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姐。”他文不对题地道,“有我在呢。”
桓悦的声音柔和, 几乎要滴出水来:“是朕之过,委屈皇姐了。”
知道的太多总会疑心生暗鬼,郑王眼皮直跳, 看这二人的一举一动都像是处处透着无尽的暧昧。老头辈分高地位尊贵, 这辈子自认行得端坐得正,再没见过此等令人瞠目的事,太阳穴突突作响,生怕其他人看出点什么来, 桓氏声名砸在今日。
“皇上!”郑王二话不说抬步出列,高呼一声皇上。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顿时落在了郑王身上,上至皇帝,下至宗亲朝臣,全部看了过来。
郑王满脸正气凛然,朗声道:“南朝狼子野心, 意欲炮制流言, 引得大晋朝局生乱, 永乐郡主流言兴起,便是由此而生。”
说完前半句话, 郑王习惯性地微微一顿,正要接着说下去,忽而身旁簌簌作响, 只见内阁首辅王宣越众而出, 拱手道:“皇上,臣附议。”
郑王:“……”
郑王:???
不是,我话还没说完, 你附议什么?
紧接着随着王宣说出下一句话, 郑王立刻眼前一黑。
王宣说:南朝固然狼子野心, 朝中却也有人枉顾大局,真相不明前便在其中搅弄风云,意图从中渔利,恳请皇上严惩。
“我不是这个意思!”郑王险而又险咬住舌尖,才没有脱口咆哮出这句话。
王宣这一句话出口,得罪的人可就太多了,他自己不怕得罪人就算了,还顺势把郑王也拉下了水。
“此言有理。”皇帝淡淡道。
下一秒,王宣已经上前一步,双手捧上一本烫金封皮的奏疏:“皇上,臣记下了数名暗中生事的人及其不法事端,请皇上过目。”
郑王顿时就明白过来,王宣敢出头得罪这么多人,背后必然有人为他作保。
不用说,为他作保的必定是皇上,皇帝今日分明是有备而来、意欲反击,其中或许还有永乐郡主的手笔。
身为大宗正,今日宗亲朝臣齐聚文德殿,郑王理所当然站在宗亲一列第一个。此刻他如芒在背地感受着落在脊背上的、有如实质的灼人目光,只能竭力抬眼注视着御阶之上,试图用目光传达出内心的哀怨之情——皇上你不能把老臣架在火上烤啊!
最先注意到郑王哀怨目光的是明湘,她表情不变,借着广袖遮挡,轻轻扯了扯桓悦的衣袖。
桓悦轻咳一声,终于涌上了一点迟来的、对郑王的愧疚。拿郑王的话作筏子并不是他的意思,纯粹是王宣自己随机应变,不过现在不是拆王宣台的时候,于是桓悦很有良心地别开了眼,没和郑王对视,手一扬,哗啦一声,那本烫金封皮的奏疏重重摔落在地。
一片死寂声中,少年皇帝的声音既轻且缓,却带着令人心底生寒的、不容置疑的冷淡:“抓起来。”
——皇帝甚至都没翻开那本奏疏看上一眼!
部分脑子不够灵活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只见随着皇帝那一句轻飘飘的吩咐出口,仿佛戏台上‘埋伏刀斧手于帐后,摔杯为号’的戏码,一队威风凛凛的御前侍卫涌入殿中,如狼似虎地径直扑了上去,在一阵惊呼声中,数名朝臣宗亲被硬生生按住,径直拖了出去。
“皇上!”左都御史邓诲难以置信地跨前一步,既惊且怒——他就是个傻子,也能看出这是皇帝和王宣早就商量好的——但怎么能这样,怎么能在文德殿上,在满朝公卿宗亲众目睽睽之下,审也不审,当场令御前侍卫动手拿人!
皇帝的目光投向他,声音温和而隐含森冷:“邓卿?”
