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龙形佩, 抵住了蜂拥而来的士卒,江南道大小的官员跪了一地,对着龙形佩后面“如朕亲临”四个大字,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只除了仍在二楼露台上呜呼痛哭狂叫的二皇子。
沈淮序收回龙形佩, 吩咐人将二皇子移送到临安府的别院医治, 再命人捉拿刺客,搜捕叛军余孽和沙修明。渭南官吏的考绩和账册, 责令巡察使沈锐骆和礼部侍郎崔显督办, 江南道官员如遇阻拦、包庇、隐瞒, 一律按植党营私论处。
一夕之间,形势逆转。
早在巡察使离开京城的那一刻开始, 关于沈淮序是皇子的消息, 就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在江南道的大小官员中传播开来。
如今亲眼见了沈淮序的模样, 那份从容淡定的气度, 不怒自威的气势,初显锋芒的压迫感, 令人不敢直视。比起骄奢yín逸、阴晴不定的二皇子, 更有天潢贵胄的威仪。
昨日得知二皇子将沈淮序以叛军同党的名义抓进了大牢里,临安府耳聪目明的大人们纷纷侧目,连连摇头,心里对这个二皇子的行事有了一个全新的了解,碌碌无为尚可守旧,蠢人, 就是药石无罔。
刚刚二皇子还拿弱女子挡箭, 更加为人不齿。心思活络的御史, 已经想好参奏的折子了。
也有一些暗自窃喜的, 只盼着二皇子这次大获全胜,除了畔脚石,一朝得封太子之位,那他们之前的那些孝敬就都能落到了实处。
如今沈淮序携圣上龙行佩归来,二皇子已然失去先机,一片黑压压的官服下,有人心如烈火,有人汗流浃背,几家欢喜几家忧。
一众官员中,为首的崔侍郎再明白不过,此时不表态更待何时?所以,一得了沈淮序的吩咐,他立刻高声附和起来,因着沈淮序未公开的身份,称呼上就含糊地喊了一声“公子”,恭敬地行了一个君臣之礼。
见此,大小官员比照着崔侍郎的行事,也不敢怠慢,争先恐后地躬身行了君臣大礼,连连应诺了差事,生怕自己落后了一步。
沈淮序眼神扫过众人,充耳不闻二皇子不断的哀嚎声,抱起浑身是血谢婉宁朝马车走去。
……
来福客栈的客院里人影攒动,小丫鬟们端着一盆盆热水忙进忙出,谢婉宁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她呼吸微弱,左肩上还插着那支箭镞,箭稿已被削去了一半,留半截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外间,云弈和沈如歌焦急地坐在一旁,一言不发。沈淮序则踱来踱去,他眉头紧锁,神色凝重,仿佛笼罩了一层冷霜,一股不寒而栗的冷峻之色,令何太医手足无措,额头上全是冷汗。
不是何太医不擅长治疗外伤,主要是谢小姐身份特殊,又伤在了左肩上,他虽然年过半百,连孙子孙女都有了,可毕竟是外男,沈淮序还在一旁看着,顿时压力倍增。
现在商量怎么拔箭,依何太医之见,箭镞位置并未伤到要害,可以直接拔出。沈淮序还在焦急地等刘恒的消息,怕箭镞有钩刺,不敢贸然拔出来。
刘恒来得很快,手里拿着一支羽箭,后面还跟着一个黑衣男装的女子,提着一个药箱,她微微抬头,众人看清了模样,赫然是百花楼里的名妓媚鱼。
“箫统领,你先进去看看,务必做好万全的准备。”沈淮序沉声吩咐。
媚鱼,也就是箫统领,行了一个标准的君臣礼,拿着药箱去了内室。
少顷,箫统领的声音响起,“主子,可以了。”
沈淮序毫不犹豫地转身去了内室,纱幔垂下,阻隔了外面的视线。
里面传来衣服撕裂的声音,徐妈妈和玉烟的抽泣声。
沈如歌起身,望向内室,何太医说内室不宜人数众多,她只能乖乖等在外间。
纱幔很轻很柔,内室点了很多蜡烛,映出沈淮序的影子。他慢慢坐到床边,小心翼翼地俯身,像是吻了谢婉宁,又像是在她耳边说话,很低,听不真切,又瞧不清楚,唯见那个高大的影子压在谢婉宁玲珑的影子上,久久不肯离去。
一滴眼泪忽然从脸颊上滑落,沈如歌丝毫未觉。经历了上一世的冷漠以待,她才知道,这种被人捧在手心里珍视的滋味,是她永远不可企及的存在。
感觉心脏又重新碎裂了一遍,视线越来越模糊,眼前白花花一片,一方素帕子递到了她面前。
