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云彩飘飘荡荡地聚集起来,又被风吹散成飞絮般的形状,陆阖站在洪川楼下,这座高大建筑的玻璃外墙清晰地反射着澄澈的天空,半点看不出其中的混乱和污浊。
他在这里十年,为这座庞然巨兽筹谋奉献了十年,如今被驱逐出境,孑然一身,除了身上这件衣服,什么都没有带走。
殷泽追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那个在短短时间内占据了他全副心神的青年,在清风初阳中绽开一个释然又伤感的笑容的模样。
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甚至屏住了呼吸,不想打扰这看上去美丽而过于脆弱的一幕。
那些人根本不知道,惯用冰冷高傲示人的陆家大少,是这样一个温柔到有些浪漫的人当然,他现在已经不是陆家少爷了。
殷泽想到前日查到的那些事,眸光略深他根本不在意陆阖究竟是什么身份,现在他只知道,这个人的身边,终于只剩下自己了
陆阖很快发现了他:殷泽?刚刚卸任的总裁一愣,你怎么?
其实这话问出一半的时候,他也就明白了过来,不禁露出有些歉然的神色:抱歉是我连累你了。
怎么会,干练儒雅的秘书斯斯文文地扶了扶重新戴上的眼镜,浑不在意,是我决定要跟着您的,就是不知道您肯不肯收留我了。
陆阖惊讶地睁大眼睛:可我现在什么都没有。
我相信您,殷泽半真半假地说道,陆总,您别怪我多嘴,董事长和小陆总那个样子您实在没必要为他们多费心,以您的能力,脱离了壅赘的陆家,说不定、不,是一定能发展得更好。
陆阖无奈地笑了笑:谢谢你,只是我现在想先休息一段时间。
他心里已经有些警觉了起来,隐约感到事情有些不大对头。
陆阖:他不会对我真的是那种方面的喜欢吧?
000:你觉得呢?
陆阖:我觉得我身边的gay不可能那么多。
000:你不久前才说过陆川是直男,这样看来你身边只有一个殷泽,完全在正常数量范围之内。
陆阖:
陆阖:我获取他好感度的时候明明走的是兄弟情谊路线!
000:呵呵。
系统表面上没说什么,在心里疯狂嘲笑。
你自己看看自己那张脸,觉得在一个月之内把人家好感度刷到95,还说用的全是兄弟之情有半点说服力?
陆局的预感一向很准,殷泽根本不给他装糊涂的机会,猝不及防就亮了底牌。
陆总他摘下眼镜,露出后面那双被平光镜遮住的桃花眼,看着陆阖的目光无比认真,这么说可能有些冒昧,但您如果需要散心,我家在a国有个不错的庄子。
陆阖惊讶地看着他。
殷泽笑了笑:不是有意要瞒着您的,只是初见的时候就对您有好感,但那时您实在太难接近,才出此下策。
他聪明地把当时一时兴起来做卧底的事换了个说法,整个人显得格外坦诚,反倒叫人不好责怪,陆阖犹豫了一下,还是拒绝道:很抱歉
好吧,殷泽耸了耸肩,飞快地把这件事揭了过去,只是不死心地想试试看陆总您放心,我不是那种纠缠不清的人,您既然没有这方面的想法,咱们朋友总还是能做的吧?
话说到这份儿上,再拒绝就未免显得太过不近人情了,再说以陆阖的性子,本就很难对亲近的人狠下心来,他踌躇片刻,还是答应了殷泽的邀请。
这段时间相处以来,殷泽给他的印象确实不错,而且既然他表现的如此爽快,那么所谓的喜欢,应该也只是普通的欣赏吧?
即使在这样几乎已经一无所有的时候,他还是不想让能真心对待自己的人失望。
不过可能要麻烦你买机票,陆阖笑了笑,最后看了一眼面前的大楼,率先朝外走去,我现在可是一文不名了。
他走得急,没有看到身后的殷泽,掩盖在平稳声音下的眼睛里,瞬时涌起的深沉的漩涡。
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
你怎么能在这种时候出国呢?!
姚雪停下敲击键盘的手,目瞪口呆地看着突发奇想的陆川:现在星昼和洪川的竞争眼看就要你死我活了,你不会真的以为赶走了陆阖就万事大吉了吧?
他们正坐在星昼充满艺术性设计的办公室里,陆川自从刚从洪川回来以后看起来就不太对劲,坐在电脑后面,转着笔一言不发,姚雪本来只当他是在思考问题没去打扰,没想到这家伙突然之间就抛出一个大炸弹,她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陆川按了按眉心:不能再等了我妈那边一直没有消息,你让我在国内怎么能放心?
