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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已记不清自己是如何被送到那里了。
但他记得那似乎是个祥和又平静的地方, 似乎有一座祥和又平静的庭院。
庭院中有一尊洁白的石雕,石雕脚下开着洁白的郁金香,郁金香后的孩子们都穿着白裙子——
那个地方, 所有的孩子必须穿着裙子。
穿着裙子的孩子们有的必须唱歌、有的必须舞蹈。
还有一个孩子, 他负责在孩子们合唱或共舞时弹奏管风琴,是个很不起眼的存在。
他从不出现在任意一张合照里, 从不出现在任意一次集体活动里,就连早课做完后循着响起的铃声去吃午饭, 别的孩子也不会叫他。
……要问为什么,似乎, 是因为他穿裙子不够好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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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所有的孩子穿裙子都很好看。
洁白的裙子,露出细嫩的小腿, 未发育的脖颈, 裸露的后背上小小的两片凸起……所有的孩子们都像天使。
但那孩子却不像。
他的肤色惨白, 说话总夹杂着咳嗽声, 走动时裙摆下也不会露出富有光泽的小腿,脸上的神情就像庭院中央的石雕, 平静又成熟。
那家伙既不像是个孩子,也没有鲜活的气息。
所以,他穿那身白裙子,实在太丑陋了。
“太苍白了”“似乎有结核病”“不知道哪天会病死”“简直就是具行走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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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或穿着黑色长袍、或带着宝石面具的陌生大人们这样说。
他们举起扇子或长手套,在那些陌生又触感丝滑的东西后互相贴近, 交换对孩子们的评价。
然后,他们会选走自己看中的孩子, 一个个鲜活洁白的天使便这样消失在了那个祥和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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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知道那些消失的孩子去了哪里, 不过,那些陌生的大人们都非常和善。
他们每一次的演唱或舞蹈表演, 都会有些陌生的大人坐在台下。
如果表现得好,有糖果,有鲜花,有亲昵又温暖的摸头,还有排练老师赞许的目光。
——所以,既然那些陌生大人们能给出糖果与鲜花,那些被带走的孩子们,也一定生活在糖果和鲜花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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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唱得好,舞跳得好,就有掌声,有注视,有扑簌簌的说不清是什么的金色圆片落下。
生活在那里的孩子们并不知道闪光的金色圆片是什么,但看到那些陌生大人们把它紧紧攥在手心,装成一大袋一大袋递给老师们,又牵过那些被选中的孩子的手——
他们想,大概是比糖果和鲜花更美好的东西。
真幸福啊,被选中消失的孩子们,不知道他们去了多么幸福的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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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穿裙子的孩子都羡慕着被选中的同伴。
所以,虽然不被允许接近那个只沉默弹奏管风琴的孩子——“别接近那家伙,谁知道那丑陋的病鬼会不会传染你”——但,孩子们心中,对他总有着隐隐的怜惜。
因为,他从不被选中。
陌生的大人们似乎指着他激烈讨论过,说了许多奇怪的话——“其实,如果只是单纯的病弱,那孩子依旧可以很受欢迎的,毕竟苍白与疾病能缔造出‘脆弱感’这种迷人的魅力,会有许多市场”——
可是,弹奏管风琴的那个孩子,他偏偏——
不笑不怒,不哭不闹,平静到无趣的地步。
哪怕是专程被叫过来,被陌生大人们的手套或长扇抵起下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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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会羞涩,不会害怕,不会紧张,也不会充满抵触地抿紧嘴巴。
不管是被如何触摸、如何捏掐——他只会顺从地抬起那张惨白的脸,血红的眼睛空洞洞地注视着他们。
似乎对他做任何事都可以,又似乎,他不会给出任何反应。
那就像和死去的东西对上视线。
……他,让大人们感到很恶心与丑陋,所以大人们总会骂他恶心,骂他丑陋。
所以拜访那里的陌生大人们从不会选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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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顽皮的孩子被选走了,有些胆怯的孩子被选走了,有些长相精致又倔强有脾气的孩子被选走了……没人选走他。
弹奏管风琴的孩子便一直这样沉默又平静地弹了下去,每一次的表演他都会是舞台最角落的小小背影。
没人注视他与他的演奏。
观众们会看着展示鲜嫩小腿的舞蹈,看着展示动听嗓音的合唱,他们不会关注配乐的水准如何。
老师们也不喜欢他,但,似乎是找不到能那么沉默老实的管风琴演奏者了,而他们每一次的表演都需要一定水准的配乐——才勉为其难地继续养着他,供给他面包和水。
但,唔,因为他没法被选中,所以只会得到最硬、最小、最冷的面包块,和一点点被冷水兑开的剩汤。
有时他咳得厉害了,吐的血实在太多,就再多给一块白吐司,让他去房间休息一小时。
如果那天的表演节目排得很紧张,排练老师就皱着眉捂着手帕把在水池旁吐血的小孩揪出来,然后从自己的杯子里倒点咖啡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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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于孩子们来来往往,有孩子被选走就有孩子被送进来——表演节目表从未空闲过,所以,比起一小时的休息时间,他得到的更多的医疗支援还是吐司,或咖啡。
咖|啡|因是那孩子唯一能接触的“药物”了。
但,不知怎的,他就是那么沉默又平静地活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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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当孩子们讨论到那个丑陋恶心、坐在管风琴前的小孩时,他们会发现,他不弹琴时一直蹲坐在点着火的小树枝堆前,捧着冷面包或冷汤冷咖啡,一点点把它们烤熟、烤热。
如果有人去问他在做什么——
“我在做好吃的东西奖励自己”,他会这么回答。
如果被问到为什么奖励自己呢?
