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 屋外的天色才蒙蒙亮,石头就被?他爹一?个巴掌拍在屁股上打醒了。
睁开惺忪的睡眼,石头是不敢怒也不敢言, 他颇有些委屈地看?着他爹:“爹你干啥啊, 这才啥时辰啊, 揍我干啥?”
石头他爹李大深以前是村口卖猪肉的,村里养猪的人家到了猪长成的时候都要请他去杀猪, 现?在不卖猪肉了, 但?他爹依旧还保留着当年杀猪时的风范。
长得那是人高马大, 一?身腱子肉, 横眉一?竖,愣谁看?了都得怕他三分?。
便见他爹一?把揪住石头的耳朵,一?下把他提溜了起来:“睡睡睡, 就知道睡, 你看?看?现?在是啥时辰了,比猪都还能睡,不想读书了是吧?”
被?这么一?提溜,石头耳朵一?疼, 混沌的脑子也终于开始运转起来——
啥时辰?什么读书?
哦对?了,今天是学堂正?式开学的第一?天。
一?清醒, 耳朵上传来的触感也越发清晰起来,石头立刻咿咿呀呀叫唤起来:“哎疼疼疼,老爹, 松手松手。”
这时,门?口走进来一?名妇人, 见了父子俩打闹的情景,她立刻走上前来, 一?巴掌拍在李大深手上,嘴里骂道:“有你这么打儿子的吗?说了多少次了,别提他耳朵,要是扯坏了你赔给我?”
长得魁梧高大的李深在细胳膊细腿的媳妇儿面?前却丝毫没有了战斗能力?,他默默松开手,摸了摸鼻子,站到了一?边。
石头顺势坐回了被?子上,脸上得意的笑容还未完全展露开来,屁股上便又挨了一?巴掌。
便见他老娘用着丝毫不输于方才他老爹的力?道,一?巴掌打了下来:“什么时辰了还窝在炕上?快点起来!要是误了上课的时辰,你对?得起学堂先生,对?得起少夫人的良苦用心吗?”
石头看?看?他爹,又看?看?他娘,一?脸欲哭无泪,心中无奈又悲苦地感叹:当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吃过早饭,还未到辰时,石头背着他娘连夜缝制的小布包便出了门?。
“石头!”
石头应声转过头,便见他爹正?站在院门?处看?着他:“到了学堂可得用功读书呐……”
细看?他爹双眼处还有几分?湿润。
石头心中也不免柔软起来,看?吧,他爹还是心疼他这个唯一?的儿子的。
便见他爹使劲眨了眨眼睛,又伸出手揉了揉,感觉眼中没有异物感了,这才重新看?向?台阶下的石头。
李大深将一?双手握成拳状,用力?挥了挥,接着上一?句话继续说道:“否则——别怪我揍你!”
……果然,父慈子孝什么的,都是骗人的。
石头还没回话,便见他爹一?改方才凶神恶煞的模样,一?下变得和蔼可亲起来,变脸的速度简直快得让石头以为方才是错觉。
他的视线越过自?己,看?向?不远处。
李大深笑得一?脸褶子,语气极尽温柔:“春花,春苗,这是要去上学堂呢?”
是邻居家的李春花和李春苗。
石头耸了耸肩,他爹盼了半辈子的闺女,最后?却只得了他这么个小子,无奈之下便只好?将满腔对?女儿的爱意转移到邻居家两个女娃娃的身上了。
姐妹俩都不是外向?的性子,看?见李大深,也只是瑟缩着脑袋,远远点了点头。
李大深搓了搓手,满脸不知所措,看?到一?旁傻站着的石头,他灵光一?闪,说道:“在学堂里若是有人敢欺负你们,就去找石头哥哥,他傻了是傻了点,好?在长得还算健壮,看?起来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
石头抽了抽嘴角,有这么说自?己儿子的吗?
