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赵林寒也有过这样脆弱的时候。身体如枯枝在寒风中扑簌,眼里泪花如星光在深邃瞳孔中晶莹闪烁。郑然非一时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的思绪是混乱的,既自责,又心疼。他突然想问,你究竟经历过什么?为什么同人世疏离,又为什么,连爱一个人,都只敢给予,不敢索求?他不曾问出口,他也问不出口。那样太残忍,无异于在赵林寒的心口上插一刀,将伤口破开,露出里面血淋淋的往事来。他更恨自己,为什么要自以为是地设下这一道道关卡。如果他已经成了赵林寒的软肋,他又怎么能借着他对自己的重视,以玩笑的名义,化为一把利刃一点一点割裂他的心?他张了张嘴,无尽的悔恨叫他堵住了喉咙,尝到了心里的苦味。他很快明白,那苦味不是无缘无故的,那是一只手抚上他的脸,赵林寒的手指微凉,连他的脸颊都拂不热。他道:怎么哭了?他调节情绪的能力很强,一朝崩溃的是他,瞬间平静下来的也是他。闭眼不过一瞬,脑中除了飞快地掠过记忆深刻的点点滴滴,便也再没有什么反应。他看惯了那些画面,除非是深埋心中的梦魇,其余一切都会很快如云烟消散。就算伤得深了,觉得痛了,他也不过怔愣一会,捱过那一阵就好了。不然呢?还能怎么做呢?大哭一场吗?他的泪早在多年前就哭干哭尽了。所以,他只是熟练地、平静地、理智地将那一霎那的委屈剥离,留下一个冷静的自己。也因此,他反而不明白,为什么郑然非的反应这么剧烈。他能感受到郑然非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呼吸也有些紊乱。那一瞬间,他还以为他什么都懂了。可他又不敢奢望,他以为,郑然非的反应,不过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人会有的正常反应。是他骇到他了。可这会,他也圆不过来了。怎么就,哭了?!郑然非回过神来,声音微微颤抖:我他紧了紧手,该怎么说呢?他心疼失控的他,却也唯恐失去他。没了游戏的壳子,他真的能如愿以偿地站在他身边吗?他会接受吗?一想到这个问题,郑然非的心里就痛楚起来。以前跟舅舅学到的那些知识在顷刻间冒出来,击碎他的幻想。那一瞬间,他好像一下子落到了十八层地狱,目之所及,皆是炼狱。他看不见希望。可是又如何忍心不说呢?他再次开口:我其实忽然间,他僵住了,他在努力开口说话,却发不出一丝声音。高空中,系统莫须有的冷汗都快下流来了。幸好他动作快,不然岂不是一切都要遭?主子,冷静啊!!!你别忘了你的源代码!你别忘了你们两个还在游戏世界里!谈恋爱也不是这么谈的呀!上一次强行中断传送,就已经弄得游戏世界有些不稳,结果才补了漏洞,你就要干一票大的吗?这次游戏甚至都没有结束,一旦进程中的世界出现漏洞,推演不下去,会出现什么后果,你都忘了吗?轻则游戏崩溃,精神受挫,记忆紊乱;重则失去意识,身体僵硬,半身不遂啊!这么严重的后果,你也能忘?!郑然非一下子惊醒,他恍若溺水自杀的人刚从窒息状态醒来,又庆幸,又煎熬。心中已觉痛楚,现实却更加惨烈,他该怎么和赵林寒解释,他现下这不符合人设的反应?又该如何在自己制定的规则下,努力做到不让他伤心?他干咳一声,眼神飘忽,搜肠刮肚,总算给自己想出一个理由:世子这是想家了吧?我也是离家数年,方才一想起许久未见的亲人,就忍不住潸然泪下。他用尽一身的冷静和演技,总算叫赵林寒掩下心中的疑惑,并考虑起如何拯救自己的蓝条来。刚才的几个动作,几句话,已经叫蓝条急剧浮动,宛如疯魔了。他想了想,最后接过郑然非的话茬,仿佛冷泉濯过的眸子里掩藏着一丝心虚,全靠他自带的冷脸勉强维持镇定:方才确实有些想家了,失了态,倒叫将军看了笑话。声音如鹅羽浮于水面,不留有丝毫痕迹,轻描淡写地将刚才的意外抹去。一时之间,两人心底都松了口气。总算将这一关糊弄过去了。赵林寒也因此可以体验蓝条后的那个加号,他装作沉浸在对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的思念中,实际上却在暗戳戳地试验游戏的新功能。除了人为做贴合人设的事,现在已经有其他途径可以增加角色贴合度吗?