“今天也顺利睁开眼睛了”,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然后,他便不再开口,继续专注地凝视着自己在小火堆上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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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怪了。
孩子们心里很可怜他,但只要他一咳嗽、一抬起空洞的红眼睛——他们也不敢接近他。
因为大人们都说,他又丑陋,又恶心啊。
他们都穿着白裙子,他们不想白裙子被那孩子弄脏,这样就没有大人会选中他们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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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某天,另一个小男孩被送进了那里。
他很害怕,他想回家,但那个地方没人能回家。
就像没有孩子能想起这个地方以外的世界里是不是有不穿白裙子的小孩,没有孩子能在两星期后再想起自己曾经来自哪。
新来的孩子很快就会和大家玩在一起的,不用担心。
于是,和过去无数次的流程一样,那个小男孩被老师们抛进一只笼子,又被锁紧门。
当他停止哭泣、停止尖叫、饿得发泄不出任何力气时,就可以换上白裙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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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练完毕的孩子们兴奋地窃窃私语,要和新来的朋友做什么游戏呢——大人们也非常开心,因为新来的孩子据说有着动人又正统的蓝眼睛——谁不喜欢蓝眼睛呢——
他们一边议论一边转身离开,留那个孩子待在笼子里。
只有弹奏管风琴的孩子默默站在原地,思索片刻后,静静地钻进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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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他打开了被锁紧的笼门,开口说了来这里后最长的一句话。
“父亲与母亲也把你送进这里了吗,还是说他们被着火的房子烧死了呢,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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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子里正抽泣的男孩抬起头,对上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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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弟弟。
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手,仿佛是他倒影的孩子。
——可他从未听闻过他的存在,血脉相连的双胞胎弟弟……他从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一个亲人。
唯一的亲人。
因为父亲和母亲都被烧死在那栋着火的房子里了,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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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兄长,初次见面。在你出生的第一天,我就被送进了这里。”
……他没有过任何察觉,没有过任何迟疑,尽管“同时出生的第一天,他怎么就有意识知道自己是弟弟,还知道自己被送进了这里”“他说他一直待在这里,又怎么知道自己来自哪里、在外面的父母死于着火的房子”——
这许许多多的疑点,成为大人后再回想,是非常明显的。
但那时缩在笼子中的孩子只是抓住了唯一的弦。
哪怕在那之前他们从未见面,一模一样的脸摆在那里,共同缔结他们的血缘不需要任何的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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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地扑过去,抱住了自己的兄弟。
唯一的兄弟,唯一的亲人,这个奇怪的地方唯一走近他、打开他笼子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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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说话,但太害怕了,只是抱着那孩子哭泣。
被紧抱的弟弟似乎愣了一下,然后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动作有些生疏,就像他很少使用【手臂】、也很少会进行人类的【安抚】行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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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害怕,兄长,我会保护你的。因为我与你血缘相连,是你的倒影。”
“我……我……”
“别害怕,别哭啦。”
“……我,我的名字是帕西法尔,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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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
他歪过头:“父亲和母亲给了兄长一个名字呀。真好。”
帕西法尔。骑士。光。真是个好名字。
他猜想过很多次,这个生命会拥有什么样的名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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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
白袍人——帕西法尔茫然地问:“既然我们是双胞胎兄弟,为什么你没有名字?”
“因为还在母亲肚子里时,我就被预定卖掉了。父亲母亲养不起两个孩子呀。”
虽然没有名字,但,根据那个商贩的说法,只要出生后是个女孩,就可以卖到很不错的价格,非常划算呢。
“起名会让人类变伤感。”金发红眼的弟弟平静地说,“起过名的孩子就舍不得卖掉换钱了,不是吗。”
“那……你……”
“不过,我现在有名字。所有人都会直接叫我‘管风琴(pipe organ)’……你可以直接叫我p,兄长。”
“……可这个名字也太不像样了,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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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他又被抱住了。
这次似乎表达的不是害怕,而是怜惜。
p再次生疏地举起手臂,拍了拍男孩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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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边机械拍着兄长的背,一边抬起血红的眼睛,平直地看向窗外、庭院中央的石雕。
……真奇怪啊,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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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这样一个孩子是否真正活了下来都不好奇,却能施舍出那么多多余的【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