但?顶着自?己老爹颇有压迫力?的眼神,他还是点了点头:“没问题,有人敢欺负你们,就来找我,看?我不把他们打得满地找牙。”
石头这故作凶狠的模样倒把春花春苗两姐妹吓了一?跳,俩人对?视一?眼,无措地摆了摆手,随后?一?句话也没说,手牵手快步转身走了。
在李大深的示意下,石头也赶紧快步跟了上去。
从李家村到西街,这一?路上有不少像石头一?样,背着一?个小布包准备去上学堂的人。
这些人里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但?其中还是以和他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子为多数。
一?路上众人叽叽喳喳的,满怀对?上学堂的憧憬。
但?石头的表现?却算不上开心。
他今年九岁有余,在战乱前曾上过一?年学堂,在他的印象中,上学就是把一?群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孩儿关在一?个屋里,听着先生摇头晃脑地讲些“之乎者也”,可无聊了,远不如在屋外逮蝴蝶有趣儿。
看?着前面?俩人的身影,石头叼着随手从路边扯来的狗尾巴草,不知想到什么,轻轻“啧”了一?声。
——和女孩子一?起上学堂,还是头一?回呢,可真是稀罕事儿。
已?是辰时过四刻,学堂的敲锣声准时响了起来。
众人对?此锣声并不陌生,几乎每个学堂都会有一?间“钟房”,据说里面?有着一?个看?着时辰敲锣的老爷爷,每到上课或是下课的时间点,他便敲响铜锣,准时给先生和学子们报时。
石头坐在座位上,臀部不适地扭动起来,颇有些坐立不安。
他到学堂已?经快一?个时辰了,教书的先生却还没来。
在院子里有个公告栏,上面?贴着分?班名单,只是大部分?人都不曾学会认字,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出来,公告栏上贴着的白纸形同虚设。
好?在后?来人渐渐多了起来,来了几个读过书的学子,帮着其他人找到了自?己的班级。
其实整个学堂也就只设了两个班,一?班和二班,每个班大概三十来人,石头就被?分?在了一?班。
他看?了看?自?己的同班同学,男女老少皆有,和隔壁班比起来好?像没什么不同,看?不出是根据何种缘故分?的班。
众人坐在座位上都有些激动难耐,班上有熟识的人的,很快就凑成了一?堆,讲起了悄悄话。
石头看?了一?眼坐在自?己斜上方的春花春苗两姐妹,很快又收回了视线,侧过头,透过窗户看?起了外面?。
据说镶嵌在窗户上的这种“摸得着看?不见”的东西叫玻璃,从玻璃上看?过去,屋外的景色一?览无余。
石头的目光被?院子里怪模怪样的各种器材牢牢吸引住了,他正?是好?动的年纪,看?了那些梅花桩,整个人都有些蠢蠢欲动,恨不得马上就踩上去试试。
或许他天赋异禀,也能像话本里的武林高手一?样,在上面?使出轻功健步如飞呢?
正?美滋滋地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这时,窗边很快掠过一?个人影,差点把他从座位上吓得跳起来。
门?口走进一?个人来。
灰白的头发,佝偻的身影,石头认得他——是孙秀才。
不只石头认得,班上的大部分?学子都认识他。
孙秀才是边关城中少数几个考取了功名的读书人,多少人带着束脩去拜访他,都被?他以年纪大了没精力?再?教书拒绝了。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孙秀才很快解答了大家的疑问,进了屋,他先很快扫视了底下坐着的众学子一?眼,接着不紧不慢走上了“讲台”——从前门?进来,屋内前方的位置用水泥浇筑了一?块比地面?更高的平台,上面?放着一?张长长宽宽的木桌子,用来摆放东西,这便是先生们专用的讲台了。
站在讲台上,孙秀才不由得又一?次在心里赞叹少夫人的巧思。
仅仅只是把地面?加高了一?点,视野就扩宽了不少,而且站在高处,也更容易将座下学子们的目光汇聚在自?己身上。
孙秀才清了清喉咙,讲出了从进屋到现?在的第一?句话,他道:“孩子们,往后?咱们班的带班先生便由我来担任了。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我将一?直陪伴你们到北郊书院建成的时光。”
“我年纪大了,精力?也有限,若不是城中暂无更合适的人选,我也不会应少夫人的邀请前来,希望你们日?后?可以让我少操点儿心。当然,若是有谁出类拔萃,能够学成归来代?替我的位置,那我将会更加开心,我期待着这么一?天。”
