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 人们都以为这只是一场普通的风寒——
路边的小摊如往常一般在第一抹晨光洒下时支起、最后一颗星辰升起前收摊;商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街上的行?人络绎不?绝……
一切都和往常没什么不?同。
——只除了耳边不?知何时多?起的咳嗽声。
一声,两声,三声……
待官府反应过来?, 城中的百姓已经病倒了大半。
偌大的晋城, 昔日人来?人往的商道, 一下子变得空寂起来?。
各大医馆皆被百姓占满,即便如此, 依旧没能减缓病情的扩散速度, 起初只是咳嗽、高烧、全?身无力, 紧接着更可怕的情况出现了, 一颗又一颗的红疹出现在人的脸上、腿上、胳膊上……很快就布满了全?身。
如此可怕的病情自然官府的注意,事实上,早在收到李铁兰传来?的消息时, 叶士英就已经心生?警惕, 只是谁都没想到,这个疫病的蔓延速度会如此之快、如此之迅猛。
“——确定了,是天花。”
晋城城东一处偏僻的小院里?,在场之人皆是一脸凝重。
“叶城主对身患疫病之人打算作何处理??”
“城西那边已经收拾出了不?少空房, 那些病人现在全?都被聚集在了那边,除了医者, 其他人皆不?被允许靠近。”
李铁兰点头,对这样的处理?结果丝毫不?感到意外。
这可是天花!
天花一旦爆发,十疫六七, 扩散速度极快,且治愈率极低, 历朝历代,莫不?把“天花”视作洪水猛兽, 令人闻之色变。
如今天花出现在晋城,官府所能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患病者隔离起来?,以减缓疫病的扩散速度;其次才是寻找救治方?法。
只是隔离不?难,救治又谈何简单?天花的痊愈率自古十不?存一,城西那些人,怕是凶多?吉少。
不?仅如此,晋城整个城都皆陷入了恐慌之中。
街道上几乎空无一人,往常热闹繁华的商铺现今却冷清得门可罗雀,城中百姓人人自危。
好在察觉到端倪的那日李铁兰便通知煤矿、土豆田那边购买了一批米面?粮油等物资,不?出门也可以待上十天半个月,这也算是这场疫病中不?幸中的万幸了。
“只是尚大哥他们此时怕是早已到了边关,这可如何是好?”
“崔尚他们走得早,兴许没染上病也说?不?定。”
李铁兰却没他们想的这么乐观,只是她远在晋城,消息传递又需要?时间,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最终不?过是深叹了一口气:“我已托叶城主给少夫人传信说?明情况,只是信件传到怕是也过了十日五日,到那时恐怕早已是回天无力……哎,如今只期盼边关一切都好。”
“事已至此,只能听天由命了。”
自从入了冬,边关的飘雪便没停过,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天地间浑然一色。
如此壮丽的雪景,却没几个人出来?欣赏。
农田里?的作物早已被收入城中粮仓,如今只余翻耕后的泥土被掩盖于层层白雪之下,田间不?见一人,更加令人诧异的是,平日里?最为热闹的食堂此刻竟也同样寂静无声。
城中城外,可见的行?人皆是神色紧张,步履匆匆,一种难言的压抑气氛在边关弥漫。
将军府,盛玉的书?房中,田月英正拿着一张表单汇报着:
“一号房的病人今日病情再度加重,有三人已经昏迷不?醒,五人出现红疹症状。”
“二号房情况稍微好些,只有三人于手上出现红疹……”
“……”
“十号房至十五号房住着的皆是已感染病人的密接接触者,合计三十一人,已按少夫人的指示将他们隔离在这些房间内。”
片刻后,一道颇为清冷的声音传来?:“吴大夫和李大夫怎么说??”
田月英叹了口气:“是天花没错了。”
盛玉久久没有说?话。
田月英抬头看?去,便见面?前的少女正蹙着一双秀眉,双眼凝视着手上的报表,眼中是化不?开的浓愁。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少夫人如此困扰的神色。
因为戴着口罩,盛玉的声音闷闷的,她问:“吴大夫可有说?解决之法?”