邓诲没来得及在心里痛骂皇帝过河拆桥,刚利用他夫人替永乐郡主洗清了污名,立刻就翻脸不认人。他刚要据理力争,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张开的嘴慢慢闭上了。
不能在这个时候和皇帝争执。邓诲想。
无论永乐郡主身份查出来到底如何,南朝的目的事实上已经达到了一大半——永乐郡主被逼回京,鸾仪卫站在风口浪尖之上,不得不暂时停止一切明面上的活动,自然也无法继续与采莲司打得你来我往。而与此同时,永乐郡主的身份问题,也炸出了朝廷内一群心怀叵测欲从中得利的人,接下来的清算必然引得朝局有所动荡。
在这个时候,邓诲必须确保朝局的动荡尽可能小、尽可能平稳,他可以私下进谏,但绝不能站出来和皇帝据理力争,进一步激化可能存在的朝局矛盾。
邓诲不想被别人看作可以利用的一把刀,虽然大多数时候他不介意为了公道冲在最前面得罪人,但他绝对不愿意为了可能有问题的人罔顾大局而激化矛盾。
御阶之上,桓悦无声松了口气。
然而下一秒,邓诲再度开口,说出的话却与旁人所想风马牛不相及。
他似乎根本没有看见那些被不容分说押出去的同僚,抬起头时目光落在了御座旁的永乐郡主身上。
邓诲说:“臣请永乐郡主暂且回避。”
什么?
一时间所有人都微微惊愕。
今日并不是正经的大朝会,之所以公卿朝臣们来得比大朝还齐全,甚至连带着不准参与政务的宗亲也来了,为的正是永乐郡主的身份这件事。永乐郡主正是其中的主角核心,邓诲一直一言不发,出口就要把永乐郡主弄出去,这是什么意思?
一片喧哗的大殿里,或许只有桓悦、明湘以及郑王三人猜到了他话里的真实含义。
有了郑王妃与邓夫人两位德高望重的贵妇出面亲自验看,永乐郡主的身份现下算是无可置疑了。然而这殿里只有四个人知道,永乐郡主的身世根本是造假,郑王妃和邓夫人不是证人,恰恰是她们帮忙隐瞒了永乐郡主的秘密。
假的真不了。邓诲在桓悦的游说下松了口,同意让自己的夫人出面作保,但这不意味着他对明湘毫不忌惮。
一个南朝派来的、偷梁换柱的假郡主,这么多年来和南朝完全没有半点瓜葛,可能吗?她在大晋身份尊贵根深蒂固,甚至有皇帝亲自出面为她弄虚作假,一旦她怀有异心,在大晋搅弄风云真是比吃饭喝水还容易!
邓诲那句话的真实含义,根本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他是要请永乐郡主彻彻底底回避,从此远离朝政。
御阶下,邓诲的目光不闪不避,哪怕迎上明湘的目光,也没有丝毫让步的意思。
明明距离不算很近,但奇异的是,明湘仍然从邓诲眼底清清楚楚看出了他的意思:我站出来帮郡主作假,安了朝野上下的心,那么现在,郡主是不是也该拿出诚意来,让微臣安心呢?
刹那间明湘念头一转,已经做出了决断。
她的手指仿佛无意般从桓悦的掌心一划而过,止住了他尚未出口的话语,二人目光交错的刹那,明湘俯身行礼:“皇上,妾先告退了。”
就在那一瞬间,桓悦正要开口,邓诲的脸上则浮现了极轻微的诧异之色——他倒是真没有想到,永乐郡主居然这么好说话。正在这时,殿门口喻九拔腿急奔而入。
“皇上!”桓悦已经数不清这是他今日听到的第几声呼唤了,喻九大冷的天淌出了一脑门热汗,显然是一路匆匆赶过来的,“皇上,盛仪郡主在宫门前求见!”
“盛仪郡主在宫门前求见!”
听到侍从的这句话,怀阳大长公主的面色猛地变了。她猝然起身,望着自己派到女儿身边的老嬷嬷,恼怒道:“不是叫你看着妙仪吗?她是什么时候一声不吭回京的?”