底下坐着的学子们,仰着头,看?着他,脸上露出既迷茫又努力?试着想听懂的神色。
石头更是看?着孙秀才出了神,这个先生好?像和他以前遇到的不一?样……
不说别的,先生们自?觉高人一?等,平日?里更是十足的威严做派,哪有孙秀才看?起来这么和蔼可亲啊。
孙秀才笑笑,突然想到什么,他的神色一?慌:“坏了,差点忘了正?事,孩子们你们快排好?队,随我出去屋外操场。”
学子们左看?看?右看?看?,不明所以,但?还是按照孙秀才的吩咐,一?个接一?个有秩序地往屋外走去了。
到了屋外的空地上,却发现?这里已?经站了不少人,看?情况是二班和大班的学子都过来了。
有五六个士兵站在前方维持秩序,众人站成了一?堆,仰起头望向?前方,不知这是要搞哪一?出。
就在这时,便听闻一?阵喧哗声传来,随后?伴随着众人压抑不住的惊呼声,盛玉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盛玉在前方的高台上站定,底下的百姓全都看?向?了她。
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她在实验室研究作物之余,也会前往各高校开展讲座,来听讲座的学生大部分?都是农学院的,在她讲到实验相关内容时,那些学生便会用求知若渴的眼神紧紧追随着她的方向?。
只是不同的是,那时她和学生是平等的关系,现?在的她却是一?个上位者。百姓的目光中除了尊敬,更带上了一?分?疏离。
盛玉道:“从今日?起,西街学堂便正?式开学了。”
底下立刻响起窃窃私语,随后?有一?道更洪亮的声音响起:“都安静,听少夫人怎么说。”
高台上的盛玉面?色平淡,她抬了抬手,全场慢慢安静下来。
便听她用不疾不徐的语速继续说道:“西街学堂将和你们以往所见的任何学堂都有很大不同。”
“第一?,课程的内容设置和往常学的不同。除四书五经外,还另外增设了算术、武术、劳动课等课程,关于这些课程的具体内容,稍后?将会由你们的带班先生仔细讲解。”
关于要不要学习四书五经这个问题,盛玉的考虑是,虽然他们地处边关这个穷乡僻壤,但?时代?潮流不可逆,科举仍然是所有读书人的心之所向?,盛玉也将把这个课程视为学堂教授的主要内容。
但?她却不愿让学子们只学习这方面?课程,而是希望他们能尽可能地全方面?发展。
若不是目前材料受限,她还想加上物理?、化学、生物等课程,毕竟在华国有一?句流传甚广的话,叫作“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盛玉希望尽自?己所能,培养出的学子不是只会读书的书呆子。
“第二,便是方才所说的‘带班先生’了。目前学堂内除大班外,共设有一?班、二班两个小班,班上的学子都是随机分?配的,班级名称也只是单纯按序号排列,我对?各个班的态度将一?视同仁,这点大家不用担心。”
盛玉说完这句话后?,很清晰地听见底下传来几道松了口气的吐气声,看?他们所在的方向?,大部分?都是二班的学子。
不动声色地将视线收回,盛玉继续说道:“相信诸位都不曾听过‘带班先生’这个名号,我便在此简单解释一?下。”
“每个班的带班先生将会负责你们在学堂有关学业的一?切事务,有关于这方面?的问题,都可以去找带班先生解决。”
“第三,相信你们已?经听说过每月都将实行的考核制度了。大班将和扫盲班一?起参加考核,成绩不合格者将会有扣除工分?的惩罚。比起前两者,小班的考核制度将更加严酷,考核内容也更加丰富,当然,考核通过者也将得到奖励。
希望你们在学堂学习期间,能够努力?学习,争取通过考核,顺利毕业。”
盛玉稍微停顿了一?下,她的视线扫过院子中的各类体育器材,嘴角微微一?笑,“当然,以上所说的绝不是关于学堂的全部,剩下的不同你们将会在日?后?的学习中逐步接触到,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大家可以期待一?下这些不同所带来的乐趣。”
众人看?着院子中出现?的各种千奇百怪的器材,再?回想盛玉方才所说的“体育课”、“武打课”,纷纷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讲完正?事,盛玉周身的气息重新变得柔和亲切,她嘴角带着一?抹笑意,正?要下台,却听台下传来一?道声音——
“少夫人,我有一?事想要咨询,为什么女子也可以同我们一?起入学呢?”
