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仿佛有人影在晃,带着似乎穿梭时光而来的、记忆中久远不曾见的温柔气息。那柔和的熟悉感让他在一瞬间感到委屈,几乎以为那人又回到了自己身边。
人影伸出手探向他的额头,肌肤相接的触感朦胧传来,条件反射般唤醒了身体曾经遭受的残忍对待,原本温暖干燥的手掌顿时变得阴冷恶心起来,越辰瞳孔紧缩,拼命抑制着自己没有呕吐出来,费力地将头别到一边去。
想什么呢他毫不留情地在心底自嘲:你何时也变得如此软弱?大师兄早就已经不在了。
他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煞白到几近透明,下唇被牙关紧紧咬出了血痕,浓重的铁锈味在口腔中漾开,反倒给了越辰片刻急缺的安全感,他又闭上眼,不想看清面前那人熟悉的嘴脸。
左右不过是些刑囚虐待,一年的生死两难之后他已经习惯了。若不是因为养父母的性命被这混蛋拿捏着,自己又死咬着一丝哪日逃出生天、揭穿这人的险恶嘴脸报仇雪恨的念头,越辰想着,自己大约都撑不到现在。
他闭上了眼,因此错过了陆阖脸上一瞬间被冲击到几近崩裂的表情。
000?!
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系统也要崩溃了,这种世界线缺失的情况以前从来没有人遇到过我也不知道展先生最大的一块碎片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啊嘤嘤嘤
他还从来没有检测到过宿主如此猛烈的情绪波动,那一瞬间,他简直以为这个男人要冲进识海来将自己撕成碎片真的太可怕了,宿主身上的杀气怎么会那么浓烈?
更同情从前那些跟他作对的人了
陆阖猛地喘了几口气,仍是不能平复自己的心情就在刚刚,拨开青年额上遮住面庞的碎发之后,过于熟悉的气息顿时就让他认出了眼前人的身份,同时又好像是一把钥匙,一大段并未被000传输的陌生记忆仿佛突然冲破了封印,那些恍然隔世的年月潮水般汹涌而来,差点把他刚稳定不久的灵台冲垮。
这个人这个命运悲惨被如此折磨的任务对象,怎么会就是老展呢?
怎么可能怎么可以!
相比之下,那一段记忆所带来的原主本身的遭遇,一时之间在陆阖心里都显得微不足道了起来,他在那里恍惚了几乎有一炷香的时间,神识猛然一晃,一阵刺痛从脑海深处袭来,他一时险些承受不住,身形晃动两下,一把扶住墙才没有丢脸地倒下。
000担忧的声音响起来:宿主宿主你没事吧?你、你放心,展先生的精神碎片呃,本质上是不会受到小世界中遭遇的影响的,不管在小世界里被怎么对待,理论上都不会影响到他在现实中的精神
理论上?
绝对不会!000大着胆子胆战心惊地保证道,您就放心吧!
陆阖喉结动了动,在识海中扫了挺着胸脯的系统凌厉的一眼,深吸一口气,终于慢慢冷静了下来。
他不能这么轻易便被引起心神的波动,无论如何,这也只是老展的一块碎片而已,他要做的,是尽快完成所有的任务,然后拼凑起那人完整的精神体,在他们的世界中救他醒来。
陆阖握了握拳头,止住颤抖的指尖,略一闭眼,整理起刚刚接收到的全新的记忆来。
这倒是出乎他所料原主和他的小师弟越辰的故事,似乎比他原本想象的还要复杂。
那些久远的记忆仿若走马观花,他看到从前钟鸣鼎食门庭若市的陆家一朝落败,看到小小的陆阖被仇人追杀,自知必死之际为师尊所救,拜入归元山门;看到亦是同年拜师的越辰,幼小的孩童仿若是冰雪雕成,眉目清冷,抱着把比自个儿还高不少的长剑一语不发,入门后只知发狠似的练剑,对山上一应人情世故从来不管。
他们与师尊亲子沈静渊互为师兄弟,住同一个院子。越辰年纪最小,却天赋最高,日常挑衅师兄,不过两年修为便越过了他俩去。
沈静渊是个懒散性子,每日里嬉皮笑脸没个正形,还总爱逗弄小师弟,弄得越辰每每见他便横眉冷对,惹毛了就拔剑狠揍一顿,满脸翻刻自师尊的恨铁不成钢。
可沈静渊十七岁那年闯下大祸,师尊一怒之下要废他修为,陆阖长跪乾元殿请师尊宽恕,而越辰执一把清影剑,俊面含霜,孑然上禀愿代师兄受过。
后来这件事以师尊将沈静渊逐出山门了结,陆阖与越辰在后山战了三日,只待二人皆精疲力竭,做大师兄的抖着手指着越辰鼻子想骂他鲁莽,可看着小师弟倔强的神色,最终还是没能出口。
拜师那年陆阖十一岁,归元宗的一切,是他在三个月山穷水尽、濒临崩溃后得到的第一份不搀任何杂质的善意。
也就在那时他便发誓,这一生一世,要报师尊再造之恩,要护两位师弟顺遂平安。
他们是最亲近的家人,越辰知道,陆阖也知道。
而事情是怎么变成后来那个样子的呢?
