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听到冷容喊出杜昙昼的名字,莫迟才艰难地别过脸,往殿外看去。
杜昙昼身上穿的还是早上出门时的常服,那时他说,他要去西常马场,为了不引人注意,特意没有穿官服。
大承律令规定,官员进宫无论缘由,必须要穿正式的官服,否则以罪论处。
杜昙昼定是一得到消息就立刻赶进宫来,连回府更衣的工夫都不愿意耽误。
杜昙昼一身黑色外袍,腰间一根玉腰带,半散的发髻上也只戴一支玉簪。
他身后跟着几个内侍,想来是沿途想阻拦他进宫的人。
见他业已来至顺泉殿,那几名内侍也就止步殿下,没有再跟上来。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杜昙昼目不斜视,大步迈进殿中。
一走进,他立即对禁卫下令:“都退下去,此人不是奸细,也没有对陛下不敬之意。他是本官的护卫,本官以性命担保,他绝不会生事。”
禁卫们面面相觑,不知是否该听从。
杜昙昼隐忍着愠意,沉声道:“都退下!他都被绑成这样了,连武器都没有,如何伤人?如何作乱?冷大人胆小怕事、没见过大场面,你们禁军也要怕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吗?!”
此时禁军统领闻声赶来,他过去曾是杜昙昼父亲的下属军官,也曾和杜昙昼同在军中效力。
他一来就看清了局面,当即拱手抱拳道:“诸位大人,宫禁之内,行事说话都请小心谨慎,切莫意气用事。”
又对禁卫命令道:“殿中分明无事,都闯进来干什么?做事如此武断莽撞,如何在御前行走?都退下去好好反省!要是还不服从,就下去领十军棍!”
他一番夹枪带棒,没过一会儿禁卫就退出顺泉殿,一个都不剩了。
禁军统领再次抱拳道:“诸位大人,大家同为陛下的臣子,还请友睦相处,勿生干戈,下官告退。”
待所有闲杂人等退去,杜昙昼终于不再忍耐怒意,他大步上前,解开莫迟背后的绳索,往旁边用力一扔。
莫迟喘着粗气,虚弱地看他一眼。
背后的伤痛和情绪的激动让他近乎脱力,冷汗渗透发鬓,洇着他一张脸水津津的,白里透青,没有半点红润,连嘴唇都是惨白一片。
“我……”他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几句,却发现自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上下喘了几口气,才挤出一句:“……抱歉……”
杜昙昼眼眶猛地一热,“道什么歉,这里唯一没有做错事的人,只有你一个。”
莫迟半靠在他怀里,垂着头,像是被捕兽笼逮住的困兽,疲倦而又激愤不平。
“这里不需要你了,剩下的交给我吧。”杜昙昼在他颈后用力一捏,莫迟合上双眼,软软倒进他怀中。
杜昙昼就保持着半跪在地、单手扶着他的姿势,抬起了头。
他审视般的目光一个一个,从殿中群臣脸上扫过,最后停在冷容身上。
冷容与他斗争了好几年,自是不怕他,但其余几个低阶文臣都被他尖利的眼神所恫吓,心虚地垂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杜昙昼目光如炬,逼视冷容:“冷大人,自从三年前,宰辅闻鹤第一次向陛下请求告老还乡,你就开始在朝堂上处处针对我。起初我不明白各种缘由,还以为是什么时候不小心得罪了你,才让你步步紧逼。”
“后来皇帝舍不得闻宰辅,没有同意他的请求,还是让他留任仕途。那个时候我才晓得,原来当时闻宰辅想走,皇帝心中有了两个代替他的人选,一个是你,一个是我,而你为了这个宰辅之位,才处处与我作对。”
“上个月,闻宰辅七十岁寿辰上,他再次向陛下请求还乡,陛下这次念其年事已高,思前想后,还是允准了。明年开年,宰辅之位即将面临空缺,关于你与我这两个备选的讨论甚嚣尘上,你怕陛下属意于我,所以才闹出了今天这场事端。”
杜昙昼顿了顿,深深看进冷容眼底:“我说的对吗,冷大人?”
