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鸣近来一月时常会在深夜想起那个偶然在他这里买了一条鱼的女孩。
想到她在他极度不耐烦时, 歪着头开心说出的那句话，以及那双干净澄澈的眼睛。
他望着月亮怔怔发呆，有时候一个没忍住眼泪就不争气的流下来了。
他从小家境优渥, 没吃过什么苦, 来卖鱼也只是因为一些特殊原因。
平日里来买鱼的人大多都豪爽，动不动就几十条带走，随随便便几百灵石的交易, 他一直以为这就是修真界的正常情况。
所以, 闻鸣从未想过在他眼里平平无奇除了能补充点灵力毫无作用的五灵鱼, 有人竟然需要辛辛苦苦攒上半年时间, 才能蹲守一晚勉强买回去一条死鱼。
闻鸣以为只是个例, 但是他经过调查才发现, 买不起五灵鱼的人比比皆是。
一条灵鱼的钱足以普通人生活好几个月了，大多数人都舍不得为了灵力花高价买灵鱼吃。
不知何时, 自己竟然成了何不食肉糜的那种人。
闻鸣从这天之后就意志消沉了下来，平时最喜欢凑热闹的, 现在不管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参与。
就连近来灵网上闹得沸沸扬扬的青灯峰决斗，他也只是随便翻了个帖子看了看, 回了几条消息，便关掉了帖子，继续发呆。
他也尝试找过那名少女, 但又不知道她的姓名，无常宗一万多名弟子, 要找她简直如大海捞针。
而且都还不确定她到底是不是无常宗的人。
闻鸣本以为往后就见不到了，没想到今天她忽然出现在了鱼摊前。
下午的阳光尚好, 空气凉悠悠的，使人心情愉悦。
俞桃抬眼看, 总觉得鱼摊老板看她的眼神有点怪怪的，眼底情绪很复杂翻涌，好像含着热泪一样，却又小心翼翼的。
上次来的时候他是这样的吗……？
俞桃有点记不清了，不过想起自己的正事，她清了清嗓子，礼貌地问：“你好老板，请问你家的渔网怎么卖？不用太大，最小的款式就好。”
闻鸣愣了愣，“啊、啊？”
渔网？这不是凡间的渔民捕鱼用的吗？他捕鱼向来都是用法术，哪用得着这东西。
俞桃见他神色疑惑，顿时明白了，颔首：“不好意思打扰了，我再去别家看看。”
俞桃正转身要走，忽的被叫住。
“等等，不就是渔网吗，有！就在屋后面，你在这等等，我去给你拿。”
闻鸣一下站起身，一把把隔壁首饰摊正以一种奇怪眼神看着他俩的老板娘拽走，消失在屋后。
俞桃看着顿时空落落的两个摊位，眨了眨眼。
修真界做生意的老板都这么随意的吗，随便让她一个客人待在摊前就跑了？
……
这厢被闻鸣拉进屋后的朱绣眼底划过惊疑。
她站稳，理了理被拽乱的袖子，似笑非笑：“你不是给人小姑娘拿渔网吗，拽我做何？”
闻鸣看着她，张了张口，憋了半天才垂下眼，小声道：“师娘。”
朱绣一时惊异地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
这声师娘，她已经数年没有听到过了。
闻鸣此子，天资聪颖，从小就被无常宗宗内长老们认为是有望继承其师大长老之位的可造之材，但他这人偏有一点不好。
就是——叛逆。
大长老让他学剑，他偏要去学法术，当一名法修。
行吧，法修就法修吧。
妥协的大长老语重心长让他勤恳修炼，将来继承大长老之位，他就原地躺下开始摆烂，怎么管教都不听。
总之就是怎么叛逆怎么来，最后大长老没法了，说：他无心修炼就让他安生待在宗内吧，人各有志，他也不勉强闻鸣了。
