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氏站在村口的大树下, 伸着脖子朝路口不停张望,看见她回来,眼睛先是一亮,继而便转为凄切。
显然, 她是特意在这里等她的。
封上上也看到了她, 脚步一顿, 刚刚的好心情瞬间消散。每次见到封氏她的心情都很复杂,不知道能跟她说什么, 比见到陌生人还尴尬, 想了想干脆当做没看见,迈开步子继续往村尾走。
“上上——”封氏本还等着她主动打招呼,哪想到她就跟没看见自己一样,不由急了, 小跑过来,一把拽住她的袖子,眼眶红了起来,嗔怪道:“你这是连娘都不想认了?”
封上上抿了抿唇,“你找我什么事?”
封氏擦了擦眼泪, 略带责备地说:“你这孩子说不回家就真不回家了?!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气性这么大。”
封上上不说话。
见她无动于衷, 封氏又急切道:“你一个姑娘家, 住在外面娘哪能放心, 这些天娘天天念着你呢,晚上睡都睡不好,你可别再让娘担心了,赶快跟娘回家吧。”
封上上笑笑:“我跟他说过了, 以后互不相干,我回去干什么。”
“你爹那就是说气话, 你怎么还当真了呢。”封上上语气放软,哄道:“你回去跟你爹服个软,道个歉,你爹不会跟你计较的,他毕竟也养了你不少年,有感情的。”
“呵——”封上上气笑了,“还他不跟我计较?他不计较我计较!我给他们家做牛做马多少年,他们家又是怎么对我的?我贱嘛我还求着他让我回去?他来求我我都不回去。”
“你——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说话!”
“停停停,你别再说了。”封上上抬手阻止她继续劝说,道:“我住在朱奶奶家,平时饭能吃到饱,觉能睡到好,不用下地干活,不用累死累活干家务,更不用天天去杀猪,我真的过的很好,你干什么非要我回去给他们当牛做马?你难不成还见不到你女儿过好日子?”
封氏身子一僵,脸上一阵难堪和不自在,过了好一会才带着哭腔道:“娘知道你是在怪娘,都是娘没本事,这么多年让你受委屈了,但你是娘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娘心里最疼你,不然当初也不会拼死都要带着你改嫁,你别跟娘生气好不好?娘都跟你爹说了,他也同意了,说以后会对你好点的,你跟娘回家吧,啊?”
封上上探究看了她几眼,突然笑了,问:“其实今儿个不是你想叫我回去吧,是不是封天保松口了,主动让你来叫我回家的?”
封氏身子一僵,不自在了一瞬,又像往常一样轻打了她一下,责怪道:“你这孩子怎么能叫你爹大名呢,没大没小的!你爹心里也是不放心你的,所以才主动叫我让你回家,所以你别担心了,赶快去收拾收拾跟娘回家吧。”
封上上嘴角扯起一抹嘲意,“这话你真的信吗?你以为我是傻子嘛。难道不是封天保听说我在县衙里谋了职,跟县令大人说的上话,每月还有月银,这才让我回去的?他是不是还想让我把赚的钱交给他啊?”
封氏脸色一僵,脸色一阵青白,却还是强笑道:“我、你、你这丫头说什么呢,你爹、你爹不是那样的人。”
“呵——”封上上觉得自己挺倒霉的,看来她两辈子都没这个福分享受父母无私的爱了。
“行了,我们彼此心里都清楚他叫我回去为的是什么,你就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也别再为了讨好丈夫委屈自己的女儿。我现在过的很好,你要是对你的孩子还有一分心疼,就不要再来这里当说客试图让我回去了。”她看着封氏,很认真地说:“行吗?”
封氏脸色惨白,嘴唇颤抖,泪珠子一颗一颗往下滴落,却再说不出一句话。
封上上心里闪过一抹心酸,她捂了捂胸口,硬着心肠转身离开。
难得见她今儿个回来这么早,朱婆婆很是开心,看着她心疼地道:“瞧你,整天忙的见不着人,都瘦了。”
封上上将坏心情全部抛开,笑嘻嘻拉住她的手,“你可别瞎说,我这段时间最起码长了十斤肉。”
这话还真不假,这段时间在家吃的好,在衙门也吃的饱,再也不用挨饿了,也不用每天付出那么大的体力劳动,原本瘦巴巴的身体渐渐丰盈起来,原本满身的皮包骨头,现在好歹是有点肉了,比之前好看多了。
朱婆婆瞅了瞅她,又捏捏她的胳膊,摇头道:“还是太瘦了,再长胖点就更好看了,所以还得补补,我去给你炖个汤。”
“老太太,你这是要把我养成猪啊。”
老太太不乐意了,“ 猪怎么不好了?白白胖胖的多好看,男人就喜欢白白胖胖的媳妇,有福气。”
封上上察觉她的话头不对,识相地闭了嘴。
但老太太却不想放过她,一边做饭一边道:“衙门里是不是有很多小伙子啊?”