这确实是个足够有说服力的理由,姚雪一时也说不出反对的话来,但是
陆川坚定道:洪川的事情已成定局,有你们在这里,我想不会出什么大问题况且,如果是跟我妈的安危比起来,那就算把星昼整个搭上,我也不会犹豫的。
姚雪叹了口气,知道他的性子一向是说得出做得到,也就放弃了继续劝他:那行吧我先给你雇一队保镖,a国那边的情况还不清楚,如果真像陆阖说的,阿姨的失踪和和那种组织有关系,你自己身边还是需要保留一定的武装力量的。
陆川轻轻点头,双手指尖相交抵在下巴上,抬眼望向布满夸张彩绘的天花板。
陆阖这个名字,就像一颗石子,噗地被扔进了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里。
陆川不是傻子,陆阖精心策划的这一场败退伪装得虽好,却还是不免露出了破绽。
只是之前他一直找不到对方这么做的理由,也便没有深想,但今天今天陆川一时之间接收的信息实在太多了,他再一次见到那个男人最为狼狈的模样,看到他眼底深处的眷恋和悲哀,那双浅灰色的眸子一直在他脑海中旋转,里面深刻的情感几乎要把他逼疯了。
如果从另一个角度去想,陆阖之前许多令人无法理解的、简直像是在故意放水的举动,一时之间就都有了理由
他又想起了那天在酒吧里,本来已经故作冷漠转身离去的陆阖回身救他,帮他挡住醉汉的攻击时既欣慰又忧心的眼神都说酒后真言,那么醉酒之后的陆阖,是不是其实时比平日里多出了几分真实?
但怎么可能呢?陆川想,他跟陆阖作对了这么久,几乎快要把那个男人当作了生命中的头号大敌,现在却突然知道,对方可能从最开始就抱着与自己完全相反的心思?
这太可怕了,就好像一直以来的某根支柱突然坍塌,陆川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空虚,一时之间甚至有些无所适从了。
陆阖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姚雪突然间发出一声惊呼:你、你快来看这个!
怎么了?
姚雪好像不知道该怎么说,直接把电脑屏幕转过来给他看,陆川抿了抿唇,细心看起了屏幕上熟悉的代码流,越看越是心惊。
这就是你从那台卖给陆阖的电脑里破译出来的内容?
他的心脏紧缩成一团,几乎要停止跳动,屏幕上那一行行代码就好像是利剑,将他方才还在试图自欺欺人的心态碾得粉碎。
他们本就对陆阖上次要买一台干净的电脑这件事有些疑惑,这些日子以来,一直试图用黑客技术对他究竟做了什么进行追踪,可也不知陆阖是从哪儿找的高手设置了反追踪程序,他们星昼核心团队那么多天才齐心协力,才终于在今天早上打破了那堵坚不可摧似的防火墙。
可他都看到了什么?
被一次次重新编写又一点点删除的核心代码改良,被加上大量掩码发送到星昼来的洪川的漏洞,还有似乎是闲来无事之时当作休闲的高难度破译这完全超出了他认知范围的技术足以将任何一家软件公司推上神坛,可这些竟然来自本应该对编程一窍不通、甚至刚被他们利用这一弱点坑了一把的陆阖的电脑!
陆川惊骇地看着那些再熟悉不过的代码字符,与同样震惊莫名的姚雪面面相觑。
姚雪想到了什么,整个人都禁不住颤抖了一下,她抬头看向脸色吓人的陆川,期期艾艾的开口:陆阖他
别说了!