冷容被他拆穿心事,面色倒是一点不变,冷哼道:“杜大人说得哪里话,本官奉陛下之命调查——”
“冷大人!”杜昙昼不给他狡辩的机会,“你可以对我下手,可以打压我的势力,甚至可以向陛下请命,让陛下革了我的职位,夺了我杜家的功勋,让我到田间地头去当个乡野村夫,可是!”
说到这里,杜昙昼难掩愤慨,闭上眼呼了口气,再次睁开时,已是眼如刀锋。
“可是,你不该对这个人下手!”他用手指一个个点过在场众人,“你们这些文人,只知道读些酸文,也不睁开眼睛好好看!这个人就是一年前,在焉弥宫宴上刺杀舒白珩的夜不收,莫摇辰!”
“莫摇辰”此名一出,座中文官的脸色,比冷容方才翻出那枚戒指时还要惊讶。
当时舒白珩叛逃,边关连损大将、连失数城,朝堂内人心惶惶,皇帝成日成夜心焦如焚。
凶讯传得最频繁的时候,毓州军连打了七场败仗,在座的任何一个官员,都不可能忘得了那段狼狈不堪的日子。
那种随时都能被焉弥打到京城脚下的恐慌,至今还在深深扎根在所有人心中。
冷容面色大变:“怎么可能?!他不是、不是奸细吗??”
杜昙昼冷睨他:“冷大人,我没记错的话,你是涉州人吧?涉州就在毓州东面,要是没有莫摇辰在关外以命相搏,焉弥人早就打到你老家了!”
冷容面色青红交错,惊愕非常,迟迟说不出话,半晌后,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举着戒指说:“那这戒指如何解释?”
“如何解释?”杜昙昼斥道:“莫摇辰潜伏在外,要穿焉弥衣裳,说焉弥语,还要装出恭顺的样子,对焉弥国王俯首称臣。区区一枚戒指,冷大人还要拿着它,对他兴师问罪吗?!”
冷容断断续续道:“这、这上面可是焉弥王室的纹样,这如何解释?!”
杜昙昼气极反笑,连连摇头,忍不住道:“我到底是和一群什么样的愚人同朝共事啊?冷大人,你闲来无事去东龙璧坊的街市上走走,别说焉弥贵族的戒指了,就连焉弥国王的权杖,那些胡商也能给你做出来!你只要走一圈,像类似的戒指能买上几百个!”
他瞥了一眼冷容腰间,又道:“若要这么说,冷大人那鱼符袋下坠的沉香块,就产自焉弥,难道你也是奸细?”
“我——!”冷容语塞。
杜昙昼隐去怒容,收敛眉目,严肃道:“我大承夜不收,为国为家尽忠职守,无数鲜血洒在柘山关外的荒野中,无数性命横死于焉弥的刀枪棍棒之下。”
“如今,奋勇杀敌的战士,带着浑身伤痛载誉归来,我们这群躲在缙京高枕无忧的达官显贵们,是不是该表示出最起码的敬意?”
说完,杜昙昼不愿意再和这群人争辩,拦腰抱起莫迟,转身向外走。
走到殿门前,缓缓道:“各位要是与我杜昙昼有隙,大可寻出我的错处,禀告陛下,由圣上圣裁。诸位都是读了圣贤书的,万望谨言慎行,切勿再行小人之举了。今日我常服闯宫,之后自会向陛下请罪,就不劳各位大人费心了。”
他抱着莫迟,迈过门槛,沿着石阶走下,渐渐消失在远处。
莫迟醒来时,神思昏聩,三魂七魄仿佛尚未归位。
见天色漆黑一片,恍惚间,还以为早些时候的经历是一场噩梦。
他动了动手臂,后背传来一阵钻心的疼,他猛地憋住一口气,好半天,才喘了出来。
疼痛唤醒了他的回忆,他侧躺在枕上,还有些恍惚。
“醒了?”