封上上低头,含糊地应了一声,“也没多少人。”
老太太当做没听见这话,自顾自说:“衙门里当差挺好的,吃公家饭,别人也不敢欺负,每个月还有固定的月银,能养的起家。”
封上上恨不得把头埋到地下。
“正好你现在也在衙门当差,两人一起,多配呢,你要多瞅瞅啊,遇到好小伙不能害羞,说几句话还是可以的嘛。”
封上上无奈地看她,“奶奶,这种事情顺其自然,你别急嘛。”
“怎么不急。”老太太满脸都写着急,“你都十九岁了,村里十九岁的姑娘都是几个孩子的娘了,就你还没个着落,靠你那个娘是靠不住的,我要是再不着急你是要当老姑娘啊!”
封上上:........十九岁,还是个孩子呢,突然心疼自己。
老太太突然“唉”了一声,“我看上次那个小伙子就不错,叫什么泽还是什么的,我记不清了,他长的还挺清秀,年纪也不大,而且还是跟在县太爷后面办差的,要不然下次他再送你回来,请他来家里坐坐?”
封上上差点被口水呛到,她和云泽?老太太在乱拉什么郎配哟~
她赶紧打断老太太的畅想,“奶奶您就别瞎说了,我和云泽怎么可能嘛。”
“怎么不可能啊。”老太太板了脸,“难道那个云泽已经成婚了?你可别糊弄我。”
封上上:“.......这倒没。”
“那有啥不可能的!我看你两很配嘛,年纪差不多,都没有成婚,而且都是跟着县太爷做事的,天天还能在一起办差,多好啊。”
封上上冷汗都要下来了,赶忙指着锅说:“快快快,菜要烧糊了,赶紧炒起来。”
老太太一看,赶忙把菜抄起来,这么一通忙活,也没再说之前的话题,这让封上上松了口气。
然而,这口气没松太久,第二天,事故的主人翁就出现在了门口。
云泽从马车上下来,瞅了一眼没看到封上上,只有朱婆婆在院子里扫地,于是敲了敲门,很是礼貌地道:“奶奶,封姑娘在吗?”
朱婆婆闻言直起腰,看到云泽,眼睛立马一亮,赶忙放下手里的扫帚就要来拉他,“小伙子是你啊,你是来找我们家上上的?快进来,进来喝杯茶,有没有吃饭啊,没吃的话家里有,吃顿饭再走吧。”
云泽觉得这老太太似乎对他突然间热情了不少,很是莫名其妙,架不住老人家如此热情,一边摆手一边道:“不了不了,谢谢奶奶,我吃过饭了,封姑娘在吗?衙门里有事找她。”
“哦哦,有事啊,上上在后院干活呢,马上就来。”
其实封上上还在睡懒觉,连早饭都没起来吃,撅着屁股一觉睡到现在,但朱婆婆不敢如实说,哪个男人会娶这样的懒婆娘啊,她不想给云泽留下个封上上很懒惰的印象,于是撒了个小小的谎。
嗯,善意的谎言。
朱婆婆赶忙去房间里将还在呼呼大睡的封上上给拉起来,拍拍她的屁股,“快起来,那个云泽又来接你了,赶快收拾收拾,别让人家久等。”
封上上迷迷糊糊睁开眼,“云泽?他怎么来了?”
“说是衙门有事找你。”
有事?肯定是有案子了。封上上瞬间清醒,赶紧从床上蹦起来,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洗漱好,急急忙忙跑出去。
云泽看到她出来,立马说出来意:“今天有户人家来报案,说是家里人在山上淹死了,大人命我叫你过去验尸。”
封上上一听,赶忙跳上马车就要走。
朱婆婆匆匆忙跑出来,手里拿着好几个饼子往她手里塞,又将另外几个递给云泽,嘱咐道:“慢慢吃啊,饭可不能不吃。云泽啊,下次来奶奶家吃饭啊。”
云泽觉得这老太太看自己的眼神更不对劲了,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只好应承道:“好的奶奶,等下次有机会一定来尝尝您的手艺。”
“哎哎好,好孩子。”老太太脸上都快笑出了花来。
封上上满头黑线,赶忙催促云泽赶马车,再待下去这老太太还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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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两人赶到案发现场时,应青云已经到了,吴为等衙役们将案发地点围了起来,避免村民们凑热闹。
只有六子缩着脑袋低着头站在一边,一脸的无精打采。
封上上注意到他,好奇问:“怎么了这是?”