闻言,田月英似想到什么,面?露不?忍之色:“倒是有一种方?法,只是无法保证能完全?治愈,而?且,此法……令病人甚痛。”
田月英说?的方?法,乃是前朝一位姓葛的医者所提出的——
用开水煮沸升麻,然后用酒浸渍升麻,再用棉花粘上汁液,来?涂抹天花患者的伤口。
毫无疑问,这种治疗方?法将会使患者异常疼痛,这也是吴大夫和李大夫举棋不?定的原因。
“其实,还有一法,李大夫在古书?中查阅到,开元赵氏始创鼻苗种痘之法,只是具体的做法描述得十分之简略,而?且据记载来?看?,此法效果也不?甚理?想。”
盛玉轻轻“嗯”了一声,表明自己在听。
田月英又絮絮叨叨说?了一些大夫们对天花的猜想与假设,只是遗憾的是都因为缺乏根据而?胎死腹中。
说?着说?着,田月英的视线不?经意间扫过窗外,顿时一惊:“哎呀,都这个时辰了,少夫人,我得回北山准备吃食去了。”
北山,便是李铁兰之前带着她手下的水泥队一直在建书?院的地方?。
如今北山书?院才建好个空壳,尚未到正式使用的时候,谁能想到先做了疫病的隔离区。
只是也多?亏了有这么个地方?,场地空旷,既能遮风挡雨,又远离了人群密集地区。
盛玉点头,看?见田月英急匆匆的背影,不?免又叮嘱了一句:“切勿将口罩摘下。”
田月英遥遥应声:“哎,知道了少夫人。”
田月英是自请负责北山隔离区的伙食,像这样的志愿者有很多?,从晋城回来?的那些人更是除患者外全?员都报了名。
这场疫病爆发得极其突然,直到收到晋城传回来?的信件,他们才发现原来?是自己将疫病带回了边关!
其中的悔恨与自责自是不?必多?说?,好在还能做志愿者为患者做一些事,才不?至于让他们终日沉浸在自责之中。
其实边关的疫病情况要?比晋城轻得多?——
因为疫病发现得早,且及时采取了隔离措施,这场疫病的蔓延速度已经控制到最低。
但现在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因为迟迟想不?出救治方?法,最初感染疫病的那批人离死亡早已是一线之隔,而?后面?还会有越来?越多?人因为天花而?死去。
一场天花,十不?存一,从来?都不?是危言耸听。
田月英走后,盛玉又点开了近日里?点开过无数次的【游戏商城】,在搜索栏输入“天花”,刷新后的页面?却是空无一物。
也是,游戏世界中虽有天灾,但到底是数据所创的npc,怎么会智能到生?出“天花”等病疫呢,就算是有,也该是蓄养的牲畜方?面?……
盛玉一顿,再抬起头来?,眼中已是清明一片。
她想,她找到救治天花的办法了。
虽然还待验证,但此法已八九不?离十。
多?日的苦闷因为事情即将解决而?消散,盛玉的心情一下子变得轻快不?少。
出了院门,盛玉打算亲自前去北山找吴、李两位大夫商量,经过谢景珩所住的院子时,却见其院门紧闭,门外也不?曾留人看?守。
盛玉蹙眉,昨日便听厨娘说?他未进晚食,今日怎的连院子也不?出了?
思索再三,她决定进去看?看?。
推开院门,院中安静无一人,自从城内突发疫病,盛玉便下令令众人佩戴口罩之余保持距离,是以此景也不?显奇怪。虽说?如此,盛玉心中此时却升起一股强烈不?安的情绪。
这时,房门响了一下,有人从正室出来?,打眼一看?,那一身青衣的小厮原是谢柳,平日里?便是他负责照顾谢景珩的生?活起居。
他的神思似在恍惚之中,没有第一时间发现盛玉的到来?,直到盛玉出声,他才慌忙行?礼。
“你们少将军呢?”
“少,少夫人……您怎么来?了?”