床帷突然被撩起,杜昙昼听到动静,俯身坐到床边:“感觉怎么样?饿了么?想喝水么?”
莫迟缓慢地摇了摇头,一个温温热热的东西递到唇边,他因为疲惫而显得非常顺从,一张嘴就把那东西吃了。
“你给我吃的什么?”他含含糊糊地问。
杜昙昼将床帷挂起:“没吃出来吗?”
甜丝丝的味道从莫迟的舌尖蔓延,他咂了咂嘴,说:“是酥糖。”
酥糖由芝麻仁和桂花制成,吃起来是甜甜的芝麻香味。
杜昙昼拿起一根烟管,莫迟乍眼一看,还以为他也抽烟丝,仔细一瞧,那烟管分明是他的。
杜昙昼叼着烟头,学着莫迟的样子,用火镰点燃烟丝,待到烟管里飘出白烟,他便将烟头送到莫迟嘴边。
莫迟就着他的手,紧皱着眉,深深抽了一口。
药材的苦味登时弥散开来,却被嘴里的麻仁香迅速盖过,莫迟第一次,觉得这管烟也没那么难抽了。
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杜昙昼已经换上了官服,头发仔仔细细地梳起,拢在了官帽里。
莫迟一怔,问:“你要进宫?”
“是啊。”杜昙昼将烟管送到他手边,“今天是谁让我着急忙慌地赶进宫去,连衣服都没换。我告诉你,常服闯宫这个罪名正要计较起来,可不是件小事,说不定我此去宫中,待到回来时,就已被陛下夺去官职,贬为庶民了。”
莫迟眨了眨眼,说:“那你今天还是应该换了衣服再去找我嘛,反正也不差那一会儿。”
“你这个没良心的。”杜昙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前脚把你救出来,你后脚就翻脸不认人了?再说怎么不差那一会儿,我再晚到半刻,那些不长眼的禁军就要把剑刺到你脖子上了。”
莫迟拿着烟管也不抽,他把目光从杜昙昼脸上移开,小声咕哝说:“我没不认人啊,要是你真的被革职了,我可以养你啊。我那房子挺大的,后院里还埋着三千两金条呢。”
杜昙昼呆住了。
刚才不敢相信的表情是装的,现在他是彻彻底底地不敢置信了。
过了片刻,就像生怕莫迟后悔似的,他马上接话道:“你说得每一个字我都听见了,君子一诺,千金不换,你又是夜不收,算作君子中的君子了,一句话怎么也值万金吧,可不能反悔。”
莫迟瞪大眼睛:“我哪有那么多钱?再说就是有我也舍不得给别人啊!”
“嗯?刚才还说要养我,现在就不同意了?花你点钱你就心疼了?”杜昙昼有意夸张地叹了口气:“我还是自己养自己吧,虽然我家地里没埋着钱,但我在银号里还是存了些银钱了。说多不多,足够你我二人生活了。”
莫迟刚想问,你都被革职了还想着养我啊。
杜琢就从屋外跑了进来,“大人,府外有个郎中,说是奉命来给莫护卫送滋补药材。”
杜昙昼和莫迟对视一眼,莫迟摇了摇头表示不知情。
“请他进来。”
不一会儿,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背着药箱进来,他带来的东西虽不多,但也都是些珍奇药材。
杜昙昼问:“敢为郎中为何而来?”
郎中想了想,还是据实相告:“大人,这些药材是冷容冷大人命草民送来的。冷大人也没有交代太多,只说让草民选些最上等的外伤圣药,送到您府中,其他的草民就不清楚了。”
杜昙昼点了点头,让杜琢把他送到府外。
莫迟淡淡道:“冷大人这是哪一出我就不明白了。”
杜昙昼没有说话。
少顷,他站起身,理了理衣服,说:“你好好休息,我进宫了。”
莫迟刚才还有心思和他开玩笑,眼下见他真的要入宫,不免面露担忧,“皇帝真的不会怪罪你吗?”