李嬷嬷面色发苦,连连请罪:“公主,奴婢来不及报信啊!”
她把手往上一抬,露出一双隐有青紫勒痕的手腕:“奴婢劝过了,郡主二话不说就命人把奴婢捆起来关进马车里,奴婢是一个字也传不出去啊。”
怀阳大长公主咬住嘴唇,脸色很不好看。
李嬷嬷是她多年的亲信了,盛仪郡主小时候,李嬷嬷还当过盛仪郡主的奶娘。在盛仪郡主那里颇有几分面子,盛仪郡主对她也不防备,所以在把女儿送出京城时,她指了李嬷嬷过去,就是为了糊弄住女儿,让她在襄州安安生生度过这段时日。
谁能料到,盛仪郡主居然连奶过她的奶妈的面子都不给,二话不说直接捆了。
“公主。”李嬷嬷捂住脸,很是哀怨地哭出声来。
怀阳大长公主满心只有女儿,连瞟都没多瞟李嬷嬷一眼,烦躁地站起身来:“宫里的消息还没传出来,妙仪怎么恰好就赶在这个时候?”
今日郑王等几位德高望重的宗亲入宫,他们还没出来,怀阳大长公主自然也打听不到消息。她跺了跺脚,扬声喝道:“备车!”
“公主……”李嬷嬷颤巍巍开口,语气有点发虚,“郡主,郡主是先车队一步骑马赶过去的,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前就该到宫门了。”
小半个时辰!
怀阳大长公主差点眼前一黑,张了张口想要责怪,却又不知道责怪谁——李嬷嬷被捆在车上,她难道能一把年纪挣脱绳子跑出来,用两条腿跑过四条腿,比马先一步跑进京城大门吗?
“快去!”她焦躁地一跺脚。
怀阳大长公主轻易不出门,等公主府备好车马,她乘着马车火急火燎赶到宫门前时,已经散场了。朝臣宗亲三三两两地从宫门里走出来,神情各异。
郑王走在宗亲最前面,脸上满是老年人特有的疲惫,顾盼间一眼看见了她:“怀阳?”
怀阳大长公主疾步迎上去,郑王看着她焦灼的面色,善解人意地先一步开口,给怀阳大长公主吃了一颗定心丸。
“不是就好。”大长公主沉沉吐出一口气,庆幸于那沸沸扬扬的流言不是真的,旋即又问,“那妙仪呢?”
盛仪郡主在文德殿里。
她这些日子的经历算得上跌宕起伏,本来是觉得到哪里都一样,糊里糊涂被母亲送出了京,马不停蹄地走到襄州,正撞上当地大户钟家大摆筵席款待宾客,说是要办喜事。
盛仪郡主当场就是眼前一黑。
她母亲千思万虑,把女儿送到襄州,为的是怀阳大长公主生母出身襄州名门,正好可以照顾女儿。但大长公主多年来深居简出,对女儿那些风流情史多听一句都觉得心烦,更不可能详细过问仔细关怀。故而在马车上昏沉颠簸多日的盛仪郡主甫一下马车,就惊闻了钟家办喜事的‘喜讯’。
她好悬没当场晕过去,幸好青盈机灵,跑去打听之后喜滋滋过来回禀,说要成婚的不是钟家的小名医,而是另一位钟家的公子。
盛仪郡主心里五味杂陈,一边不知怎么大松了一口气,一边又想着他辞官用的不是成婚的借口吗?这婚事到底成了没有。命人一打听,得知钟疏回家之后在钟家住了半个月,之后又搬回会仙山,继续为求医的病患诊治去了。
盛仪郡主怔愣半晌,辗转反侧了一整夜,最终还是乘了马车,悄悄到城外会仙山去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做,只想悄悄看两眼钟疏。