十九岁那年,陆阖遭人暗算,丹田被破,一身根骨尽毁,拼命才逃得一缕残魂,浑浑噩噩被外来者压制在神魂深处,这些前尘往事也便都随之一并被封印。那夺舍者盗了他的身份,倒行逆施,毁了他的家。
所以,陆阖静了静,叹一口气,对000道,最初的那个归元宗大师兄,才该是我们需要洗白的,那个真正的委托人吧?
这些事说来长,其实都只不过发生在一瞬之间,陆阖温和地注视着虚弱地躺在被子里的越辰,手指动了动,终究是没抚上他的脸庞。
还是该以完成任务为先不论如何,那真正的原主的遭遇,倒没打乱他的计划,反倒在某种程度上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好好运作这件事,对完善他的计划也是不小的助力。
第73章 第四朵白莲花(4)
陆阖心里打定了主意,一番调动情绪之后,再睁眼时,双目已被激烈的痛意烧得血红,眉心紧蹙,几乎要落下泪来。
这个世界的原身面相温和,眉眼舒展时甚至显得有些温良秀美那夺舍者多少也是利用了这般容貌的迷惑性,才能在这么多年恶事做尽的情况下还迷惑了大多数人,伪善地给自己经营出一个好名声。
此时却不同了,平常看起来温文尔雅的大师兄一副心痛欲裂、似乎想要择人而噬的模样,简直能把小孩子吓哭,可混身都疼的越辰看着他,却反而莫名感觉到一丝久违的温柔。
越辰皱了皱眉,狠狠闭上眼,不想让自己再莫名其妙地生出那些懦弱的念头。
陆阖似乎没发现他的抗拒,当下便想冲上前去给小师弟疗伤,把此前种种讲给他听,告诉他噩梦结束了,师兄已经回来了,再不会有人能伤害他。
然而这想要解释的念头刚一动,便有一股巨力骤然冲击到心脉,关切俯身的年轻人眼前一黑、喉咙发甜,原本想要探向小师弟额头的手一颤,按在了对方颈边一处伤口上。掌下苍白的身躯微微一抖,越辰面上却未流露出半分痛意,本该清冷却明亮的眼睛虚无地盯住虚空,满脸漠然,仿佛被粗暴对待的身体根本不是他的。
对对对不起宿主!000欲哭无泪,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次的ooc判定没有经过我的许可的!
我知道,出乎他预料的是,陆阖却对此显得半点都不惊讶,一副幕后一手策划的大boss表情事实也的确如此,这不是ooc惩罚,是我先前跟商城兑换的伤害辅助。
000:?您是突然被激发了什么受虐潜质吗?
陆阖在识海中哼笑一声,装作手忙脚乱地匆匆擦去唇边淌下的一丝血迹:想什么呢,这具先天道体与原主的身体神魂相连,我现在受到什么伤害,疼痛都会悉数转移到那具身体上去,你想想那里边现在主控的人是谁?
啊000明白了,您这就开始惩罚他啦?
陆阖不置可否:不过是先收点利息罢了。
他依旧没有解释自己到底写了一部怎样的戏码,面上一副错愕又痛苦的神色一闪而逝,接着腮边浮现出清晰的咬痕,凤目一厉,冷笑一声,坚持运起柔和的真元力,试图简单处理越辰身上的伤痕。
陆阖已经完全进入了角色现在他扮演的,是好不容易暂时从那夺舍的魔修控制下暂时逃离的原本的大师兄,已然清楚对方借着自己的身份,这些年都做了什么天怒人怨之事,只是被那阴毒秘法控制,口不能言,无从说出真相,甚至连对小师弟产生一点想要照顾补偿的心思都会遭到反噬,但作为一个光风霁月的正直君子,他又怎么可能因为这点小挫折就对面前惨不忍睹的师弟放下不管了呢?
他心里明白,自己先前是虚弱之际为人夺舍,那夺舍者心性不知何等阴狠歹毒,才会使得越辰落到如今这步田地可这归根结底都是他的错,若是他能够再小心些,或者濒死之际直接自爆,不给那邪魔歪道留下可乘之机,小师弟也不至于遭此大劫
他现在还记得,当年的越辰形貌生得冷峻,又自小心高性傲,寻常人压根不敢接近。可自己几乎从小看着他长大,知道这个师弟心思纯澈,满脑子只有剑道,凡事雷厉风行嫉恶如仇,实在是个天生的剑修。
如此一个才华横溢的天才,如今被折磨成这副模样,脆弱得仿佛风一吹就散越辰现在的模样虽似麻木不仁,然而作为大师兄,陆阖对他何等了解,打眼一瞧便能看出他眼底自以为深藏的绝望。越辰自己恐怕都不知道,他会在陆阖靠近时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手指尖都会攥得泛青。
这种情况下,陆阖又怎么可能让眼下这情形持续下去,甚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亲手对越辰施加伤害?别说区区疼痛,就是拼着再一次神魂俱毁,他也得救出小师弟,了了自己身上的这一份孽债!