“不会的。”杜昙昼安抚性地露出一点笑意,转身走出门去。
一个时辰后,皇帝褚琮终于从川泽殿出来,他亲自把馥州刺史送到殿外,再三叮嘱道:“冉大人定要为朕多多分忧,馥州之事,始终是朕的心头之刺。”
冉遥一拜再拜,然后扶了扶官帽,准备走下石阶。
两个人一抬头,却见杜昙昼端端正正地跪在川泽殿外,神色恭谨,背挺得笔直。
冉遥借着宫灯一看,“哎呦!这不是杜侍郎吗?陛下,杜侍郎这是犯了什么错处啊?”
第24章 “你跟朕说说,那莫摇辰是不是高大威猛,生得孔武有力?”
=======================================================================
皇帝也是一愣,“唉……这个杜昙昼就是死心眼,多大点事,何必如此兴师动众的。”
转头问内侍:“杜大人在这儿跪了多久了?”
“回陛下,将近一个时辰了。”
“你们这些人!见到杜侍郎如此,还不赶紧进殿告诉朕?就眼巴巴地看他跪着?”
内侍怔怔道:“是杜大人不让,杜大人说陛下定有要事,不让奴才进去打扰。”
“他不让你就不来啦!”皇帝三两步走下石阶,抬手就要把杜昙昼扶起来。
杜昙昼不但不肯,反而深深弯下腰去,重重磕了个头:“陛下,臣有罪,请陛下发落。”
皇帝扶住他胳膊,想把他拉起来:“什么罪不罪的,赶紧起来。”
杜昙昼连头都不肯抬,还是叩在地上。
冉遥见形势不对,不想蹚浑水,赶紧开溜:“陛下,臣先告退了,明日臣就赶回馥州。”
皇帝又想拉杜昙昼,又想送冉遥出去,简直左右为难。
冉遥是个人精,见状,弯腰深深一拜,“陛下不必相送,只等着臣的好消息吧。”
说完,往后退了几步,转身走向宫门。
褚琮猛拽了几把杜昙昼,谁知这位杜侍郎竟纹丝不动,褚琮无奈,只好凑到他身前悄声道:“殿里的内侍都看着呢,你想要他们笑朕软弱无力,连你都拉不起来吗?”
杜昙昼心领神会,立刻装出一副不受力的样子,被褚琮拉了起来。
“别板着脸了,刚才用晚膳时,冷容都向朕告过状了。”
杜昙昼当即道:“陛下,臣的护卫绝不是焉弥奸细,想必其中另有误会,才让冷大人——”
“朕知道朕知道。”褚琮刚才忙着出来扶他,没套外袍,此刻寒风一起,被吹得打了个颤,“别杵在这儿站桩了,冷容还在顺泉殿不肯走呢,你同朕进去说。”
顺泉殿内,冷容没个好脸色。
褚琮见他表情不佳,放缓了语气,道:“今日之事,想必是双方多有误会之处,如今误会业已消解,还望二位大人不计前嫌,和好如初。”
冷容一听他的话,就知道皇帝又想和稀泥了,急道:“陛下,今日杜昙昼在殿上对众臣出言不敬,陛下必须要严惩不贷,否则臣无法给那几位大人一个交代。”
褚琮眉毛一皱:“这就是冷大人的不是了,朕还想问,冷大人不分缘由就把莫摇辰抓入宫中,还斥责他为焉弥奸细。冷大人设身处地想想,若你是莫摇辰,在为大承立下如此汗马功劳后,居然被指责是奸细,你会作何感想?”
