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刚下?过一场雨, 空气中带着微凉的湿意。
此?时天色尚且还黑着,城门外?却早已聚起了一大群人。
城门未开,等在城外?的人们也异常沉默。
人与?人之间仿佛有堵看不见的墙隔着, 周身?散发?出冷漠的气息。
四周很是安静, 少有人说话, 只?偶尔抬起头用提防的视线打量着周围的人。
更?有甚者,有三两个人直接找了个地方靠着城墙闭起了眼。
间或响起几声婴儿的啼哭, 惹来旁人的怒视, 随后便不了了之了。
——没有人知道他们等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渐渐的, 墨黑的天幕慢慢散去沉重的色彩, 东边天际徐徐露出鱼肚白。
光线柔和,照在厚重的城门上,为城门镀了一层光。
所有人都被惊动, 转头看向此?处, 注视的目光期待而凝重——
终于?,伴随着厚重的声响,城门开了。
城门一开,便仿佛打开了某道机关似的——
“城门开了!”
“快走, 得赶紧进?去!”
“快往前冲啊,狗子, 拿好你的碗!”
……
安静的气氛一下?被打破,伴随着各种杂乱的声响,一大群人前扑后拥一窝蜂往城门的方向冲去。
这阵势让人看傻了眼, 有拿着长矛的士兵站在城门两侧维持秩序:
“一个一个来!” “都别急,城主说了, 今日?定能让你们都吃上饭!”
“我看谁还往前冲,为了口尚未见着的吃的, 你们怕不是现在就要把?命丢在此?处?”
只?是他们的声音到底微弱,很快便淹没在这些人的叫喊声中,起不到甚么作用。
能不急吗?时隔这么久才有粮食的消息,谁知道到时候能不能真的吃得上?
这时候谁还管城主说过什么,现在不赶紧往前冲,难道等饿死了第一个做饿死鬼吗?
——百姓们心?中腹诽,却腾不出时间和精力来回应士兵们的叫喊,只?一个劲往前冲便是了。
今日?是晋城大开城门施粥布粮的日?子。
消息早在前两日?便发?布了下?去,是以这些人才在天未亮时就赶到了城门口,打算寻一个好位置,到时城门开了可以第一个冲进?去。
哪知进?了城,却见前方的空地处早就排起了一条长队。
肩挨着肩,前足抵着后脚跟,仿佛靠得越近就越早能排上自己似的。
后来的人也别无他法,在周围士兵们的虎视眈眈下?,只?好拿着碗,老老实实跟在后面排起了队。
排队的队伍里同样安静,一个个都没有多余的力气讲话。
望着一眼看不到头的长队,鼻尖时不时传来白粥的香味,未免张开口就把?口水流出来,索性都闭紧了嘴巴。
等待虽然煎熬,但不管怎么说,总算有了希望。
临街酒楼的某一处房间。
此?房间位于?二楼,乃是这间酒楼的雅间所在。
位置好,视野广,大半条街的景象都能尽收眼底,这样的雅间自然难求,非贵客预定不可进?入。
此?时这处房间的窗边,便站着两道人影。
一道身?形颀长,离窗边靠得近些,他双手背在身?后,目光注视着窗外?的人群;另一道身?形半佝偻着,应是位老者,站在前方那男子身?后略侧一步的距离处,双眼同样注视着窗外?。
从两人的站位看,尊卑立显。
许久,那男子才悠悠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
一看,不是那晋城城主叶士英又是谁? 叶士英坐回桌前,叶管家立刻为他倒了一杯茶。
悠悠茶香中,叶管家率先?开了口:“少将军送来的土豆和米粮还可撑得住五日?有余,到那时朝城送来的救济粮也该到了,晋城饥荒之事解决在即,老爷总算可以不再为此?烦心?。”
叶士英轻抿了一口茶,许久未说话。
他聚精会神地注视着茶杯里浮动的茶叶,眼神逐渐涣散,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之后,叶士英才打破沉默问道:“你可知谢景珩送来的粮食是在何处购得?”
“这……”叶管家不曾想过此?事,被这么一问才试探着回答道,“晋城无粮,与?之相距最近的平城又趁机抬高粮价,一斤米粮的价格较之平常多出了十倍有余,总不能,是在平城购得……”
思?索到此?,叶管家双眼微微睁大,“难不成?少将军竟是周转了周边各地,才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集齐这么多粮食?”