陆川的脸色铁青,长久以来的疑惑一股脑地闯进脑海,他不敢甚至不愿去想,可呼之欲出的答案却固执地在他心里上蹿下跳。方才的胜利在此刻看来如此可笑,而那时候陆阖一片空白到近乎绝望的神情,却根深蒂固地扎在了他内心深处。
他
我都做了些什么啊
第7章 第一朵白莲花(7)
陆川第一次见到陆阖的时候,才是个什么都不大懂的孩子。
但他还记得,自己一开始很喜欢那个漂亮得好像洋娃娃的小哥哥,但小哥哥显然不喜欢他,对他和妈妈满脸充满着憎恶的漠然小陆川那时还不太懂所谓憎恶,但他觉得据说是哥哥的男孩儿眼里有利刃,与他对视的时候会被刺得生疼。
这个第一印象保留了许多许多年,陆川说不上来是什么时候发生了改变他高中的时候就去了国外留学,那之后与陆阖见面越来越少。兄弟俩本就相看两厌,这样被分割开来,各自反而都自在些。
陆川一直是这么以为的,他从不觉得陆阖会对自己有什么痛恨之外的感情,反之亦然,后来他创立了星昼,陆阖仍是孜孜不倦地与他作对。云城的上层圈子提起一声陆家的两兄弟,都是既艳羡又唏嘘,暗搓搓感叹一句就陆子江那个人渣果然没那么好命摊上两个这么有本事的儿子,这不,越本事越能折腾,兄弟俩斗得像生死敌,还不知道老爷子死了以后得怎么闹。
可他们都猜错了。
夜已经深了,陆川站在窗边,狠狠掐灭了一支烟。
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脚边也散落着许多烟蒂大多只吸了两口便被匆匆扔下,屋里没有开灯,黯淡的月光透过窗格,只能隐隐照亮他脸上的一小部分。明暗之间,俊美的五官竟显得有些诡异起来。
找不到那个人在毫无道理地搅乱了他的内心之后,却好像完全人间蒸发了,丢下了所有的一切,哪里都找不到一点痕迹。
他现在就待在陆阖从前常住的房子里陆阖是真的什么都没带走,他那天从洪川的总裁办公室中离开,就像是一阵青烟那样消失在了阳光下。陆川后来疯了似的找他,却只找到了保存在办公室抽屉里的别墅钥匙,房子里的一切都没有任何改动,杯子里甚至残留着半杯咖啡,主人却再也不见踪影了。
陆阖的家布置得非常简单,并不像想象中没有人气的冷冰冰,反倒随处可见可爱的植物、充满生活意味的小摆件、大堆大堆的书籍,和简简单单的日用品,你不难看出来,这里的主人在认真地对待生活,小心翼翼地将这一隅天地深深隐藏在心里。
陆阖永远能在猝不及防的时候出乎他的意料,在他心底柔软的地方钉上一记重击。
陆川在这所房子里待得越久,就找到了越多令人心惊的证据,他就好像一点点地重复着陆阖的生活,看着他独自一人走着那条艰难的道路,拼命维持这个家的最后一点温度,终究却仍是眼睁睁地看着它散了。
这让他心如刀割。
他多想就这么一直呆在这儿,拼命抱住那人留下的最后一点气息,欺骗自己并未失去。但不行他失踪的母亲还生死不明,他必须得尽快前往a国,那是他必须要承担的责任。
呵现在自己倒是不用怀疑陆阖与母亲的失踪有关了。
陆川自嘲地一笑,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从小到大的记忆似乎变得模糊起来,反而是近来,陆阖冷淡又妍丽的眉眼变得愈发鲜明,他忍不住去想对方坐在窗边或许就在他现在同样的位置在阳光下看书或编程,他的嘴角会露出那种偶然窥得的温软的笑容吗?他的眼睛会褪去冷漠,染上阳光灿金的色彩吗?
最后陆川不得不绝望地承认,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他对陆阖的感情竟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了质,他无法相信自己竟然会对一天之前还以为的血亲兄长产生这种念头,却又禁不住诱惑去想,他们并非是真正的兄弟,所以会不会还有那么一点机会?
他感觉自己这样的想法很卑鄙。在知道陆阖做了什么之后,在明白自己仗着莽撞无知,利用对方的心软和愧疚,对他做了什么之后,竟然还会生出这种奢望。
但他又怎么能控制得了呢现在陆川一闭上眼睛,就会想到那天醉醺醺地蜷在自己怀里的陆阖,想到那个小猫一样蹭着自己的胳膊,求他不要走的陆阖,想到陆阖喃喃地叫他小川,想到他眉宇间不知何时染上,便再去不掉的痛苦和羡慕。
他现在明白陆阖到底羡慕他什么了。
我错了陆川想。
你能回来吗?
陆阖使劲蹙了蹙眉头,努力赶走脑海中驱之不去的眩晕感,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一直大喊大叫地试图弄醒他的系统松了口气,瞬间换了口气:我跟你说什么来着?
嗯?
你彻底翻车了,000把幸灾乐祸发挥到了极致,亲爱的宿主,你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
陆阖呆呆地躺在床上,好容易从一团黏稠杂乱的意识里打捞起自己的脑子,一时半会儿却仍是清醒不过来,恍恍惚惚地盯着高高的天花板,那样子看上去难得有些真实的可怜。
000啧了一声,好心地暂时放过了他:能动嘛?
动不了。
事实上,陆阖现在感觉控制舌头说话都很费劲,他在恢复意识的第一时间就感觉到了不对,可现在所在的身体到底是没有经过任何训练,而且最近还被他自己作得愈发瘦弱的普通人,一时半会儿根本摆脱不掉凶猛的药力,四肢的神经和肌肉完全不听使唤这可不是单用意志力就能克服过去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