冷容面色一僵,道:“此事是臣做得不对,待臣出宫,自会向莫摇辰赔罪,可他那戒指——”
“好了。”皇帝耐着性子道:“冷尚书没事的时候,别整天憋在官署里,刚好要过年了,年间可以去街市上多走走。别说是京中百姓,就连朕都知道,那东龙璧坊胡人出售的东西应有尽有,什么都买得到,这件事就不要纠缠了。”
他抬起手,制止了冷容接下来想要说的话。
“冷爱卿,杜侍郎已经在殿外跪了一个时辰,他常服闯宫,这算是朕罚他。你办事不利,误抓功臣,杜昙昼就算有几句话说得你心里不舒服,那也是你该得的。此事就这么翻篇了,你也无需向莫摇辰登门道歉,这事就这么过了,谁都不准再提。”
冷容本不肯走,却见褚琮一脸倦容,想到他和馥州刺史谈了一整天,想必是馥州有大事发生,才让他如此焦头烂额。
感念皇帝辛苦,冷容纵有不满,也咽下了这口气,行礼告退了。
杜昙昼:“冷大人请留步。”
皇帝吃惊地看向杜昙昼,这回怎么轮到他不依不饶了?
杜昙昼向冷容伸出手:“冷大人想必不会夺人所爱吧?那戒指虽不是什么值钱东西,还是请您物归原主吧。”
冷容冷嗤一声,把攥在手里的戒指随手朝杜昙昼一扔,踩着重重的脚步离去了。
冷容一走,褚琮不再掩饰倦意,伸长胳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杜昙昼拱手道:“听说陛下召馥州刺史进京,可是为了……?”
“不提这事,想起来朕就上火。”褚琮摆了摆手,眉宇间满是疲惫。
杜昙昼垂手站在案前,道:“关于冷大人提到的,中心醉那群焉弥人的事,臣之所以没有立即向陛下禀报,是——”
褚琮点了点头:“朕知道,你是怕消息泄漏太多,有人以此大做文章,朕都理解。朕向来用人不疑,若是事事都事无巨细报到朕的龙案上,朕就是日日不吃不睡都处理不完,怕是要英年早逝了。”
“陛下!”杜昙昼倏地抬起头。
褚琮摆摆手:“好了好了,朕随口一说,你有你的考量,朕晓得。只是朕要告诉你,捉拿赵青池的禁军还有不到十日就要抵达毓州府了。十日内,若是你查不出他是受人污蔑,赵将军就要被捕回京了。”
杜昙昼面色一凝。
褚琮沉重道:“朕是发自内心地不希望赵青池谋反啊!明年春夏,塞外水草丰茂,届时焉弥人兵强马壮,处邪氏又要蠢蠢欲动,想着骚扰南下。若是没有赵将军这员大将镇在柘山关,怕是……唉……你说朕对他不薄,他为什么会生异心呢?”
“陛下。”杜昙昼沉声道:“臣虽还没有确切的证据,但八年临台侍郎的经历告诉臣,赵将军极有可能是被人构陷的,甚至连幕后主使,臣都隐约有了猜测。只是猜测尚未得到证实,臣不敢禀奏,为了陛下的江山安定,臣定会在十日内查明真相。”
褚琮精神一振:“好!朕就等你这句话了!”
他话锋一转:“不过,话说回来,你那护卫真是传闻中的莫摇辰?就是诛杀舒白珩,挺过了焉弥人的酷刑,被赵将军活着救回柘山关的那个夜不收?”
“正是,陛下还赐他京中宅院,赏了他千金。”
褚琮叹道:“当时满朝文武都以为他死了,朕心甚痛,还亲自为他写了悼文。没想到他不愧是夜不收,居然硬生生活下来了,足以见其坚毅!可惜今日朕在川泽殿,无缘得见他的真容,他长什么模样?你给朕说说,是不是高大威猛、孔武有力?”
杜昙昼顿了顿,斟酌着词句道:“莫摇辰……身材瘦削,比臣略矮一些,长相很年轻,走在人群里,与寻常大承男子无异。只是他肤色白皙,五官清秀,这些都是焉弥男子的特征,他潜伏在焉弥国内,想来也不会露破绽。”
褚琮想了想,说:“是了是了,夜不收行哨探之责,本就应该找这样的人。若是长相上有太过特殊的地方,反而容易被敌人注意到漏洞。”
他打量了几眼杜昙昼,打趣道:“要是寻杜侍郎这样的人去当夜不收,不知要被多少焉弥女子惦记了。”
“陛下说笑了。”杜昙昼拱手。
褚琮:“朕知道你们在坛山脚下遇袭一事,听说那三十多个刺客被你们杀得不剩几个,杜侍郎英勇不减当年啊,是不是还受伤了?”