大长老言辞恳切，最后与她叹口气说：只要他在，少不了他的一口饭吃，必不会叫别人欺负了他。
结果他又要对着干，当晚就收拾包袱跑下了山。
不知怎么想的，他也不跑远，就在宗下摆了个摊开始卖鱼，生意还挺好，以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饿不死。
闻鸣是饿不死了，大长老却被他气的半死，去妙手峰医馆的频率越来越高。
几次三番让他回去，闻鸣就是不回。
朱绣还清晰的记得，大长老上一次来还是在两月前。
那次却不像往常一样同闻鸣这小子吵架，神色异常平静，只是站在他那鱼摊旁站了半个时辰，静静看着闻鸣旁若无人的卖鱼。
最终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
大长老不再来，朱绣却不能不管他，索性便在他这摊位旁支起了个摊来，就在这看着他。
一月前她就发现这小子就变得怪怪的，但他不愿意跟她说，怎么问都没用。
闻鸣小声请求道：“师娘，帮帮我嘛。织网这种事您应该很擅长的吧？”
第二遍了，朱绣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感觉有点飘飘乎乎的。
非常没出息地应了声：“好、好好，师娘帮你。”
一抖衣袖，素手伸出，指尖冒出数条白丝，快速编织，织就成一张白网来，又串了些珠子，隐隐闪着灵光。
“给。”
“多谢师娘。”闻鸣将白网叠起来，赶紧出去。
除了小时候外，朱绣还是这么多年第一回 见他如此乖巧的样子，唇角勾勾，也跟着一起出去。
也不知道这外面的小姑娘是哪路神仙，居然能让这小子不惜低下头求她，想来，让他这段时间魂不守舍的就是她了。
两个摊位前正有客人来。
白裙少女蹲在池边动作娴熟地捞鱼，装好，仰头递给鱼摊边的客人，轻轻笑。
“这边是五十灵石一条的，这边是二十灵石一条的，一共是两百五十灵石，客人拿好。”
客人付了灵石给她，小姑娘便把灵石放回摊位上，转而急急忙忙地跑到首饰摊，对着这边的客人：“老板有些事还没回来，不过很快了，你可以再看看别的。”
“嗯，这个簪子颜色素雅大方，很适合你。”
“啊？我头上这个，这个是别人送的，不是卖的，不好意思噢。”
朱绣和闻鸣看到这情形都有点愣。
两人看着女孩的笑颜，心里分别多了点不同的、难以形容的感觉。
俞桃眼角余光看到两人出来，顿时放松了下来：“正好，老板回来了，你跟她谈吧。”
朱绣反应过来，同她点了点头，擦肩而过，与客人交谈起来。
俞桃吐了口气，抬袖擦了擦脸上不小心溅到的水珠，眉眼微弯。
心道这两人做生意未免也太心大了，她在海城做生意哪敢随便抛下摊子就跑呀。
闻鸣身子有点僵，将白网递给她：“你看是不是这种？”
俞桃在海城生活，经验丰富，渔网好不好一下就能摸出来。
此时她有点疑惑起来，这白网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很轻，也很漂亮，看起来不像是什么捕鱼工具，倒像是什么装饰品。
反正一看就很贵的样子。
这就是修真界的渔网吗……
俞桃摸了摸自己的钱袋，开始担忧自己带的这五百多灵石够不够买今日想要买的东西。
这灵石是谷风师叔给她的，说是宗内奖励她见义勇为救人，划给了她五千积分，她便将这些全都换成了灵石，比例是10换1。
宗内积分只能靠门派任务获得，不能用灵石兑换，也就是说只能是积分单向兑换灵石。
