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茂都没空震惊,咱们的日子是有哪里不好?竟然让你这么战战兢兢?衣飞石心思重,恢复了记忆的衣飞石心思尤其地重,他也不是头一回知道了。
谢茂又将摆设变幻成前世住了几十年的太极殿。
依旧是不好,衣飞石脊背都挺直了。
住云台?
依旧不好。
谢茂试了几次,对衣飞石的担心依然是有,到底多了几分微苦。
他记忆中那么君臣相得毫无猜忌的谢朝,一世相伴生死相随,几十年啊!竟然都没有一个地方能让小衣安安稳稳地躺下来么?
转念,他又想起衣飞石的心魔。
或许,在小衣恢复记忆之后,曾经有多心安理得,如今就有多恐惧懊悔吧?
他将二人生活过的地方都试了一遍,实在没办法了,只能忍疼回到床边,重新将衣飞石抱在怀里。
谢茂曾自豪地想过,朕给你的爱纵然不是荣光,也必然不能为你带来痛苦,朕有能力保护你不为了这份爱受世间的非难与羞辱,朕用尽了全力护着你直到此时,他才知道,原来他给衣飞石的爱从来就没有安稳,衣飞石一直在忐忑不安。
谢茂微微低头,嘴唇抵住衣飞石的发旋,轻抚他的背心安慰着他。
下一秒,谢茂发现身周的环境变了。
他和衣飞石回到了他在随身空间里的小公寓,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身边挤着衣飞石用过的小毯子,地上还有几个散落的抱枕,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他们的小茶杯,投影仪放着衣飞石爱看的超长狗血剧集,光影明明暗暗地闪烁
靠在他怀里一直显得不大安稳的衣飞石,在这个熟悉的环境里,终于显出了几分镇静。
衣飞石在他怀里调整了姿势,脸颊贴着他的肚腹。
他将衣飞石沾着汗泪的发丝擦拭干净,将小毯子覆盖在衣飞石身上,轻轻拍了拍以作安慰。
此次幻境是衣飞石所致。谢茂一连试了几次都找不到衣飞石真正安心的地方,衣飞石只能自己出手。谢茂也觉得挺委屈的,这不怪我不了解小衣,小衣和大衣记忆融合了,已经不是纯粹的小衣了!
倘若是小衣,在太极殿躺不安稳也罢了,住云台怎么会不安稳?那可是我和小衣的家!
你就这么喜欢看这个剧?谢茂吐槽的却是另外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衣飞石闻着公寓客厅里淡淡的七宝茶香气,尽力唔了一声。
罢了。谢茂心想,以后陪小衣多来公寓里住吧。
衣飞石的痛苦很难在一时之间习惯,他枕在谢茂怀里,却长长久久地无法入眠。
谢茂陪他躺了几个小时,他稍微能自理了,就催促谢茂休息:我独自躺着就好了先生总要饮食休息,总是陪着我算怎么回事?
你这样难受,我抱着你好些。谢茂摸摸他的脸颊,问道,躺得难受了么?我抱你去床上歪一会儿,沙发上总是太局促。
衣飞石就晃晃悠悠地坐了起来,捂着一直有哭嚎声回荡的脑门镇定片刻,说:便是奴婢伺候病榻也没有这样一刻不歇陪着的。我知道先生担心,一间屋里守着我,我不推辞。这样时时刻刻抱着我太熬神了,我独自睡着也自在些
你拿我和奴婢比较么?谢茂皱眉。
衣飞石才意识到自己难受得失神,说得太口无遮拦。
他对谢茂自然没有半分不敬,这话的意思是奴婢服侍我也不必这样,何况您这样身份?按理说不会有歧义。可是,有些话,哪怕没有歧义也不能说。把先生和奴婢比作一处,就是犯上。
他忙要告罪赔礼,谢茂已经将他抱了起来,朝着卧室走去。
谢茂一边走,一边说:奴婢服侍你是尽本分,本分到了就是了。我和你是最亲爱的人,不止尽本分,还要尽心。奴婢只要伺候着你擦汗吃药更衣,我才担心你辛不辛苦,难不难过,身子好不好
为何贵人生病都要至亲爱眷侍疾?是奴婢不够用吗?谢茂将衣飞石放在床上,见他颈上都是汗水,轻轻用手一扇,霎时间恢复了清爽,总是要真心爱你的人陪着,才分分秒秒都仔细。
衣飞石本就是强撑着精神,被放倒了灵台里就是一片浑沌,听着谢茂的声音也是忽远忽近。
我不要他固执地说。
这倒是让谢茂眼前一亮。咦?