体内的禁制仿佛察觉到了他的心思,一波波对心脉的冲击剧痛不断上涌,陆阖满口腥甜,双掌却坚定地按在越辰胸口,柔和的真元稳稳地传送过去,一点点修复着对方残破不堪的身体。
000啧了一声:真狠啊
差远了。
陆阖闭了闭眼,小心地控制着力道,一丝不敢大意,唯恐造成二次伤害,原本一直紧绷着身体等待疼痛的越辰只觉得似乎被泡进了温热的水里,身上无时无刻不在剧烈疼痛的伤口开始酥酥麻麻地痒了起来并不至于难受,反而还有几分舒适。
他心下有些诧异,却只当这人又想出什么新的折磨自己的招数,眼中漠然分毫不动。
系统时时刻刻监控着宿主的身体状况,到现在也忍不住有点急了:行了行了宿主,这次差不多就这样吧,现在疼虽然不是你受,但这副身体承受力有限,再这么下去,恐怕会造成无法逆转的伤害啊!
陆阖叹了口气:可是我不能ooc的呀。
000:这不都是你自己自导自演的戏码吗!
原来是这样没错,陆阖幽幽道,可现在咱们不是知道了,本来我虚构的被夺舍的大师兄确有其人嘛,你去看他的那些记忆,分析一下他的思维方式,便该知晓他素常最恨人胁迫,那夺舍者虽控制着他,但焉知他不会利用这样的机会拼死将一身功力尽数传给越辰,助他逃离?
系统:你冷静点。
所以呀,陆阖说,我没有选择这种方式,已经是在考虑自身安危啦。
说是这样说,但以后还要做任务,到底是不能就这么把身体给遭害了,况且虽然满心愧疚,但作为大师兄,他也知道就这么简单地救了如今已经满心怨恨的越辰,难保对方激愤之下会做出什么事,甚至会不会再一次做出毁灭世界的事情来那却是他所不希望看到的了。
陆阖控制好节奏,在接近临界点的地方猛然加大了真元的输送。
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伴着脑海中的嗡鸣狠狠刺向丹田,正源源不断输出着的真元之力顿时一震,原本静静躺着的越辰猛然痉挛起来,汗水一瞬间渗透了单薄的里衣,身上本就没有全然愈合的伤口尽数迸裂开,鲜血与汗水在身周洇了一大片。
拼命给他疗伤的大师兄同样是两眼发黑,甚至受不住呛出大口血来,他顾不上自己,匆匆一抹唇角就赶忙去查看小师弟的情况,只见本就苍白虚弱到快要消散的青年颤抖地蜷缩着,瘦长的手指紧紧揪住自己胸前的衣裳,像是喘不过气来,瘦削的脸上双眼大睁,原本的漠无表情终于被深切的痛苦所取代。
他在痛苦中拼命挣扎,无意中对上陆阖的目光中却透出一抹终究等到必将降临的痛苦的了然。
那不是一个仍存生念之人当有的眼神。
陆阖呆呆地看着他的小师弟,心疼得手掌连带着整个人都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他身上的痛苦在停止输送真元之后就瞬间褪去了,可心上的痛苦却更甚,痛到他生不如死。
可他真的不能再继续了他已经毁了越辰这么多年,又凭什么为了自己良心安稳,就这么轻轻松松地为他死去?那小师弟心中积郁怨愤该怎么办?万一他以后得知真相,可能会产生的痛苦心情又怎么办虽然他并不觉得,越辰会因为知道夺舍的事情之后就心无芥蒂地继续接受他这个大师兄,但小师弟从小恩怨分明、为人正直,他定也是不能接受这种阴差阳错的复仇和牺牲的。
他得活下来,得好生照看着他的师弟,而越辰,他更应当好好活着,活成从前的样子。而他就守在这里,等想办法灭了那夺舍者还师弟一身健康与清名,到时候重获自主权,越辰要如何报复他,他都绝无怨言。
好在刚才的治疗并没有功亏一篑,最后的真元冲击带来的只是体表伤口的崩裂,内伤却已经得到了几分控制,现在的越辰看着狼狈,其实应该已经比刚才多少感觉好了一点。
只是
看着小师弟好不容易出现一点点裂痕的目光重又孤冷淡漠起来,陆阖深深叹了一口气,抬手想摸摸他的额头,却最终还是无力地垂了下来。
刚才他也是被激愤冲击了心神,现在仔细想想,当年的事情太过复杂,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更何况他现在口不能言,一身修为也被那夺舍者封去大半,外面还有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冲进来的□□,实在不适宜此刻跟越辰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