天气寒冷,她在马车里待了一整天,一直等到天色将晚,会仙山上的名医停止接诊,求医的人群尽数散去,山道上才出现了一道熟悉的、翠竹般的身影。
在这满目凋敝、天寒地冻的冬日里,钟疏依然像是一株夺目的、秀丽的翠竹。他单手拎着药箱,从山道上一步步走下来,上了停在山外不远处的钟家马车。
青盈打听过,钟疏祖母和母亲年纪大了,身体都不好,钟疏放心不下,每五日回家一晚,替祖母和母亲诊脉,今日正是他回家的日子,所以盛仪郡主才在山下等了一日,正是知道能见他一面。
然而第二日,不知是抱着怎样的念头,即使知道今日钟疏不会下山,盛仪郡主还是一早就乘着马车赶去了会仙山。她在山下等了一刻钟,只见钟家的马车从远处驶来,停在山脚下,钟疏从车上下来,沿着山道而上,一早等在山下的病患家眷顿时一拥而上,纷纷嚷着钟神医。
钟疏身边的仆人忙将人群隔开,高喊着让他们排起队来,钟公子准备好了自然会命人传他们上去。好不容易从人群中开辟出一条道路,护送着钟疏穿过人群。
就在那一瞬间,山道上,钟疏突然回过头来,向人群的方向看了一眼。他明明不是在看盛仪郡主,隔着那样遥远的距离,盛仪郡主的心却猛地漏跳了一拍。
“郡主?”车夫犹豫地喊了一声。
“先别走。”盛仪郡主的声音轻的有如梦魇,“再等等。”
这一等又是一整天,果然直到天晚,钟疏再也没有下过山。按理来说,往后的几日他也不会再下山,但第三日一早,盛仪郡主仍然起了大早,赶去了会仙山。
她说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明明知道空等一日也见不到钟疏的面,但盛仪郡主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
或许是因为即使知道见不到他,但这已经是她能离钟疏最近的距离了。哪怕空等在山脚下的马车里,盛仪郡主胸腔里那颗不安稳的心脏都会跳的平稳很多。
然而这一日,本不该下山的钟疏出现在了山脚下。
看见钟疏身影的那一刻,盛仪郡主下意识从车帘的缝隙里往另一边看,却没看见钟家的马车。正当她百思不得其解之时,青盈短暂地低低惊呼了一声。
盛仪郡主僵在原地。
钟疏一步步朝着这辆平平无奇,完全不合郡主规制的马车走来,走到近前时,他抬起手,轻轻叩了叩马车的车壁。
“郡主。”他说。
盛仪郡主一把掀开车帘,在这个极其靠近的距离,她发现钟疏虽然依旧像一株好看笔挺的翠竹,但比离京前消瘦了些。
她突然慌乱起来,手足无措,几乎想要掉头就跑。
“郡主怎么来了。”钟疏平淡地问。
奇异的是,上一秒盛仪郡主还恨不得兔子一般狂奔而去,当听到钟疏声音的这一秒,她又诡异地冷静了下来。
她听见自己砰砰作响的心跳,说出口的话音却无比平静。
“我来看看你。”她说。
“既然是来看我。”钟疏问,“为什么郡主又不露面?”
他的语调是在发问,语气却很平静,就像已经猜出了答案。
盛仪郡主发出的声音也很平静:“我不敢。”
为什么不敢?
钟疏没有问,盛仪郡主也没有说,但他们二人分明都明白。
良久,沉默的两人同时出声了。
“你……”
“你……”
“你先说。”钟疏说。
于是盛仪郡主问:“你……你准备成婚了吗?”