兑换的时候谷风师叔还好心提醒她：“一旦换了就不能转了哦，一直在宗内修炼的话，还是用积分比较划算。”
本来就在攒灵石的俞桃毫不犹豫地点头：“换！”
俞桃此行的目的并不只是为了渔网来的，在心里犹豫，要不然她跳湖里抓鱼也是一样的……？
总之她抬眼问闻鸣：“老板，这个多少灵石？”
闻鸣一愣，摆摆手：“这个不值钱的，就是屋里闲置的旧渔网，还剩了好多呢，放那都不知道怎么处理，送你了。”
刚送走客人的朱绣听了这话朝他瞥了一眼。
臭小子，居然说她的手艺不值钱。
看上去也不像旧的呀，俞桃又摸了摸。
可是老板也没必要骗她一个客人，她只能这么想，或许是修真界的人用东西比较爱惜？
俞桃笑笑道谢：“那就多谢老板了，祝您生意兴隆。”
闻鸣嗯了一声，又沉默下来，闷头不做声。
俞桃便把白网收起来，打算走向隔壁的首饰摊上，刚走了两步，闻鸣又出声。
“姑娘！”
俞桃疑惑回头：“嗯？还有什么事吗？”
闻鸣支吾片刻，终于还是抬起头，脸有点红，但眼神坚定真诚：“一个月前，你在我这买鱼……”
俞桃想起这事，歉疚地笑：“不好意思啊，我在你摊前蹲那么久，影响你做生意了。”
闻鸣越发哽住：“……没有。”
“其实我想说的是……”闻鸣深吸了口气，咽了咽口水，放下平日里的骄傲，平生第一次低下了头，面色严肃认认真真道。
“我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俞桃：欸？
朱绣也愣住了。
她从来没见过这小子对谁低过头，他都能跟他师父闹矛盾几年都从未软过声。
为什么忽然道歉？
俞桃刚想问出声，忽的看到闻鸣紧紧攥着的手，以及不安微抖的指尖。
俞桃顿了顿，收起心中疑惑，正了正身子，轻嗯了一声：“没关系，我原谅你了。”
不知道是不是俞桃的错觉。
他似乎并不只是单纯的对她一个人道歉，更像是对一些不存在这里的，别的东西，或者是其他的，道歉。
在俞桃说完这句话后，闻鸣如释重负，像是卸下了枷锁，这一个月以来第一次露出放松的神情。
他抬起头，就对上女孩澄澈干净的眼睛，她友善笑了笑：“这样可以了吗？”
闻鸣看着看着，不知为何忽然觉得脸有点烫，他急急忙忙道：“可、可以了。”
“那什么，我忽然有点急事，就先走了！”
说完他一溜烟就跑路了，慌不迭的，像什么猛兽在后面追似的，连自己的摊位都没收。
俞桃“哎”拦了一声都没拦住，转眼就不见了。
剩下俞桃跟鱼大眼瞪小眼。
俞桃：“……”
现在的老板做生意是真心大啊。
“没事，就放在这吧，你不用管，我待会替他收了。”朱绣叹了口气道。
看刚刚闻鸣拉朱绣的举动，想必两人是认识的。这样的话俞桃就不担心了，径直走到朱绣的首饰摊前，低头寻觅。
朱绣盯着她瞧，总觉得有些眼熟。
思索了片刻，终于记起来了。
玄羽子新收的小弟子俞桃，先前入宗时，在大殿上曾见过她一回。
当时这小姑娘被挑剩下后神色平静，没有半点不满，她便觉着心性不错，刚打算收她为徒时，玄羽子的讯息快了她一道。
若不是这一遭，她们现在便是师徒了。
有了这层关系，朱绣越看她越顺眼，笑问：“小姑娘，你跟鱼摊老板认识多久了？”
“应该算不上认识？”
俞桃老实道：“一个月前，我曾在他那里买过一次鱼。”
就只是这样？
朱绣存疑，不过那小子也确实是从一月前变得奇奇怪怪起来的，时间也对得上。
朱绣看她一直在看珠宝那边，问：“你想挑些什么？”
俞桃抬头，不好意思地拿手比划一下：“我在看什么样的宝石做猫猫项圈比较好。”
这里的宝石都是花花绿绿的，非常漂亮，俞桃确实挑花了眼。