“这位兄弟所说极是,女子上学堂,以前从未听闻有此先例。”
“女子不可入仕,纵使她们学得再?好?又有何用?不如将此资源节省下来以待他用。”
……
盛玉看?向?说话的几个人,嘴角的笑意不减,她不答反问:“女子为何不能同你们一?起入学?”
“你说女子入学未曾有过先例,可又有古籍明确指出女子不可上学堂?”
盛玉笑了笑,“古人有云‘女子无才便是德’,自?古以来人们以此句名言称赞女子懂得谦卑之礼,可若是该名女子本就毫无才学,她又何需在众人面?前低调谦虚?”
“我倒觉得,就连古人也是称赞有才学的女子的。一?个人若是身负才学,不管他为男或为女,都应得到众人的尊重。”
盛玉这话一?出,很多原本低下头的姑娘都慢慢抬起头来,她们的眼里慢慢燃起了光,甚至有个瘦小的姑娘直接站了出来,对?着说话的那人宣战:“你们这些男人自?诩读过的书多,于是个个眼高于顶不把女子当人看?,我萧小小今日?便放下话来,第一?个月的考核我必要胜出你们男子许多!”
“就是,力?气活我们可能不如你们,可现?下大家一?同在学堂学习,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呢!”
“小小女子,竟敢口出狂言。”
“小小女子也比你们这些自?封的‘大丈夫’能耐,一?个月后?的考核你们等着瞧!”
“行,那咱们就走着瞧!”
……
场上的学子顿时分?成了两个阵营,男女生之间水火不容,看?着对?方的眼神简直要冒出火星子来。
孙秀才不知何时走到了盛玉身边,看?见这副场景,他心中颇有些忧虑,面?露纠结之色:“学子之间这般敌对?,恐怕不利于往后?学堂生活的和谐相处。”
盛玉笑了笑,道:“边关城中对?女子入学的反抗之声远比考核制度强烈,就这样将这件事摆在明面?上来也未尝不好?。”
“况且现?在学堂中无论是男子还是女子,都想着在一?个月后?的考核中一?较高下,如此他们之间便形成了一?种竞争关系,以此促进对?方进步未尝不可。只是你和崔玦需看?顾着点,莫要让他们做出些过火的事来才好?。”
崔玦便是二班的带班先生。
孙秀才点了点头,又道:“可若是这些学子之间一?直是对?立状态,如此一?来,既不利于学堂管理?,更是会阻碍学堂的发展啊。”
孙秀才答应盛玉前来管理?学堂的邀请,不只是不忍边关难得建起的学堂无人管理?,更有看?中西街学堂实行“新式教育”的原因在。
长久归隐不接触世事的孙秀才,在听到盛玉向?他阐述的新式教育理?念时,沉寂已?久的内心便突然又重新燃起了雄心壮志。他有预感,若是西街学堂传承下去,必会给整个大夏带来剧烈的冲击。
只是,谁曾想开学第一?天就遇上这种事,孙秀才实在没办法看?到如此壮举出师未捷身先死,想到盛玉之前从未接触过有关学堂的相关事务,恐怕不能看?到此事的危害所在,于是他才大胆进言,希望盛玉能对?此做出应对?措施。 孙秀才忧心忡忡,盛玉却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放心吧孙先生,不如多给这群小孩儿一?点信心,相信他们心中自?有分?寸,能自?己处理?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