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天上一脚, 地上一脚的说话方式,众人都是头一次遇到。
不过这个暴躁的马场主处理问题倒是很有自己的一套。最叫人意外的是他有自己的“jūn_duì”,西旗的国王竟然不会管么?就不怕有马场主哪天瞧国王不顺眼, 也给国王来一招银货两空,岂非要出大乱子。
赵侯几人却私下谈论, 这个“jūn_duì”的规模应当远远还达不到寻常队伍的规模,一个马场就想要供养起一支“jūn_duì”谈何容易,须知上万人的队伍,单论每日花销便能将一个小国的财政压垮,再加上武器和行装,大息天子的队伍都时有捉襟见肘的时候。
赵侯问勒木, “这个西旗马场的场主要如何称呼?”
“他名字太长了,阿爹和阿娘的名字都加在里面,我不会翻译, 不过你们可以私底下叫他作格亚场主。”
“他母亲是燕国人, 那他会不会说大息官话?”
勒木说他也不知道, “他从来没说过,而且他有个手下会说好多国家的官话, 一直给他做翻译的,我猜他应该是不会说。”
勒木提前提醒大家, “上一个想要欺骗格亚场主的人被他剥了皮挂在树上,好多人去看过,你们不能骗人,不然你们走了我不能好过。”
西旗人处理背叛者的方式过于原始粗暴, 这里哪里像是在一个文明的国度, 更像生活在原始的村落。
熙宁听得一脸菜色。
“那,他随意将人皮剥下来, 这样处置人命,不会有什么问题么?”
勒木倒是意外他们会问这样的问题,“格亚是国王的叔叔,整个国家都是格亚家族的,jūn_duì也是格亚家的,不会有问题。”
“这……”
这情况确实是从未料想过得。
几人送走了勒木,叫老徐在隔壁着他们从清水河县带来的马场主王尚水,剩余人围在一起商量着。
“情况有变,王尚水恐怕不能用了。”
赵侯刻意压低了声音,“他这几日的行为也颇为反常,叫他前去交涉,我担心他没存着好心,恐怕要将咱们几个交代在这里。”
万三表面上大大咧咧,可其实为人细致,在与王尚水交往过程之中亦发觉了这人有许多奇怪之处,“公子的担心不无道理,他这几日的精神似乎一直高度紧张,夜里好几次我醒来看他,他本是睁着眼睛发呆,发觉有人盯他立刻又去装睡。”
熙宁看了眼在门外给大家放哨的陈小孩,“最为关键的,是他要小孩跟着一起,可是他此路全程都未同小孩有过交流。看小孩的样子,他们二人本就不熟,格亚既然是这样地位背景,若是咱们真的出了事,小孩真的能救王尚水一命么?”
熙宁舔了舔下唇,“所以我有一个怀疑……”
女子天生的敏感告诉熙宁,这个王尚水对小孩并没有存着好心,她看众人都在等着自己的下文,并未再卖关子,“三爷可还记得,咱们到清水河狱中放他出来时,他问我的那个问题么?”
万三想了想,“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情,我确实不记得了。”
“他问我,咱们同小孩是不是很熟识,我当时说得是小孩的家就在清水河,常见面是有的。可我觉得他问这问题的本意不在这里,他是想要了解,咱们将他那马场一网打尽,是不是与陈小孩里应外合的结果。”
众人突然被熙宁这个推测惊倒,邵环按了按手上长刀,“所以,他也是存着要将咱们也一网打尽的心思?”
赵侯放下手里的茶盏,将身子向椅背靠去。
“不论他作何想法,都不能将他带着一起往下走了。”
“公子,要不要……”
桑仕秾将随身的长剑握了握。
“不,暂时不必”,赵侯将他长剑推了回去,“若是没处理好很容易叫人盯上,既然西旗现下局势不明,不必要做得事情就先按下不做。”
“公子,王尚水既然不能用了,那这个格亚场主,咱们要如何同他打交道?”
熙宁猜想着赵侯的意思,“勒木说格亚场主一向都是要付全款来做生意的,所以没有中间人,应当不是问题。”
赵侯轻点了点头。
万三看这情形,立马用肩膀撞了撞熙宁,“小熙宁长进了,居然能猜得准公子的想法了。”
熙宁咳嗽了一声叫他莫要再打趣,可万三看赵侯心情似乎很好,忍不住还是要调侃,“熙宁日后当是咱们公子面前的第一红人啦!”
