理这条项圈都与她没有干系。
俞桃站起身，抿了抿唇：“既然郁离师兄没事了，也有你在这看着，那我就回去了。”
闻鸣叫住她：“先等等，俞师妹，我有话跟你说。”
俞桃停下：“怎么了吗？”
闻鸣笑着摸摸脑袋，时隔几月，他的头发已经长出来一大截，现在在脑袋后扎了个小揪揪，倒是有点憨厚可爱。
“其实是想跟你道谢，之前寿宴的事，一直没找到机会跟你相处。”
“那天，若不是你后面又找到我跟我说，‘再怎么互为对方着想的两个人，如果不说出来，对方就永远不会知道，那么迟早爱也会变成伤害’，我可能到现在都学不会跟父亲低头吧。”
“我也就不可能会跟他坐下来好好沟通，知道他的想法，也知道已经做错了。”
其实俞桃早在一开始就问过朱绣，得知了闻鸣其实不止是他们的徒弟，更是他们的孩子，所以并没有惊讶。
不过俞桃有点摸不着头脑，她还跟他说过这话吗？
“我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闻鸣轻笑：“是你喝醉后说的，不记得也很正常。那时候你见了我雕的小动物，还眼睛特别亮的跟它们说话。”
他模仿了下她的语气：“你好好看呀！”
俞桃：“……”
死去的记忆忽然又开始攻击她。
闻鸣剑眉一挑：“不过那时候我试着逗你，问‘你怎么不说我好看呀’，你猜你是怎么说的？”
俞桃捂着脸，有些不想面对，“我说了什么？”
他差点憋不住笑：“你说，不行，我要是对男生说这话，就是调戏他，得对他负责的。”
俞桃：“……”
某种意义上来说，她还挺有道德。
虽然也不多就是了。
不得不说，有闻鸣这一通话活跃气氛，俞桃也放松了些，没那么紧绷了。
“对了，俞师妹怎么忽然回这里了？”
闻鸣问，“我记得这里是俞师妹一直住的地方吧，是想家了？”
俞桃偷偷瞥了一眼还阖着眼没醒的少年。
“嗯……差不多吧。”
“妖兽之事这两天我已经处理好了，城里百姓邀请我在这里待几日。我想着上次在玄月海庆功宴被抓去打白工了，没来得及逛逛海边的城镇，就答应了下来。”
闻鸣状似无意扫过某处，语气刻意放缓。
“正好这是俞师妹的家乡，不如师妹带我逛逛吧？”
俞桃思索了下：“这倒是没问题。”
“那就这么说好了，后天晚上夕水街街口见。师妹肯定也累了，回去好好休息吧。”闻鸣微笑。
俞桃一连两天精神紧绷，此刻放松下来确实困得紧了，便点点头，回家补觉了。
女孩身影彻底消失后，闻鸣靠着柱子，笑得莫名：“郁师兄，你也听见了吧，妖兽已经解决了，你是要回去，还是留下来休息几日？”
少年缓慢睁开眼，目光平静扫了他一眼。
闻鸣懒洋洋伸了个懒腰，“郁师兄随意吧，我回去睡觉了。”
他显然心情很好，边走边轻声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哎呀呀，也不知道俞师妹会喜欢什么味道的巧果呢~要不然都买点吧~”
俞桃费了太多心神，回去这一睡就睡了一天一夜。
她昏昏沉沉扶着脑袋坐起来，看着窗外的落日景象，迷糊了一会儿才想起来答应闻鸣的事。
收拾了一下换了身衣服，俞桃随便挽了下头发，拿起放在桌上的簪子，指尖忽然顿了顿。
……他现在应该没事了吧。
怎么又在想他，俞桃猛地晃了晃脑袋。
不许想了！他怎么样都跟她没关系。
将簪子插进发髻里，俞桃推门出去，再回身关门。
跟闻鸣约的是哪里来着，她记得好像是……夕水街？
外面天已经暗下来了，俞桃有点奇怪他为什么要约晚上逛海裕城，不过也没多想，关好门，朝着夕水街走去。
刚走了没两步，忽的在巷口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白衣少年靠着墙站着，眉眼低垂着，周身气息阴郁黯然，在墙角的昏暗光线下明明看不清脸上神情，但俞桃无端地感知到他此刻情绪好像很低落。
像一只被人丢弃的猫，缄默脆弱，如果现在有兽耳与尾巴，一定是无精打采耷拉着的。
从俞桃认识郁离起，他就一直是冷静自若的模样，不管遇到什么，神情都很淡然平静，从来不会表露出什么情绪。
她还是第一次见他这幅样子。
晚风吹动发丝，蒙昧天光中，少年慢慢抬起眼来，就这么安静地注视着她。
俞桃心兀的乱了一瞬。
她很快别开眼去，不停告诉自己，不管他怎样都跟自己没关系。
她为什么要心疼一个骗了自己的人？
一遍遍的暗示好像真的有了效果，俞桃心逐渐硬了起来，抿了抿唇，挪开视线无视他，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走过。