“没有。”钟疏偏过头去,淡淡道。
盛仪郡主低下头,那一瞬间她心绪翻涌,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唇瓣张开又合上,几乎想将心头萦绕了无数次的那句话问出口,但最后还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涌到唇畔的话语全部咽了回去。
她下意识想要抬头去看钟疏,在抬头的刹那又慌乱的低下头去。钟疏那双眼睛仿佛清澈的水镜,可以倒映出她心底最深处的犹疑怯弱。
有风从空旷的山脚下呼啸而过,几片枯败的叶片打着旋飞来,盛仪郡主本能后退一步,二人相对无言,一时间都没有开口。
最终还是钟疏先说:“在这里见到郡主,我很意外。”
盛仪郡主一怔,突然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钟疏平静道:“这很容易。”
盛仪郡主一颤。
她狼狈地避开钟疏的眼睛,只听钟疏问:“郡主准备什么时候走?”
“我不知道。”盛仪郡主含含糊糊地道,“怎么,你很急着送我走吗?”
钟疏一顿,似是有些讶异。
盛仪郡主立刻从他的话里听出不对:“怎么了?”
钟疏说:“我以为郡主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京城的……”
他话未说完,不远处的其中一个侍女变了脸色,用力咳了一声,钟疏皱眉,望向盛仪郡主。
盛仪郡主并不是傻子,她自幼长在宫廷里,见过的算计不计其数。如果不是这些时日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主动忽视了外界一切信息,怀阳大长公主根本不可能把她茫然无知地送到襄州来。
她猝然转身,冷冷盯着那名出声的侍女。
这个侍女不是她用惯的青盈,而是母亲不放心她出京,和李嬷嬷一起派到她身边来的。
“京城中出什么事了?”盛仪郡主问。
侍女不敢答话,她是奉了大长公主的命令,和李嬷嬷一起随同郡主出京的。大长公主早嘱咐过她们,绝不许让郡主知道京中的那些谣言。
但郡主问话,侍女又不敢不答,盛仪郡主不是好脾气的人,生平最恨人拿她当傻子糊弄,一旦她说谎被发现,盛仪郡主根本不会看母亲的面子,直接就会发落了她。
她面色泛白,不敢答又不敢不答。钟疏看着她惶恐的面色,已经在心里猜出了前因后果,他往前一步:“我说吧。”
盛仪郡主难以置信地转头:“你在襄州都知道了?”
只有她什么都不知道?
钟疏简单地把流言及前因后果提了一提,他话还没说完,盛仪郡主已经神色大变,她重重一跺脚,转身就往车上跑去。
“回京!”盛仪郡主厉声道,“立刻回京!”
盛仪郡主头也不回抛下了钟疏,急如星火日夜兼程,从襄州一路赶回了京中。
她甚至连责怪母亲的心情都没有,连日赶路时都在冥思苦想,一边派人先一步策马前去不断打探消息,自己则开始反复打叠腹稿,思考着自己能做些什么。
盛仪郡主有些沮丧的发现,她能为明湘做的事实在不多,最多也只能像戏台上演的那样,跪在宫门口拿性命去为明湘作保——问题是她这一条命,本来也无足轻重,影响不了大局,实在没什么太大的用处。
沮丧归沮丧,盛仪郡主还是一路风尘仆仆赶回了京中。
不得不说,她来得正巧。
盛仪郡主赶到京城的日子,正巧是十二月初七。
内侍将风尘仆仆的盛仪郡主引进殿中,她张开手就朝明湘扑了过去。
郑王一句‘小心!’卡在嘴边还没来得及喊出口,盛仪郡主已经一个急刹车在明湘身前站住了。她拉着明湘的衣袖,劫后重生的眼泪都快滚落下来:“吓死我了,你吓死我了!”