他这一回头,满脸的泪痕便立时展现在了盛玉的眼前,即使谢柳动作极快地做了遮掩,盛玉也确信自己并未看?错。
她的心中一惊,顿觉谢景珩出了事,作势就要?推开门进去,却被谢柳拦在了门前:“少夫人,您,哎,别,少将军不?让您进去。”
盛玉停了下来?,强烈的不?安让她的脑中难得出现一片空白,只是理?智却仍在告诉她边关的一城百姓还需要?她主持大局。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盛玉没发现她的声音带着些许颤抖:“谢,谢景珩,你怎么样?”
屋内传来?谢景珩的声音,虽然虚弱却依旧清明:“我无事,玉儿你先回去。”
话音未落,紧接着便响起一声闷哼,似乎是在极力压制咳嗽的声音。
盛玉一时没有说?话。
谁能想到在现代已不?足为惧的天花,在这里?却几乎成?了一种不?治之症。
饶是心中已经想到了应对之法,但未见成?效之时,盛玉心中仍不?能安定。
两人沉默地隔着房门对视,最终还是谢景珩先败下阵来?,他轻叹口气,随即故作欢快道:“玉儿你放心,我定不?会有事的。”
盛玉没有顺着他的话说?下去,而?是道:“谢景珩,我已经想到天花的救治方?法了,你先出来?。”
屋内没有说?话。
一旁的谢柳在劝:“少夫人,您先回去吧,少将军他已,已经这样了,您可千万不?能再有事啊!”
说?着,话中已带上了哭腔。
盛玉深深看?了房门一眼,转身离开,只留下一句:“照顾好自己,我稍后再来?。”
谢景珩透过窗纸,模糊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
屋外下着小雪,她身着一袭白裘,独自撑着伞走在雪中,宽大的外袍将她的身形衬得更加瘦削。
谢景珩看?着,恍惚中觉得他的少夫人似乎是长高了些,直到盛玉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处,他才放纵着自己跌坐回椅中。
门外的谢柳听见声音,自是急匆匆进来?,手忙脚乱地赶紧将他扶到了床上。
谢柳幼时感染过天花,便不?会再受其影响,这也是谢景珩同意他留在身边照顾的原因。
除了浑身无力之外,谢景珩觉得自己的精神也开始不?济,他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吩咐谢柳:“你去,跟着少夫人。”
下一刻便陷入了一片黑暗。
另一边,盛玉已经到了北山。
尚未来?得及用水泥浇筑的台阶因为近日走的人多?,也形成?了固定的形状,倒方?便了上山的人。
雪还在下,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天与地浑然一色。
盛玉开始走上这用白雪铺就的白色地毯。
第一个发现盛玉的人是田月英。
她揉了揉眼,似乎还有些不?相信,待看?清那个站在雪中撑着一把油纸伞的小姑娘的确是她们少夫人时,田月英急忙冲了过来?:“少夫人,您怎的来?了?!”
她这一嗓子,把其他人都喊了过来?。
看?见盛玉,众人皆是一惊:
“少夫人,快回去,北山是什么地方?!您怎么能来?。”
“快快快,扶少夫人进屋,怎的还在淋着雪。”
一通手忙脚乱,盛玉好歹是进了屋。
许玉兰正要?把手炉递过去,一摸,温度有些降了,赶紧又去换了一个。
手上捧着一杯热茶,怀里?放着手炉,听着面?前的火堆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盛玉这才找着空闲开口:“吴大夫和李大夫呢?”
气氛凝固了一瞬,片刻后,许玉兰才开了口:“李大夫在房里?休息,吴大夫他……”
话未说?完,许玉兰已带上了哭腔,实在说?不?出话来?,以手掩面?,强压着只发出轻微的啜泣声。
吴大夫是吴记药房的那位老大夫,年纪已过六旬,谁也没想到痴痴傻傻多?年的吴大夫会在疫病来?临之际吵闹着要?上山。
他的儿子吴世林拗不?过他,也跟着上了山。
起初许是因着都戴了口罩的缘故,发病率小了许多?,本以为还有时间再找找更合适的救治方?法,谁也没想到吴大夫会在昨日突然倒了下去,至今都未醒。
他的年纪已经是这么大,身体多?年来?又一直不?好,饶是已经预想到会发生?这种情况,但真正发生?时,还是让众人不?免感到悲伤。
再者,城中只有吴、李两位大夫,吴世林尚未出师,吴大夫这一倒,压力顿时便大了起来?。
沉默片刻,盛玉突然站起身:“带我去找李大夫。”
一听这话,众人自是极力劝阻:
“少夫人,此事非同小可,您还是回去吧。”
“是啊少夫人,我们位卑命贱,死不?足惜,您可千万不?能出事啊!”