他期待地点了一下。这意味着他可以把握住规则,在它允许的范围内随意蹦哒。比如说,买一个给力的道具,在郑然非特别气人,自己又没有武力值的时候,狠狠地把他揍一顿。他面无表情地想着,抱着他稳稳走路的郑然非却后背一凉,有些头皮发麻。他克制地快速瞥了眼阖目养神的赵林寒,耳中听着系统转播。他点了加号了。系统说得波澜不惊,明明是高级人工智能,这会却全然成了一个没有感情的传达机器。不过它也有不敢说的内容,比如,当它光明正大地盯着赵林寒的脸,分析着他的微表情,觉察出主人可能要挨打的时候。它就默默地闭紧了嘴巴。赵林寒的脸也僵了。一键恢复蓝条的要求居然是,让主角吻他一下?!主角是谁,还用去想吗?他绷紧了脸,咬死了唇。这个要求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么流氓!因为这个要求,他几乎是瞬间就确定,郑然非就是这个破三无游戏的制作人。不然,谁会这么没脸没皮地设下这种要求?但也不知为何,他心里除了羞恼外,竟没有其他反应。反而在想通后,有一种大石落定的轻松感。总算不用再辗转反侧,顾虑自己喜欢上的究竟是一段推演出来的程序还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其实也免不住有些讶异。他以为,他该有的反应是忐忑,是质疑,是退缩,就像他以前游离在人世间,欣赏着各行各业出色的人,却从不允许他们靠近自己一步一样。他把自己锁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可他却突然发现,不知不觉间,这里面有了第二个人。一个他不想抗拒,也不会排斥的人。郑然非尚且不知道他自己挖坑把自己埋了,他心中想的是,既然赵林寒已经知道加号的作用,他刚才又心潮难平,蓝条肯定有损,那会不会他一边唾弃自己,一边却又忍不住期待。可他等了半天,也没见到赵林寒有反应。他老神在在地躺在自己怀里,好似已经睡着了。郑然非:他已猜出这刚出的新功能多半要积灰落尘,永无天日了。一时之间,满怀怅然。谁能想到自己当初的一时心猿意马,竟能在日后让自身如此意难平。他忽然觉得,新功能这种东西,不该就这么马马虎虎地上线。如果是给自己加上一个蓝条,如果他亲一口赵林寒就可以瞬间回复状态。那他当即切断思绪,不敢再想下去。可心里还是不由自主地补全了那一句话:那也太美了吧!第一百一十四章将军抱着世子一路走过来, 惊呆了无数人。赵林寒早就调节好了心情,不再失措, 不再恍然。他甚至都做好了心理准备, 就等着郑然非将他放下来,等着那一两句不痛不痒的奚落。心里有数后,他就像听了一两句风凉话,左耳进右耳出就好了。更何况,他也时刻提醒自己, 记着那份蜜,那缕甜,不悲,亦不怨。不过他等了半天,也没见郑然非有什么动作。他疑惑,奇怪,怔愣,目光一寸寸从郑然非的眼睛落到鼻梁,从薄削的嘴唇再落到下巴。他在抽皮剥骨, 想把这个人的心思全都看透。不是说,不喜欢同人触碰吗?不是说, 心里只有许云柯吗?而被他死死盯着的郑然非,也是费了老大的力气,才可以不去触碰他的眉眼,抱紧他的腰肢。他状若如常,除了不曾放下他, 一举一动都毋庸置疑。可赵林寒还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他回忆着对方一直以来的态度,竟觉得脑中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而这个想法马上就要成形。他是不是没等他想完,郑然非终于开口说话了。你这是什么表情?质疑我?嗯?他的声音低沉喑哑,尾音微微上挑,说话时胸膛也在轻轻震动,听得赵林寒耳尖一热。他忍不住咳了一声,掩去心中的异样。我不该质疑你么?将军不是自诩,不喜同人触碰么?其实想质疑的不是这个,但说出来,说到嘴边,便莫名地变成了这句话。郑然非笑了笑,他的脸不知是不是被这大漠的风沙吹久了,吹僵了,所以动起来不是很灵活。即使是笑,看起来也只是嘴角要挑不挑,比起笑,更像是嘲讽。要不是怕你走不动给我添麻烦,你以为我会抱你?他说完,就觉得不太妙。这个借口说多了,提久了,总觉得有那么一丝欲盖弥彰的味道。赵林寒会信么?他的里衫一片濡湿,背上全是冷汗。