郑王等人自觉告退,而明湘这个身处流言风口浪尖的人,倒要反过来安慰盛仪郡主,她拍着盛仪郡主的脊背,直到盛仪郡主情绪平静下来,才劝她先去梳洗更衣。
盛仪郡主转身欲走,忽然,明湘想起了梅酝从宫外给她带进来的话,顿了顿,微一犹豫,还是喊住她:“妙仪,有件事要和你说。”
鸾仪卫行动很快,早就提前暗中布置下了网,只是碍于明湘深陷流言之中,鸾仪卫明面上无法动作,才迟迟没有动手。而今明湘背负的谣言洗清,盛仪郡主又点了头,不必明湘说,梅酝已经飞奔出去传话。
怀阳大长公主来晚了一步,等她在宫门前求见,又被召来文德殿时,盛仪郡主已经先一步跟着宫人去了凝和殿梳洗更衣,头发还没绞干,已经困倦到仰靠在迎枕上睡过去了。
明湘对怀阳大长公主并没有责怪之意,她是一片慈母之心为了女儿着想,并没有什么过错。但她此刻既不想去叫醒熟睡的盛仪郡主,又抽不出时间来陪怀阳大长公主寒暄,想了想,干脆叫来福容大长公主和怀阳大长公主说话。
虽然同为先帝之女,福容大长公主和怀阳大长公主实际上并不亲近熟悉,二人一个排序靠前,一个则是先帝继后所出的年yòu_nǚ儿,福容大长公主才刚出生时,怀阳已经丧夫。
福容大长公主入宫,本来是为了陪伴太后,奈何太后一旦想要折腾,连亲生女儿都忍不住想退避三舍。听说永乐郡主请她来和怀阳说话,立刻带着宫人马不停蹄地来了。
姐妹二人不熟归不熟,当真聊起来,也能说上半晌。一直到凝和殿宫人来禀报,说盛仪郡主醒了,二人才彼此道别,福容大长公主继续满脸晦气回去陪伴太后。
盛仪郡主虽然心里责怪母亲,但纵然有天大的怨气,在看到怀阳大长公主之后也发作不出来,眼看宫门快要下钥,便一起告辞出宫。
也是恰巧,盛仪郡主与怀阳大长公主乘车回公主府时,沿路正遇上鸾仪卫。
风曲等一众鸾仪卫受制于物议,许久没能行动,今日朝堂上谣言刚洗刷干净,立刻迫不及待地出去履行职责,预备重振鸾仪卫的威风,好好洗刷这些时日的屈辱。今日抓捕,风曲身为玄部统领,甚至都亲自出去带队了。他生的实在俊秀,哪怕身着鸾仪卫的鸾纹袍,令人退避三舍,还是有少女忍不住从街道两旁的窗子里、墙角边偷偷看他。
盛仪郡主揭开车帘,朝他打招呼:“风曲统领!”
别人的面子可以不给,不过看见盛仪郡主,风曲还是在马上客气地朝她拱手:“盛仪郡主。”
盛仪郡主犹犹豫豫:“那个,容欢,你们抓了吗?”
风曲勒住马,客气有礼道:“多谢郡主肯配合,已经抓住了。”
他伸手往后一指:“就在后面的囚车里,郡主要看看吗?”
盛仪郡主立刻摇头,十分无情道:“不必了,我是想问,清溪小筑里的钉子都拔干净了吗?我怕回去住不安全。”
风曲:“……”
他审慎地回答:“郡主放心,如果郡主实在担忧,鸾仪卫还可以再筛查一遍。”
“那就劳烦你们了!”盛仪郡主立刻点头,忧心忡忡。
马车里的怀阳大长公主听出不对,变了脸色:“怎么回事,妙仪。”
她的目光飘向车外的鸾仪卫:“清溪小筑里有问题?”
见风曲表示肯定,怀阳大长公主柳眉倒竖,下意识就要数落女儿不该到处沾惹男人,以至于引狼入室,万一对她下手该怎么办。然而她顿了顿,终究还是没说出口来。
风曲再次表示了对盛仪郡主的感谢,纵马带人离开。
忽然的,在鸾仪卫的队伍与公主府的马车擦肩而过的那一刻,盛仪郡主突然听到母亲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抽气声。她拧眉转头,看向大长公主。
“那是谁?”大长公主愕然。
“你说什么?”盛仪郡主不解其意,“哪个谁?”