“陛下明鉴,遇袭一事,若不是有莫摇辰舍命相助,臣早就一命呜呼、再也无缘面见陛下了。莫摇辰因此而受了不轻的伤,今日却被当做奸细抓如宫中,若是有出言不逊之处,还请陛下相信,那不是出自他的真心。”
褚琮点点头:“朕都明白,朕现在把御医召来,让他将宫里的外伤良药都给你,你带回去就说是朕赏给莫摇辰的。”
杜昙昼跪地叩首:“臣代莫摇辰谢陛下隆恩!”
回府的马车上,杜昙昼身边放着一个药箱,里面是十几种伤药,即便盖了盖子,也从药箱的缝隙间散发出浓浓的药味。
杜昙昼却无心细看,他两指捏着莫迟的那枚戒指,借着车厢里幽暗的灯火细看。
戒环由金子制成,上半圈外侧镶嵌了一大两小三颗宝石,内侧刻着繁复的纹路。
杜昙昼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不对。
戒指上的纹样刻得如此隐秘,冷容当时身在殿上,是如何一见到戒指,就认出上面的图案属于焉弥贵族?
他一个连毓州都没去过的人,如何能对焉弥习俗如此了解?
更重要的是,这个纹路分明是……
杜昙昼默默攥起戒指,将它收入掌心。
回到府中,杜昙昼轻手轻脚走到院中,本想吩咐杜琢,让他小声些,别把莫迟吵醒了。
抬眼一看,却见莫迟屋中亮着灯,人还没睡。
杜昙昼在院外驻足片刻,打开背在杜琢身上的药箱,从里面摸出几个瓷瓶,然后敲了敲莫迟的房门。
莫迟低低应了一声,杜昙昼便推门走了进去。
莫迟已经散了发,手撑在脑后,半靠着软垫,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烟管。
他背后有伤无法平躺,只能侧卧在榻上。
杜昙昼说:“大夫说了,你的伤每隔两个时辰就要换药。今日我进宫,皇上听闻你受伤,特赐了宫中御药,比外面郎中开的有用许多。刚好你没睡,把衣服脱了,我给你换药。”
莫迟默默抓紧了领口的衣服:“……你是怎么把这种话说得这么坦荡的?”
“什么话?让你脱衣服吗?”杜昙昼大喇喇往床边一坐:“你在军中没让人给你换过药?没在别人面前脱过衣服?”
莫迟不情不愿:“有……是有啦,可是……”
“大家都是男的,害羞什么?再说现在害羞也没用了,我把你从宫中带回府以后,大夫给你换药的时候,你衣服就是我脱的,该看的不该看的我都看光了。”
杜昙昼说得坦坦荡荡,实则全是现编的。
当时带莫迟回府后,已经第三次被请来杜府治伤的郎中,手脚已经相当麻利。
杜昙昼还在屋外吩咐下人给莫迟熬药时,他就把莫迟的伤口包扎好了。
杜昙昼进来,只看到浑身缠满绷带的莫迟,除了没受伤的右胳膊,其他地方什么都没见着。
听完他说的话,莫迟慢悠悠从榻上坐起来,手还捏着领口,很是迟疑地问:“你……都看到了?”
“都看到了。”杜昙昼下巴点了点,示意他快脱:“不就是有几道鞭痕嘛,那是属于战士的印记,代表了你曾立下的赫赫战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莫迟的视线从下往上看来,眼睛显得更加圆润:“除了鞭痕以外,你没看到什么别的?”
“别的?”杜昙昼打开药瓶,闻了闻,夸赞了一句“好药”,然后问:“什么别的?”