“你的灵宠？”
俞桃嗯嗯点头，眼睛亮晶晶的：“很可爱的那种！”
朱绣被她的情绪感染到，不禁也跟着笑了笑，这小姑娘还挺可爱的。
眼珠子微动了动，她勾勾唇：“既然是猫，不若就用猫眼石？又灵动漂亮，寓意也好，平安健康。”
朱绣取出一个小盒子打开：“正巧我这里有几颗纯净的，你看着挑挑？”
俞桃跟着往里看，绒垫上三颗圆溜溜的猫眼石，其中一颗是漂亮的浅金色，通体干净无暇，在阳光下映出灵动的猫眼。
俞桃几乎是一瞬间就看上了这颗猫眼石，虽然比起猫猫本身的眼睛差了一点，但是也非常漂亮了。
俞桃当场心动：“这个！”
她问：“要多少灵石？”
“不要灵石，送你了。”朱绣笑眯眯道。
俞桃顿时收回了手：“那还是算了，我再看看别的。”
朱绣：？
白送的都不要，这小姑娘在想什么？
朱绣：“为什么？”
俞桃抬起小脸，严肃道：“免费的就是最贵的。”
这宝石跟别的不一样，单独收纳在盒子里，肯定很贵重。而这么贵重的东西却要白送她一个陌生人，肯定是有别的要求，要替她办事，说不定还要欠下人情。
而人情这种事，欠起来容易，还起来就难了。
她在海城能生活下来，多少还是懂这些道理的，能用钱买的就不要用人情解决。
朱绣：“噗。”
“你这小姑娘还真实诚。”
“那我就跟你直说了吧，其实是有点事想让你帮忙，放心不会很为难你的，你可以听完再判断要不要。”
俞桃其实对那猫眼石心痒痒，想了想，洗耳恭听：“老板你说。”
朱绣把鱼摊那边椅子拖过来：“坐着说。”
“是这样的，隔壁鱼摊老板其实是无常宗大长老的弟子，但是吧……”
朱绣把闻鸣的事跟俞桃说了一遍，悠悠叹气：“若不是实在没办法了，也不会想着找你。”
因为这个小姑娘，闻鸣今天久违地叫了她师娘，一向谁都不服的臭小子，还破天荒地跟人低头道歉。
所以朱绣才起了这个念头。
俞桃听完若有所思，指指自己：“所以老板你是想让我把他劝回宗？”
朱绣摇了摇头：“过几日是他师父的寿辰，他们两个闹僵成这样，他想必是不会回去参加寿宴的。”
“我是想着你替我劝劝他，不管什么理由，在寿辰那天回去看看他师父就好。”
俞桃定定地看着眼前神情落寞的朱绣，沉默片刻：“好，我答应你。”
“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想知道。”
朱绣抬头：“……嗯？”
等俞桃买完所需的东西回云景峰，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刚进入淮水竹亭，遥遥就看到了那个清隽的身影。
少年抱臂静静倚靠着竹亭，晚霞在他身后落下，落花随风而起，与飞鸟一同于枝头上空旋斡。
似乎是察觉到动静，他抬起眼看向她，眸光很淡，没什么情绪。
俞桃此刻看到他顿时一阵心虚。
医嘱说让她这几天就待在家里好好休息，不要乱跑，她瞧着下午那会儿他不在家，就偷偷溜出去了。
本以为买个东西而已很快的，不会被发现的，结果因为朱绣请求的事，不小心就磨到了黄昏。
少年语气不咸不淡：“若不是桌上的药碗还在，我都要以为昨天连路都走不动要抱的师妹是幻觉了。”
“我倒是不知道宋师叔的药什么时候有了这种奇效，才喝了两剂，昨天还半死不活的人，竟然今天就能活蹦乱跳。”
“我也觉得宋师叔的药很厉害。”
俞桃点点头，真诚道：“不过准确来说是一剂，今天的我还没喝。”
少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