六子瘪了瘪嘴,“他们说我乌鸦嘴,都揍我!还让我一边待着去~”
想起他昨天吃饭的时候说的那句“明天再来个案子吧”,封上上拍了拍他,“是挺乌鸦嘴的。”
六子更委屈了,他就是随口一说,谁知道真来案子了。
她走到应青云身边,应青云见她到了,对她道明案情:“死者名叫黄强生,家住山下的芦花村,今早天不亮上山检查猎物陷阱,结果快中午了都没回去,家里人上山来找,却发现人淹死在了水潭里。”
尸体已经被人从谭中捞了上来,此刻正摆放在谭岸边,一个老妇人正趴在尸体上哭得撕心裂肺的,旁边有几个人在劝,可惜劝不住。
吴为叹气道:“那是死者的娘,老太太过于激动,拉不开。”
封上上理解地点点头,又为难道:“但还是要把人扶走,她这样我也验不了尸。”
吴为表示知道,跑去跟死者家里人商量了一下,死者的家里人便将他娘半拖半抱给弄走了,不过走出好远还能听到老妇人撕心裂肺的哭叫声。
封上上无奈地叹了口气,蹲下来查看尸体。
老张头在封上上来之前已经先一步验过了,对封上上说了自己的验尸结果,“死者身上没有其他伤口,也没有任何中毒迹象,呼吸道和口鼻中都吸入了潭水,口鼻里还存在着谭中的脏污,应该.......应该是溺水而亡。”
其实老张头觉得死者就是溺水而亡,但又不敢说的太绝对,这段时间他已经深刻认识到封上上的本事,再也没有之前的傲气,也不敢在封上上面前托大,他怕封上上验完尸后会像上次一样说出不一样的答案,到时候就尴尬了。
他不想再被当众打脸了。
封上上认真听他说完,这才戴上手套开始验尸。
应青云的视线在她的手上停留了一会,这才转头询问村长:“今早你们找到这里的时候,有无发现什么不对劲之处?”
今早是村长带着人上山来找的,找了大半天,最后在这个水潭里找到浮在水面上的黄强生。村长道:“没什么不对劲的,要非说什么不对劲,那就是淹死这事太不对劲了,强子经常上山挖陷阱打猎物,每隔两天就要往山上跑一趟,这都跑多少年了,对这山上熟门熟路的,按理说闭着眼睛都会走了,怎么也不该掉进水里啊。”
应青云皱了皱眉,“他会水吗?”
“当然会。”村长指了指山下,“咱们村子里就有好几个水塘,村外还有一条大河,村里长大的孩子从小就玩水,就连女娃子都会水,更别提男娃子了,强子更是玩水的好手,怎么就能被淹死呢,我怎么都想不通。”
这时,封上上检查完毕,脱下手上的手套,对应青云道:“人的确是溺死的,死亡时间大概在辰时初。”
应青云立马问:“没有蹊跷?”
封上上摇头,自己也觉得有点奇怪,“没有,既没有被人打晕的痕迹,也没有被人捆绑的痕迹,身体里更没有迷药,外伤一丁点都没有,这说明死者是在自由情况下掉进了水里,而且,水潭周围没有任何踩踏和打斗的痕迹。”
闻言,老张头重重松了口气,这次他终于没验错。
村长听了封上上的话,在一旁不住摇头呢喃,“不该啊,这孩子水性很好的,怎么会被淹死呢,这孩子会多种游泳方法,我记得他有一次大冷天下水,腿抽筋了也靠两只胳膊硬生生游了上来。”
封上上眉头微皱,若死者水性真的如此之好,加上最近天热,水的温度并不低,不应该出现抽筋的情况,那这人怎么就淹死了?
难不成真是意外?
应青云不想随意定案,于是又详细询问:“黄强生平时人缘如何?有没有得罪什么人?”
说到这个,村长脸皱了起来,叹着气道:“强生这孩子被他娘宠坏了,整天不学无术好吃懒做的,他跟那两个小子偷鸡摸狗的事情不知道干了多少,要说得罪了人,那还真不少。”
“那两个小子?”应青云:“有两个跟他关系不错的人?”
村长:“可不是,强生还有村里两个小子关系好,三个人整天黏在一起游手好闲地不干正事,满村人就没喜欢他们的。”
应青云立马道:“将另外两个人找来,本官要问话。”
村长忙应下,让自己儿子去将另外两个人叫来。
两人来的时候还眯着眼睛,头发凌乱,眼角还挂着眼屎,一看就是刚从被窝里爬出来,这个点还在睡,怪不得村长说他们不学无术游手好闲。
两人一见到应青云立马清醒,“噗通”一声便跪下了,把头埋得低低的,连看都不敢看应青云一眼,身子哆哆嗦嗦的。
平时偷鸡摸狗胆大包天的,现在却怂成这样,村长简直没眼看,踢了两人一脚,转头对应青云解释道:“大人,这个叫黄川子,这个叫李大河,这两个兔崽子平时偷鸡摸狗的,心里虚,见到官差就害怕。”
两人把头垂得更低了。
村长又交代两人道:“强子今早淹死了,现在知县大人要问你们话,你们两个小子老老实实回答!”
“什么!强子死了?”两人一听这话差点吓得没蹦起来,他们一直在家睡觉,家里人谁也不给吵,压根不知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此刻惊得以为自己在做梦。
村长扭着脸,无声指了指不远处黄强生的尸体,两人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看到黄强生无声无息地躺在那,脸色皆是一白,如被雷劈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