莫迟终于松开攥在领口的手,“……没什么……”
杜昙昼懒得看他磨蹭,直接上手,去解他里衣。
里衣脱到一半,袖子还挂在胳膊上时,莫迟不愿意了:“可以了可以了!我的伤只在后心处,腰上又没有,不用脱这么多!”
杜昙昼拗不过他,没有强迫。
拆掉部分绷带,挑出淡绿色膏药厚厚敷上,然后再换上新的绷带。
一套动作,杜昙昼一气呵成,手又快又轻,一点也没有增加莫迟的痛楚,“我比那郎中麻利多了吧?”
打好结,杜昙昼提起莫迟的里衣,准备为他穿上。
莫迟的注意力全在前方,此时此刻,只要他轻轻把衣服往后一拉,就能看清莫迟的整片背部。
莫迟似乎对后腰讳莫如深,不愿让人看见,杜昙昼只需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能在不知不觉间发现莫迟的秘密。
但他最终没有这样做。
他不是不好奇,他只是想让莫迟亲自告诉他。
杜昙昼提起里衣,帮莫迟穿到了身上。
见莫迟系上衣带后,立刻举起烟管抽了一口,杜昙昼忙问:“疼么?”
“还好。”莫迟吐了口烟圈,用烟管指了指他的腿:“你呢?跪了那么久,不疼么?”
杜昙昼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发现他说得是自己的膝盖,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我跪了很久?宫中也有你的眼线?”
“也?”莫迟眼眉一挑,迅速找到关键词。
杜昙昼追问:“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这还需要眼线吗?”莫迟皱了皱眉,仿佛他问了个很蠢的问题:“看你走路姿势,就知道你膝盖不舒服。再想到今日你常服闯宫,算是御前失仪,以你办事这么妥帖来看,肯定是进宫向皇帝请罪去了。文臣请罪能怎么做?总不至于打自己几棍吧,那就只剩跪了。”
被他看穿,杜昙昼也不再隐藏。
天寒地冻,青金石又冷又硬,他跪了一个时辰,确实感觉膝盖有些刺痛酸软。
他揉了揉酸疼之处,感叹道:“这世上应该没人能在你面前撒谎不被拆穿吧。”
莫迟问他:“疼么?”
“还好。”
莫迟于是把烟管递向他:“别忍了,抽两口吧。”
杜昙昼谨慎地看了他一眼。
莫迟:“不要这么抗拒,这里头都是些最常用的活血镇痛药材,没有阿芙蓉。那东西容易上瘾,使用需极其小心,我还想多活几年呢,不会用的。”
杜昙昼小心翼翼地接过来,生疏地将烟头含在嘴里,然后吸了一小口——
“咳、咳咳咳——!”
浓烈的药味直冲杜昙昼天灵盖,他只觉鼻间一片酸涩,眼尾不受控制地溢出湿意,咽喉间苦涩辛辣,就像猛灌了一口泡了十年的药酒,味道惊天动地。
杜昙昼一阵猛咳,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了,好不容易止住呛咳,他抹去眼角的泪珠,沙哑着嗓音道:“怪不得……你每次抽它,都是一副,咳咳、苦大仇深的表情。”
莫迟单手撑在腮边,曲起一条腿搭在另一边膝盖上,望着他窘迫的模样,听到他说的话,慢慢露出一个笑容,“终于有人能体会我的感受了。”
他拿回烟管,脸上笑意越来越深。
原本总是低垂的眉目舒展开来,眼睛笑得弯弯的,嘴角露出一道欣然的弧线。
这是他第一次在杜昙昼面前,表现出开心的样子。
杜昙昼止住咳嗽,怔怔地看着他,突然有点不忍心问出那个问题。
——那个他在回府的马车上就想问的问题。
冷容有一句话说得不对,那戒指上的纹样不是焉弥贵族常用,而是专属于焉弥王室的团案。
莫迟如此痛恨和焉弥有关的一切,为何会随身带着严密王族的戒指?
杜昙昼收回目光,思忖顷刻,从袖中掏出那枚戒指,放到矮桌上。
“你的东西,我帮你从冷容那里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