虽是用的疑问语气,但叶管家知道自己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果不其然,叶士英点了点头:“谢景珩这人,当真是不可小觑。”
叶管家俯身?又为他添上了热茶,附和道:“少将军心?善,本不用如此?大费周章,可他却还是做了。”
叶士英眼神微微一动。
叶管家说的没错,只?要谢景珩跟他说能送来土豆,缓解晋城的饥荒之急,为了报答他的恩情,叶士英怎么也不能不同意让边关购买煤矿之事。
可谢景珩不仅送来了土豆,还差人前来教授土豆的种植之法。若是土豆能在晋城之地长成?,那往后晋城便能实现粮食上的自给自足,对晋城百姓来说,又何止只?是一句区区“大恩”能概括得了的。
更?别说还有那些孜然、米粮、铁制兵器……
俗话说“大恩不言谢”,叶士英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能有接受谢景珩救助的一天。
回想往昔白白胖胖跟个糯米团子似的小不点儿,如今已经成?长为能独当一面的大人了,叶士英心?中不无感慨。
边关的煤矿买在他的地盘上,往后他必是得多照拂着点儿。
轻咂了口茶,叶士英看向窗外?——
原本萧条的街道,如今却很是热闹。
站着的,坐着的,端着碗的百姓全都各寻了一个地方,安静地捧着碗喝着粥。
那粥米少水多,稀得很,喝进?嘴里不用嚼便可直接下?肚,好在另一只?手上还拿了一个粗粮做的窝窝头,这样一来倒是可以果腹。
咬上一口,食物的味道在嘴里蔓延开来,窝窝头刺嗓子,这时再喝上一口热粥刚刚好。米面的香甜气息,顺着热流直入胃里,引得久未感受过食物香气的人们发?出声声舒适的喟叹。
街边坐着一妇人,正端着碗给怀里的小孩儿喂食。
孩子年龄还小,牙齿尚未长全,只?能吃些流食。
原本正张着嘴哇哇大哭,陡一感觉到食物的气息,瞬间便止住了哭声,顺着那香味自己寻了过去,张开嘴砸吧砸吧吃了起来。
另有几个老人,手上拿着窝窝头,正用自己残缺的牙齿慢慢咀嚼着。茫茫然望着街上的景象,眼角似有湿润之意。
叶士英收回视线,话题一转,谈起了别的事:“山长可是还不愿出山?”
虽叶氏两脉分家至今已不太亲近,但叶士英少时是在云麓书院长大的,对山长叶鸿儒多有尊敬。
叶管家摇了摇头:“老爷也曾多次差人去请,可叶山长只?推脱自己年事已高,只?愿游历山河,不愿再参与?世?俗之事。”
对于?叶管家的回答,叶士英并不感到奇怪。
他点了点头:“倒是山长的作风。”
叶士英说完后便不再说话,雅间内气氛一时沉默下?来,只?听闻叶管家给他倒茶水的水流声,以及叶士英品到好茶后的小声喟叹。
他不爱稀世?珍宝,唯爱在闲暇时能喝上一壶好茶。
可稀世?珍宝易得,好茶却难得,纵使?叶家势大,这上品龙井他也只?得一小罐而已,可得省着点儿喝。
——
“老爷之前所吩咐老奴盯着的那支新来的商队,今日?探子来报,他们已离开了晋城。”
见叶士英心?情似乎不错的样子,叶管家找准时机向他请示。
之前这支商队也曾拿出土豆一事,他竟不曾了解,还是从叶士英口中才得知的,此?事可以说是他办事不力了,好在叶士英没有怪罪。
叶士英悠悠放下?茶杯,语气仍是淡淡的:“哦?那你可知这些人都去往了何处?”
叶管家哑然,摇头:“老奴不知。”
叶士英笑笑:“毕竟是谢景珩手里带出来的,你查不到他们的行踪也不足为奇。”
“这……?”叶管家瞪大了眼。
他竟不知,这支商队竟和少将军还有关系。
“之前在朝城时与?商队领头的那人曾有过一面之缘,我也是前不久才想起来的。况且他们拿出的土豆实在新奇,时机又很是巧合,这才把?他们和边关联想到了一起。”叶士英为他解答了疑惑。
叶管家喃喃点头:“这个叫土豆的物件确实稀奇。”
“不只?是土豆,还有那孜然、铁器……”叶士英道,“看来这边关也不似朝城众人说得那么不堪,这些东西从前闻所未闻,不知边关还有什么惊喜是我们所不知道的,若是有机会倒还真想亲自去那个地方看看。”
叶管家问:“可要派几个人……”
叶士英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罢了罢了。”
“谢卫国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若是我们的人能成?功混进?去还好,若是不能,到时又有得来掰扯的。”
听叶士英这么一说,叶管家也打消了这个想法。
只?是——
“边关在晋城买的煤矿,那边,我们可要多盯着点儿?”
叶士英淡淡一笑:“这倒是,城中几户煤商关系盘根错节,在晋城独大已久,边关这次分了他们一杯羹,兴许他们到时会狗急跳墙做一些小动作也不一定。”
“谢景珩这次帮了我们这么大一个忙,帮他们看顾着点儿也是应该的,回府后你便吩咐下?去。”
叶管家点头:“老奴明白。”
那几家无良煤商的势力在晋城盘踞已久,晋城位于?中原之地,此?次饥荒本不应如此?严重,造成?今日?这个局面和他们脱不了干系。
叶士英有心?想改变晋城的种种不良风气,奈何他才来到此?处不久,手中势力微薄,纵使?想管也是有心?无力。
不过,此?次边关势力的加入,或许会是一个契机也说不定。
叶管家抬头看向了窗外?。
晋城的天,是该变一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