一旁的田月英倒像是想到什么,问了一句:“少夫人,可是想到天花的救治之法了?”
盛玉点头:“还得和李大夫商议过后才知是否可行?。”
即便盛玉这么说?,但出自对少夫人的盲目信任,听到众人耳朵里?已经成?了——对,已经找到天花的救治方?法了!
嚯!
压在众人头上的阴云霎时间消散,甚至不?少人面?上都带上了笑意,争前恐后带着盛玉走到了李大夫居住的屋子。
李大夫单字一个昀,四十岁的年纪,蓄着长胡须,盛玉敲门进屋时,看?到他正坐在桌前翻阅古籍,试图寻找到天花的救治之法。
离得远,众人无法听清盛玉和李昀具体聊了些什么。
只见李昀突然拍桌站起,屋里?随即传来?一道既惊又怒的声音:“不?行?,少夫人,这种方?法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了!恕李某实在无法同意。”
谁也没想到,这场谈话堪称不?欢而?散。
屋外众人面?面?相觑,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第一时间还是选择了维护少夫人:
“李大夫,你说?话就说?话,这么大声干嘛?”
“就是,吓着少夫人了怎么办?”
“商量就商量,李昀你可是要?以下犯上?”
……
李昀捋着胡须绷直了嘴角不?说?话,他要?是那种循规蹈矩之人,也不?会因为治病救人被流放到边关了。
——没错,他是被流放到边关的。
年轻时候的李昀,执着于救治各种奇难杂症,所用的方?法也都是不?为一般大夫所接受的特殊方?法。他锲而?不?舍地翻阅古籍,沾沾自喜于自己异于其他大夫的创新精神,不?曾想一着不?慎,救死了一个人。
那还只是个五六岁的小孩,他永远忘不?了那孩子死时眼睛里?因苦痛而?迸发出的挣扎以及对生?的渴望,更忘不?了他的家人抱着他瘦小的尸身时响彻云霄的哀嚎。
自那以后李昀便入了狱,到了边关,也从此消磨了探索奇难杂症的热情。
盛玉并未因李昀的冒犯而?不?喜,她的神色依旧是淡淡的:“那依李大夫所言,该如何救治这些身患天花的病人呢?”
李昀脸上浮现出挣扎之色,但还是道:“用升麻。”
盛玉看?向?他:“李大夫不?可能不?知道这种方?法对病人来?说?疼痛异常。”
李昀扯了下嘴角,但还是坚持道:“用升麻。”
他自然知道用酒精渍升麻汁液涂抹伤口时那些病人会有多?么疼痛难忍,可这是前朝已有记载的,唯一能救治病人的法子。
虽说?治愈率不?高,但总有希望不?是吗?现在这种情况已经没时间让他们继续拖下去了。
盛玉敛眉,思忖片刻,她道:“若是我说?我这种法子治愈率高达十之八九呢?”
李昀一惊,倏然抬头。
他自然不?会认为盛玉是无的放矢,可这种听起来?便如此匪夷所思的法子,真的能治愈令人闻之色变的天花吗?
他不?敢相信,更不?敢赌。
盛玉叹了口气:“不?如让病人自己选择,如何?”
一种是已有记载,但疼痛难忍,治愈率只有三成?的酒精渍升麻; 一种是听起来?就匪夷所思的,取病母牛□□部位出现的局部溃疡脓液涂抹至病患的伤口处。
——该如何选择?
一号房、二号房的患者已经病得神志不?清,极少在清醒状态,当消息传到其他隔离房时,所有尚在清醒的病人皆面?面?相觑,一脸茫然。
眼神中透露出六个字:老兄,你选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