我要独自躺着。衣飞石转身捂住头,似是不想理会谢茂。
这脾气倒像是敢和皇帝别苗头的襄国公了。谢茂从背后探过头,想要看衣飞石的脸色,却见衣飞石似是不胜其扰地按着眉心,想来是灵台里的阴风已经闹翻了天。
你要独自躺着也行,不能背着我。谢茂爱煞了这个会顶嘴的衣飞石,果断放软了姿态。
衣飞石突然就翻过身来,脸低低地朝着自己,只给谢茂看自己的头顶。
行吧,勉强能看见状况就行。谢茂也寻了个舒适的姿态侧躺着,就这么陪着衣飞石。
这段时间都不好熬,衣飞石想要恢复正常,一是要慢慢习惯灵台中的异物,二则是必须将徐莲的感受与他自己的感觉切割开来。前者是个适应度的问题,后者则是个极其精妙的技术活儿。
通常而言,想要把感同身受进行分割,必须在极度清醒的状态下进行。
也就是说,只有做到了熟悉异物的第一点,才可能做到分割感觉的第二点。
衣飞石在沙发上躺了几个小时,在床上又躺了几个小时,汗水眼泪将衣裳湿了几次,都被高级制服一点点吸干了。
谢茂守在身边用法术替他擦身清理。他不想劳动谢茂,非要自己来。谢茂若是偶尔照顾他一两次,他也当做夫妻间的情趣,可这眼看着几天几夜、几十天几十夜都说不好的事,都让谢茂亲自照顾,衣飞石必然不干。
谢茂都被他气笑了:清平!贴身侍从干什么用的?就是这时候用的。
奉命守门的延嗣清平只得将门锁好,进来近身服侍衣飞石。这会儿衣飞石就不造反了,安安静静地让延嗣清平服侍。
谢茂起身切了个智慧瓜,问道:我知道你修为挺好,吃不吃都行。不过,你想吃点么?
衣飞石已经熬过了最开始的无所适从,这会儿正是坐卧难安的时候。看着谢茂切开的瓜,他半点儿都不想吃,眼底却有些期盼。
炙小羊?谢茂问。
衣飞石摇头。
炮小羊?
衣飞石还是摇头。
羊汤烩饼?
延嗣清平默默地想,夫人是属狼的么?
谢茂一连点了十几样衣飞石最爱吃的羊菜,衣飞石就摇头,也不吭气,他被气坏了:你是脑袋有问题,舌头总好好儿的吧?只会看着我两只眼睛亮闪闪的,活似我不给你吃。你今年几岁了?想吃什么不会说?非得叫我一个个
说到这里,谢茂突然就不生气了,声音也温柔了下来:你就喜欢我关切你,是不是?
那倒也不是衣飞石不大好意思地说,我想吃先生煮的素面
谢茂将自己所有的记忆都搜了一遍。素面?朕煮过那么朴素的东西?
不过,衣飞石既然想吃,谢茂就不会煮也要试一试。
公寓里也是有厨房的,平时倒是衣飞石用得比较多。谢茂知道生着病的人毛病多毛病不多叫病人吗?所以,衣飞石说要吃素面,他就很老实地照着素面二字,给衣飞石煮了一碗。
哪晓得端着热腾腾的素面回了房间,衣飞石还挺委屈:没有肉。
你说的要素面。
谢茂不跟病人一般见识,去厨房将囤着的卤梅花肉蒸热,给衣飞石端来。
衣飞石把卤肉放在汤面上,看了看,又说:没有小白菜。
你管这个叫素面?!
谢茂又去厨房烫了两棵小白菜,烩在汤面里。
经过这么两次折腾,煮好的汤面已经坨了。衣飞石却吃得很香,大快朵颐。
这就是小衣病中最想念的东西么?谢茂守在衣飞石身边,看着他大口大口吃面,连灵台中的难过不适都似乎被淡忘了,心尖儿有点酸又有点甜。
三片卤肉,两棵小白菜,烩在高汤里,卧成一碗面。
这是衣飞石和谢茂闹别扭之后,谢茂一大早起床煮给衣飞石的讲和面。尽管那碗面没能真正解决二人之间的问题,可是,谢茂当时的退让与不舍,彻底打动了衣飞石,留在衣飞石心中难以忘怀。
吃羊猖狂到前世属狼的衣飞石,最虚弱难受的时候,想的不是小羊,而是这一碗面。
若非病得难受了,他也不敢支使谢茂去给他煮面,更不敢让谢茂煮这碗代表着谢茂退让的面。
他说这是素面。
行吧,小衣说是素面,它就是素面。
第644章 两界共主(158)
熬过了最初的四天, 衣飞石适应了灵台中的阴风, 开始慢慢剥离知觉。
这种精细活儿需要强度极大的专注力, 衣飞石神魂虚弱,专注力是最大的弱点, 他自己贴符念咒, 谢茂在旁护法, 到最后依然觉得不大保险,衣飞石将两枚婚戒分别戴在双手食指之上, 拇指轻扣, 借此保持镇静。
真元玄池上的功夫, 谢茂都有办法帮忙, 唯有灵台上切割感知这事儿,除了衣飞石自己,谁也不能去捣乱原本有衣飞石和徐莲两种知觉就够混乱了, 再添上个与衣飞石极其亲昵熟悉的谢茂,能把衣飞石彻底弄迷糊。
衣飞石在屋内盘膝坐定,谢茂点了一支凝神香,注意力锁定在衣飞石的身上。