大长公主猛地抬手,握住了女儿的手臂:“那辆囚车里的。”
鸾仪卫的队伍正中,是一辆黑漆漆的囚车,它正随着鸾仪卫的队伍远去。大长公主却一反平时对鸾仪卫退避三舍的态度,甚至不顾仪态,一把揭开了车帘。
盛仪郡主满头雾水:“你干什么?那辆囚车里的是容……是清溪小筑的人!”
她满以为母亲要借题发挥数落她,然而大长公主缓慢而机械地转过头,目光中甚至带了恐惧。
——她在那辆囚车飘起又落下的车帘后,仓促一瞥间,隐约看到了一个死人的影子。
怀阳大长公主遭受的惊吓,明湘还不知道。
她正坐在桓悦身边,正大光明地翻看这些时日的奏折。
桓悦一边提起朱笔批示,一边说:“你真舍得把鸾仪卫交给我?”
“你在想什么。”明湘讶异地扬起了眉,似乎在为他的天真震惊,“‘名义上’交给你而已,暂时安一安邓诲的心。”
桓悦举起一只手,示意自己明白了:“我会乖乖当鸾仪卫挂名的主人,皇姐放心。”
他举起手的时候忘记手里还提着朱笔,于是朱砂溅落,不但奏疏上滴上几滴朱红,还飞溅到了他的发丝上。
桓悦:“……”
明湘从袖中摸出块帕子,去擦桓悦鬓边那一点深色。桓悦乖乖低下头,把朱笔放回原处,自有御前宫人来收拾。
“不太妙。”桓悦说,“这封奏折是叶问石上书表示准备归乡的,如果留中不发,他会不会以此为由当做朕在挽留他,留在京城。”
明湘思考一下:“那就发还给他——不过你弄得满本朱砂,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在对告老的老臣进行恐吓——嗯?”
她从桓悦发冠里发现一点朱红的珠串:“这是……”
桓悦笑吟吟弯起眼:“皇姐给我的赤玉珠串,自己不认得了?”
“你拿它来束发,还和发冠一起用。”明湘缓缓地道,“不怕扯到头发吗?”
“还好。”桓悦狡黠地眨眨眼,“我的头发还算浓密,扯掉几根也看不出来。”
“我一直都很疑惑。”明湘无言以对地松了手,“你的奇思妙想到底从哪里来。”
“啊。”桓悦笑起来,“其实我最初是想和皇姐结发的,但是皇姐执意不许,只能拿皇姐给我的赤玉珠串束一下发,勉强安慰一下自己。”
他一说,明湘就想起来,她有一天早上醒来,只见桓悦一手支颐笑吟吟望着她,明湘迷迷糊糊翻了个身想要接着睡,忽然头皮扯得一痛,顿时清醒了——桓悦趁她睡得正沉,把她的一绺头发和自己系在了一起。她恼怒之下,责令桓悦尽快放开她的头发,于是桓悦坐在床边解了半天,明湘自己转过头去,又睡着了。
“你管这个叫结发。”明湘说。
她无言以对的神情几乎要满溢出来:“我剪一绺头发给你,你自己慢慢结。”
桓悦摆手拒绝:“不必不必,玩笑而已,皇姐无需为了我一句笑谈损伤身体发肤。”
他自幼作为太孙,金尊玉贵众星捧月的长大,上至皇帝下至僮仆,全都将他看得金贵无比,翻来覆去地在他耳边念叨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万万不可损伤分毫,连他梳头时多掉了几根头发都要大惊小怪半晌。
明湘却不答,她瞟了桓悦一眼,忽而从荷包里摸出一把极其精致小巧的几寸长的匕首,桓悦甚至来不及阻拦,她已经抬手割了自己一绺头发递给桓悦:“拿去慢慢结。”
同时拍了拍桓悦的脑袋。
桓悦:“……”
他捧着明湘的那一绺发丝,忽然抬手,抱了抱明湘。
“皇姐。”他文不对题地道,“有我在呢。”
作者有话说:
最后三千字推翻重写,所以晚了一点,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