他紧张了半天,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圆回来,却再也没想过提起许云柯。他把这个人抛到了脑后,赵林寒却没忘,甚至疑惑他今日怎么一直不提了。正猜测间,砰的一声一道重物落地的声音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赵林寒和郑然非齐齐看去,才发现是一个人本来在搬兵器,而后应该是看见了他们俩,一时惊异,手上东西都落了下来。正是这堆兵器发出了那道声音。郑然非皱了下眉,朝一脸惶恐的那人身边走去。没事吧?那人都做好了被责罚的准备,孰料将军并没有斥责,反而在关心他?!他愣愣地抬起头,注意到世子也在后,才突然回过神。谢将军关心,属下没事!没事!他一个劲地说着话,来掩饰自己的震惊。郑然非点点头:没事就好。说完,抱着赵林寒继续朝自己的营帐走去。赵林寒有些淡定不下去了,他大多时候漫不经心,但是被这么多人用诡异的眼神盯着,即使淡然如他,也无法做到心如止水。或者说,是个要脸的人都做不到。但郑然非不要脸了。他一路云淡风轻地抱着人,神色如常地回到自己的营帐前。末了,才逆着光,高深莫测地来一句:世子可真是娇弱。看呆了的将士们又一个个把自己的眼球捡了回来,果然,将军还是他们熟悉的那个将军,没有变,也没有被附身。一切都是为了羞辱,啧啧。赵林寒已经淡定了,老实说,郑然非这样单纯地怼他,他还能接受些。总比之前一会好一会不好,来来回回折腾人好受些。他故意咳了咳,似笑非笑地看着郑然非:想不到将jūn_rén高马大,倒不是一个粗人,反而还挺体贴。两人当着众人的面互怼,彻底落实了之前相看两生厌的传闻。下属很快跟进来一个人,郑然非吩咐道:送些清粥小菜过来。赵林寒一直在静静看着他,注意到他的眼神,郑然非话语一转,补了一句:叫他们对许公子客气点,缺什么,都派人送去。他说这话时,刻意去留神赵林寒的神情。见他无动于衷,才放下心来。不得不说,这日子也太难了。说重了,怕伤了他的心;说轻了,又得不停地打补丁。他真怕有朝一日漏洞越补越多。说着后怕,可他隐隐上扬的嘴角却显示出,他也正沉浸其中。一顿饭吃了不到一半,两人总得你嘲我讽几句,不得安宁。只是以前,是占据优势的将军占了上风。现下却是世子牙尖嘴利,堵得郑然非说不出话。围观的人都在看热闹,有些甚至热血沸腾,恨不得代替将军上去同世子唇刀舌剑地争论一番。不过世子嘴皮子虽厉害,身体却不大好。脸色差不说,时不时地还要咳嗽一下,让人忧心他是不是得了痨病,又会不会咳出血来。仅此一点,便又叫旁人在心理上占据优势,自觉他们将军占了上风了。正争吵间,忽然一人来报:禀大将军,北蛮千余人来犯!现已攻至翎丘,樊将军不敌,退守城门。情况危急,特命属下来搬救兵!赵林寒送至嘴边的勺子抖了抖,落下小半勺粥来。帐内是难耐的沉重,不知是谁的呼吸声突然变得粗重,一呼一吸,都变得焦灼。郑然非听他说完,点点头,也没多犹豫,干脆道:迎战!他披上战甲,配上宝剑,一展披风,端的是英姿勃发,神采飞扬。众将士神色匆匆,都要去为出征做准备。郑然非作为主将,更是如此。可他离开前,身体却微微一滞,在帐前停了下来。赵林寒看着他的背影。阳光落在他的脸上,身上,打下一片阴影。他的脸也被分成了两半,一半纤毫毕现,一半躲藏在阴影中。郑然非打破了静默。世子殿下,等我回来,再较高下。他露于人前的一面,在挑衅,在宣战;他隐匿于黑暗中的一面,却在贪婪地看着他,舍不得错开一眼。赵林寒挑了挑眉:好,我等你。听到这句话,郑然非终于满意了。他笑了笑,转身离开。狼烟起,战鼓擂,男儿出征。赵林寒继续喝粥,麻木却平静地喝完,让人撤下这些碗筷。然后在帐内找出一本书,坐于床边百无聊奈地翻了起来。军营里没有闲暇的人,他坐于帐内,听不见丝毫喧嚣。出征的人才刚刚走,战马的嘶鸣和轰隆隆的鼓声同时落下,世界突然静了。静得可怕。赵林寒看不下去书,他突然发现,在这个军营里,人人都有自己的事。将士训练、征战;军医忙着救人、治伤;许云柯这等文官管着军营里大大小小的事,也有事做。唯有他,无所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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