她低头接过,胡乱擦了擦眼泪,方看清云弈正目光幽幽地望着她。
沈如歌狼狈地转过身去,再瞧纱幔那个人影,已经俯身握住那半截箭稿,“铛”的一声,似箭镞拔出丢进了盘子里。
内室里,沈淮序干净利索地拔出箭镞,箫统领半跪在一侧,立刻敷药缝针起来。
谢婉宁闷哼一声,咬住了沈淮序伸过来的手,疼得她扭动身子,眼泪哗哗往下落。
徐妈妈和玉烟带着哭腔安慰着,手上却用力按着她的胳膊和腿。
“马上就好了囡囡,你再坚持一下,乖乖别动……”声音很轻,很柔,像羽毛滑落。
谢婉宁慢慢抽泣起来,弱弱的低低的,搅动着沈淮序的心。
“表哥,我疼~”
沈淮序的眼圈跟着红了。
闻得此言,沈如歌掩面走了,云弈呆怔了一瞬,也跟着离开了。只留下刘恒跟没事人一样坐在外间,擦拭着他的宝剑。
两人刚走,进来一个戴着帷帽的男子。
看到他,刘恒立刻起身迎了上去,嘴角微扬,喊了一声“师傅”。
来人正是刘恒的师傅,也是沈淮序从边疆偷偷带回来的周家遗孤,小舅舅周承运。
算算年纪,他应该二十六岁左右,脸上却饱经风霜的,像个四十多岁的人一样。他脸色是常年风吹日晒的潮红,眼神如鹰隼般锐利,身形消瘦却沉稳有力,手上拿着一把弯刀,虎口上有一层厚厚的老茧。
“谢小姐怎么样了,怪我失了准头,伤了她。”周承运内疚道。
“师傅莫要自责,天黑看不清楚,谁又会想到二皇子会视人命如草芥,拿姐姐来替自己挡箭。”刘恒安慰他。
这时候脚步声响起,沈淮序从里间走了出来。
“五哥,姐姐怎么样了。”刘恒急忙追问。
“箭镞已经拔出,昏过去了,还需再等等。”沈淮序应着,抬眸看向周承运。
周承运被他一盯,紧张到结巴起来,“公,公子,我不是有意的……”
沈淮序不解,他将周承运从边疆带回来,是准备回京替承恩侯翻供,洗刷周家的冤屈,还周承运一个清白之身。
在没有洗清冤屈之前,他的身份仍旧是刘恒的师傅--成云。
周承运跟着他们从边疆回来,一直低调地跟在刘恒身边,人前并未显露出骑射功夫来。
“五哥,你别怪师傅,这事怪我没有思虑周全。姐姐担心你的安危,又恰逢二皇子下了赴宴的帖子,我们合计出了很多方案,最后是姐姐想到了这个主意,你也别怪姐姐,姐姐为了你哭了一夜,才出此下策……”刘恒说。
事到如今,除了二皇子,还能怪谁?
沈淮序垂下眼帘,不,怪自己,怪他自己没有保护好她,害她担心了……想着刚刚谢婉宁浑身是血地倒在他怀里,他慌了,他自以为自己能掌握全局,却忽略了谢婉宁。
当谢婉宁那只手忽然垂下,他悲痛万分,心被撕裂般绞痛,那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他错了,他高估了自己。如果谢婉宁就此离开了自己,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发疯,但在那之前,他一定会杀了宋明启,将他碎尸万段!
沈淮序掩住暴虐的情绪,看向内室,他的阿宁,怎么那么傻啊……
……
谢婉宁昏昏沉沉中醒了过来,左肩还隐隐作痛,额头上全是汗,浑身也是黏腻腻的不舒服。外面漆黑一片,房间里点着数支蜡烛,明亮得犹如白昼。
她好一会才适应了光线,嗓子干涩地疼,她想转身,身子一动扯到了伤口,她疼得呻.吟出声。
这时,手上一热,被人攥紧。
谢婉宁垂眸,发现沈淮序握着她的手,趴在床沿上睡着了。他发丝有点凌乱,眼下一片青影,下巴上还泛起了青色的胡茬,不知道做了什么梦,眉头紧紧皱起,很是痛苦的样子。
似有感应般,沈淮序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沈淮序呆怔怔地望着她,像是仍在梦中一样,小心翼翼地不敢发出声音。
谢婉宁想说话,可喉咙里像是有块石头压着嗓子,张嘴发不出声音,只余眼泪簌簌往下落,手指慢慢卷起,卷到了沈淮序的手心里。
手心忽然一烫,沈淮序眼神这才清明起来,“阿……阿宁,你醒了?”
他想起身,可他腿麻了起不来。仍旧趴在床沿边上,握着谢婉宁的那只手,慢慢贴到了自己的脸上,红着眼睛望着她,哑着声音说:“阿宁,不要离开我,我怕……”
一滴眼泪落到了谢婉宁的手心里,滚烫滚烫的,像是沈淮的心,浓郁又热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