倘若一支香燃到尽头, 衣飞石依然没有醒来, 谢茂就要强行唤醒。这自然会给衣飞石原本虚弱的神魂造成极大的伤害, 唤醒之后重新切割感知, 又得消耗极大的心力。可是, 不唤醒也不行。
若是衣飞石无法剥离感知, 反而被徐莲残留的执念拖了下去, 下场就和徐莲一样了。
谢茂十分迷信衣飞石的天资,信心满满,小衣必然能一次竟功。衣飞石真正坐下去之后,他坐了不到三秒钟,原本笃定地念头就开始乱了。满脑子都是胡思乱想,万一小衣失败了呢?小衣千万不能失败啊,太折腾了
另一边,衣飞石沉入灵台之中,原本无形的阴风就显出了完整的幻象。
他看见的不是自己的小弟子。
而是一只陌生的雌虫。
他从未见过那只雌虫,可他心里知道,那就是徐莲。没有任何道理,天生注定知道。
这是十日轮回中的第一日,也是徐莲意识保持得最完整的时候,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早已不存在的魂魄会被冲炁一点点切割成碎片、齑粉,到第十日彻底消散,重新开始下一次剖身的轮回。
虫身徐莲的身体被冲炁一次次挤压切割,魂体不流鲜血,也无伤痕,只有一丝丝流散的星光。
看着徐莲仰望上界的双眼,衣飞石心中隐痛。
那双眼睛里充满了痛苦与隐忍,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急切与渴盼。他承受了剖身的痛苦,却因这凌迟碎剐的痛苦而获得了希望
他想让我活下来。衣飞石能听见自己逆血上行的声音。
心太痛了,就会呕血。
就在这一丝痛得难以自拔的恍惚间,衣飞石握紧拳头,拇指碰到了食指上的戒圈。
这让他刹那间清醒了过来。他记起了自己如今神魂虚弱,容易陷入情绪无法自拔,他也记起了自己此行是为了剥离感知。只有不让徐莲的痛苦影响他本身了,他才能养好徐莲。否则,徐莲的牺牲白费了,他只能跟随徐莲一起沉沦不出。
可是衣飞石看着眼前彻底陌生的徐莲。为什么会是虫身?!
这根本说不通!
若徐莲是追随他和君上下界,悄悄藏在君上的随身空间里,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变成虫子。
因为,徐莲并没有穿越时间的能力。他一旦选择偷藏在君上的随身空间里就无法离开。而追随君上下界的这条时间线上,根本没有任何能够让徐莲出意外不得已附身虫身的力量!
往日衣飞石想到困惑之处,瞬间就会遗忘了。
今天的情形不同。他专注于自身灵台之中,谢茂也时时刻刻关心着他的情况。若想在这时候动手脚混淆他的记忆,一则很容易被谢茂发现端倪,二则也可能彻底把衣飞石弄迷糊,让他陷入混乱,永远无法醒来。
所以,衣飞石并没有稀里糊涂地将各种冲突自洽,顺着徐莲的矛盾处往下深想,越想越不对。
徐莲不是早就死了吗?
衣飞石记得很清楚,就在庐江之畔,徐莲以身做祭,替他陨落。他还记得徐莲诵经时的声音,一字一句都扎进了他的心里。他痛极了,可是,他没有阻止徐莲。
他冷静地站在那条宽阔江面的另一边,看着江上寒冷的雾气,目睹了小弟子的陨落。
因为,因为什么呢?
因为我还不能死。衣飞石轻轻捂住自己的心口,仿佛有一道致命的创伤,不断地淌着血。
我要救君上,我还不能死。所以,徐莲替我死了。
当时痛极冷极的心境,衣飞石回想起来半点不陌生,恍如昨日。
他不明白的是,一个人怎么能死两次?
除非,这个徐莲根本就不是徐莲!衣飞石悚然惊醒,飞速靠近正在承受剖身之苦的虫身徐莲,他看着虫身徐莲的双眼,那眼中有隐忍的痛楚,有急切与渴盼,有令人不忍久视的牺牲决绝
渴盼?他在渴盼什么呢?衣飞石顺着虫身徐莲眼望的方向望去。
那里自然什么都没有。
这里是衣飞石的灵台之中,就算虫身徐莲在剖身之初曾经见过什么,此时也不可能重现。
※
香灰燃透,扑簌簌落下。
谢茂插下的那一支凝神香,眼看就要燃到尽头。
谢茂关切地守着衣飞石,心中担心无比,暗暗打气:加油啊小衣,你可以的!一次竟功!别折腾自己!你这么聪明一定可以!
衣飞石突然抽动了一下肩膀,把谢茂唬了一跳。这可不是正常苏醒程序!
果然衣飞石丝毫没有醒来的意思,却在意识内观的情况下,强行驱动了皮囊,右手指尖生生在左小臂上撕开几个字:地深不知天年。
谢茂看着那血淋淋的胳膊反而冷静了下来,一边留心衣飞石是否还有消息传出,一边看着凝神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