哪是什么第一红人,熙宁想要封住万三的嘴,再把他捶进面前的这片西旗土地里面去,“你再胡说,我就捶你。”
万三看看赵侯不敢再造次,硬生生将嘴边的那句“以后就跟着熙宁混了”的话收了回来。
这场原本叫人精神紧绷的会议,叫万三这样打断之后,众人反倒放松下来,“留两个人在传舍盯着王尚水,到格亚那里不需要太多人,人少一点格亚不至于精神戒备。”
熙宁几人点头称是。
夜晚众人正要休息,老徐突然敲响赵侯的房门。
“公子。”
赵侯正捧着从传舍东家那里借来的几本西旗语的书瞧,他来前自己学了一些西旗字,不过勉强只能了解个大概。
赵侯见他来有些疑惑,“怎么?”
“公子叫我留意王尚水的动静,今日白日里虽风平浪静没什么动静,可我总觉得他有些不对劲。”
熙宁刚刚打理好了床榻,也来听他的想法。
“午休起来我见他对着窗外发呆,就是对着走廊的窗子,他虽然不曾出声,可我似乎瞧见一个人影晃过。”
熙宁同赵侯对看了一眼,“他刚到这里就能跟外人通上联系么?”
“我也是奇怪,难不成还能专门有人在西旗等着他?可他人都是从大牢里直接提出来的,西旗人也不是能掐会算,还能知道他何日到达不成?”
赵侯放下竹简,“他们这些常在暗中行事之人,渠道和手法不是咱们可以想象的,既然要跟外界联系,拦是拦不住的。”
他站起身在地心走了几个来回,“你二人暂时不要将他看得太严,还如前些天一般,必要之时在他面前放松些警惕,留给他点空间,总能逮到马脚。”
“至于你瞧见的那个人影,完全不曾看清是谁么?”
老徐说了个自己的猜测,“看身形,同传舍的主家有些像,说不好是他还是勒木。”
主家和勒木的身形确实类似,若不是熟悉的人还真有些不好分辨。
“难道是王尚水料定咱们来了西旗,定会在这个大息人开得传舍里落脚,而他从前来往西旗,同主家老早便是旧识?那么我们还能不能信任勒木?”
熙宁却疑惑,“可是咱们一路并没有约束他的行动,看守也都是暗中进行,他要是真的同主家是旧识,大可以直接交谈,用不着这样躲藏。”
熙宁觉得越发不懂这人了,“难不成他真的从开始就抱着咱们是他的敌人的想法,不然行事哪里用得着如此反常。”
几人讨论了几个来回,总之这个王尚水是不得不防的,“必要之时,就送他上路。”
赵侯叫熙宁自他包袱中取出一只小小药瓶,“这药粉你先保管好,它轻量可致人昏迷,整瓶能叫人昏睡两日,你把他迷晕之后,送回到燕国境内处理。”
老徐退了出去。
赵侯叫熙宁先行休息,自己出门去会一会主家。
“我随公子一起。”
熙宁怕他出事,忙放下正要烫脚的木盆。
“放轻松些,不是大事。”
他笑着安慰熙宁,抚了抚她披在肩头的长发,却决然将人推回了屋内。
两人一起便有盘查的意味,他自己前去便好。
熙宁自廊上的小窗望去,他已经整理衣冠,阔步下楼而去,直到他消失在楼梯尽头,熙宁才将视线收了回来。
她随他在外的两年里,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觉得诸事不顺,不论是那个叫格亚的,还是他们带来的王尚水,两个人都危险重重。
熙宁正心神不宁,却见小孩在门外鬼祟的冲他笑着,“公子不在么?”
熙宁招手叫他进来,“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
“我头一次跑到这样远的地方,真开心。”
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支牛乳冰糕递给了熙宁,“今日外面买的,我记得你没吃,特地给你带来的。”
熙宁忙推了回去,“你吃,我今日闹肚子。”
小孩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这个要是能带会清水河多好,我就能给小妹和阿娘尝尝了。”
“等你今后有了本事,可以带着阿娘和小妹到西旗来吃,不是更好?”
小孩坐在方才赵侯坐过的位置,一边吃一边看屋内的陈设。
“咦,公子看得懂西旗话么?”
他看到桌上摆着的已经摊开的西旗相马之术,“可是这一本写的不算好,已经是五十年前的旧本了。”
小孩大口嘬了下冰糕,吃得嘴角都淌下牛乳来。
熙宁很是惊讶,“你看得懂这书。”
小孩点了点头,“我外祖小时候住在西旗边上,是年轻时南迁到清水河的,我跟他学过西旗话,只是现在说得不大好了,字我是认识的。”
熙宁简直想要发笑,那个王尚水机关算尽,应当不会想到他本欲一块儿拉进地狱的孩子,恐怕才是真正的破局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