擦肩而过的瞬间，俞桃垂下眼，心底情绪翻涌，鼻尖兀的有点酸。
两年之前，她绝对想不到会有今天。
怕眼泪掉下来，她加快了脚步，想赶紧离开这里。
一股力道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桎梏在原地。
俞桃一愣。
随后用力往回收，想要挣脱。
“你干什么？”
郁离没有回应。
俞桃挣脱不开，被迫转身，抬眼看向他。
少年眉眼低垂跟在她身后，长睫颤动，紧握着她的手腕，一句话也不说，就抓着她不放。
僵持了好一会儿，俞桃忍住涩意，张了张口，问他：“小师兄，你为何来找我？”
手腕上的指节紧了紧，空气沉默了许久。
就在俞桃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少年终于出声，嗓音低哑，“俞桃，是我哪里做错惹你不开心了吗？”
“我想了很久，还是想不明白。”
他慢慢抬起眼，眼尾有点泛红，眼底情绪黯淡易碎，缓慢的，“你能不能，给我一个理由？”
俞桃定定地与他对视，心底愈发酸涩。
直到现在还想瞒过她。
她闭了闭眼，索性打算毫不留情地戳破，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笑，用上了祝明玉传授的阴阳怪气语气。
“小师兄，你那房间里藏着的画像到底是谁呀？不会吧不会吧，不会是我吧？”
话音刚落，面前清清冷冷的少年身体忽然僵住，眼底划过不可置信，耳尖染上绯色，语气也僵硬滞涩起来。
“……你怎么知道的？”
俞桃一愣。
欸、欸……！？
等下，等等，让她仔细思考一下，这句话的意思好像是……
少年别开眼，耳廓通红，语气有些别扭：“抱歉，你若是觉得被冒犯了，可以直接告诉我，我会把画像烧掉的。”
“但是因为这个原因就直接全盘否定，是不是有点太……”
俞桃打断他，指指自己，眼神呆滞：“等下，你说，画像上的人是我？”
“……你不是看过画像了吗。”
俞桃神情古怪，比划了下：“我只是看了一个角，就只看到了一截红衣服，能认出是个女生。你确定画的是我？”
“不然？”
郁离见她疑惑的表情，并不似作假，微微眯起眼，若有所思：“你以为画像上的人是谁？”
俞桃理所当然答：“当然是苏琉璃——”
……好像找到真正原因了。
“你说没有看到画像全貌，为什么会以为是她？”
俞桃纠结半晌，还是说了出来：“还不是因为你喜欢她吗。”
她垂下眼：“你的师妹苏琉璃喜欢你，追了你许久，你不为所动，在她因意外去世了，你才幡然醒悟原来自己也是喜欢她的，却为时已晚。就在这时你碰到了跟她长得有些像的我，就把我当成了她……”
郁离：“……”
他抬起她的下巴，跟她对视。
“俞桃，我什么时候有了这段心路历程，我怎么不知道？”
俞桃有点呆，愣愣看着他。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会这么想的，又是哪里的传言。”
“苏琉璃确实是我师妹不错，但我从未与她接触，仅仅只有这一层身份而已，若不是花涟前些日子提起，我根本不记得她。”
“我也从来没有把你当成别人过。”
少年嗓音微沉，语气认真，一字一句的：“从始至终，我只喜欢过你一个。”
俞桃怔怔看着他，心跳如鼓。
这剧本怎么跟她看得不太一样。
她躲开几乎可以说是灼烫的视线，慌张道：“我不信。”
“那、金陵那天，你还跟她约好去逛花神庙了。”
“那天我确实去了花神庙，在门口遇见了她。”
“看、看吧！”
“但那天我只是为了这个，只是在门口说了一句话，进去之后就甩掉了。”
手掌被温热的指展开，柔软的物件被塞进手心，俞桃低头一看，是一个猫猫形状的香囊，漂亮精致，香气清心馥郁。
“花神节上送礼有告白的含义，香囊里的花是花神庙中所求，姜行景说，女孩子都会喜欢这样被赋予了独特意义的物件。”
少年缓声说：“你上次央着我将簪子做成猫的样子。”
……所以为了讨她喜欢，将香囊也做成了这样吗？
俞桃眨了眨微涩的眼睛，握紧手中的香囊。
过往的点点滴滴在脑海里浮现，他人就在自己面前，眼神那样真挚。
她觉得……或许，他并没有骗她呢。
就像书中所写祝明玉的结局改变了一样，本该死在魔修手下的她现在活的好好的。
所以，有没有可能，他说的都是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