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大公公猛地抬起了头,双眼迸发出异样的光彩。雍正爷八风不动,稳稳地伸出三根手指:朕可以借给你,三分利!寂静的后殿内,突然传出咚地一声。紧接着,是沉闷的笑和不停翻滚的扑腾声。守在门口的二张公公,鼻观眼,眼观心,一脸的平静。京城里,一连几日的雨,带着初夏的闷热气,出门的人越来越少了。到了夜里,天上也见不到月亮,只有地上一滩滩的雨水,映着点微光。打更的人,穿着蓑衣,敲着梆子,脚步不停地走街串巷。水面在他走过时,溅起一片水珠,没一会儿,更加急切的水滴再次飞溅起来。偏僻的宅院内,身穿黑衣的人来来往往,整夜燃着的烛火,在桌上留下一片红蜡。六月初十,养心殿东暖阁内,怡亲王、隆科多、张廷玉都在。月中万岁爷再往遵化去,正赶上护军营上三旗出京射练。依臣看,不如拖延几日,待上三旗回京,万岁爷再前往祭奠也不迟。张廷玉左右思量后道。先帝就要入地宫,每月初一十五的祭悼都是大事,拖延不得。雍正爷的视线还落在手里的奏章上,上三旗动不了,从下五旗调人就是了。皇兄要做天下人的表率,这孝义上自是不能有差池的,怡亲王从旁道,好在,皇陵附近还有步军营的一支队伍驻扎,安全上应是无虞的。隆科多的视线略略下压,片刻后,拱手道,臣也要往皇陵附近整军,一路上,臣护从万岁爷左右。雍正爷没有抬头,神色仍是淡淡的,那就这么定了。六月十二,御花园诗玥与钮祜禄氏午膳后,来御花园闲逛。远处,几个女子围在鲤鱼池旁,嬉嬉笑笑地打闹。奴婢给熹妃娘娘请安,给宁嫔娘娘请安。守在附近的嬷嬷,最先发现两位贵人,连忙招呼了一声,来给两位娘娘请安。钮祜禄氏随意地抬了抬扇子,让那些女孩都起身。这都是储秀宫的秀女?是,嬷嬷俯身答道,因宫里憋闷,特回了皇后,许秀女们午后在御花园走走。钮祜禄氏回头冲诗玥笑笑,倒是真有几个长得好的。诗玥笑而不答。那嬷嬷从旁听了,连忙应道,进宫的秀女自是姿容出众的,娘娘想见哪个,奴婢为您引荐。不必了,钮祜禄氏挽着诗玥转身,让她们自在些吧。奴婢恭送娘娘。储秀宫众人送走二位主位娘娘,另一名年纪稍大些的宫女,凑到那嬷嬷身后:要我说,当今圣上这后宫,也真是奇了怪了。这些娘娘们天天赏花、听曲儿、看戏的,怎么就不见哪一个多往养心殿使使劲呢?那先帝在时,哪批秀女进宫,后宫不得翻层天啊?这倒好,咱们储秀宫日日冷僻的跟尼姑庵似的。唉,这不是新帝还在孝期嘛。那嬷嬷叹了口气,也是这批秀女没赶上好时候,真不知道最后能留下几个御花园另一头,钮祜禄氏和诗玥坐到了假山下的亭子里喝茶。也是巧,二阿哥弘盼正一路掐花折草,气嘟嘟地从这儿经过。这是去哪儿了?钮祜禄氏远远地看到弘盼,招呼他过来。儿臣给额娘请安,给宁娘娘请安。弘盼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只是小脸还沉闷闷的。是谁惹到咱们阿哥了?这一路上可不少奴才看着呢,诗玥捏着帕子给弘盼擦了擦脸上的汗。我去养心殿了,皇阿玛在忙,没说上几句话。弘盼垂着脑袋,我去找苏公公,求他跟皇阿玛说说,过几天带我一起去皇陵。可苏公公没答应,说这次皇阿玛带的人本来就不多,让我留在宫里。钮祜禄氏眼睛一瞥,一指头点在弘盼脑门上,你皇阿玛为先帝扶灵时,你不都跟去了吗?这才回来几天啊。就是啊,诗玥也温声在旁边劝道,你皇阿玛再去皇陵,本也是自去悼念的,宗亲也都不跟着,不带你也是怕耽误你的学业。可我也想再看看皇玛法啊。弘盼眼眶有点发红,皇玛法以前那么疼我,我都没来得及尽尽孝心见着弘盼是真伤心了,钮祜禄氏的语气也软了下来,得了,总不好次次都跟去的。你好好读书,下个月你皇阿玛再去,额娘为你求个恩典。真的啊?弘盼抬起头,眼睛里星星点点。真的,钮祜禄氏抬手拧拧弘盼的鼻子,往他身上重重一拍,快回阿哥所吧。你现在可是皇子了,别总耍孩子脾气。是!弘盼这下开心了,声音也利落了,额娘、宁娘娘再坐一会儿,儿臣先告退了。两人看着弘盼精神抖擞地走了,各自也都笑了笑。说起来,这次皇上去遵化,跟护军营上三旗出京射练正好撞上了,没法子只得调了下五旗的跟着。会有什么问题吗?诗玥不大懂这些,开口问道。该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钮祜禄氏端着茶碗,轻轻抿了一口,只是下五旗,平日是守卫京里宗亲王府的。总比不上上三旗,是皇上直属的。诗玥听了,眉头不禁皱了皱。不过咱们也是瞎担心,钮祜禄氏随即笑了笑,这普天之下,哪支jūn_duì不是皇上的jūn_duì啊?再说,还有前锋营和步军营呢。诗玥略微心安了些,想了想,还是轻轻地叹了口气,无论如何,能平平安安的就好。六月十五皇上启程前往遵化皇陵,前锋营一半留守皇宫、一半随扈,剩下的就是护军营了。仪仗一路出了京城,隆科多坐在马上,看着前方不远处稳稳前行的銮驾。下个月正赶上护军营上三旗出京射练,依照我那皇兄的脾气,他是不可能延迟祭奠的。在那座偏僻的宅子里,允禟就坐在隆科多的邻手边,头微微向他倾着,声音压得很低。在京里,骁骑营护卫外城,步军营守卫九门,都不能轻易动。到时,他只能从护军营的下五旗调人。我们这边都已经安排好了,抽上来的人都是咱们的人,足足的三千余。隆科多看着允禟伸出的三根手指,冷漠地开口道,别忘了,还有前锋营呢。那又怎样?允禟勾起唇角,前锋营一共也才两千余人,那是护卫皇宫的精锐,他不可能全部带走。剩下的,就是那几十个大内侍卫了,不值一提。说完,允禟又往隆科多身边凑了凑,只要,舅舅那支守在皇陵附近的队伍不轻易挪动。咱们要拿下那所谓的天子,用不上一刻钟的工夫。坐下的马蹄敲了敲地面,将隆科多的思绪带回了现实。大人,阿依达紧走两步,靠到了隆科多的马旁,咱们快到了。隆科多下意识地捏紧马缰,他是以出京整军为由跟来的,不用跟随万岁爷进皇陵,到了营地附近,就该离开銮驾了。大人?阿依达又唤了一声。隆科多蹙紧了眉头,咬了一下嘴唇,纵马上前。第522章 云落雍正元年六月十五, 銮驾内雍正爷靠着车壁看奏章,苏公公趴在一旁的小桌上补眠。外面张保敲了敲车门, 放轻了声音道, 万岁爷,隆科多大人过来了。雍正爷放下手里的章本, 车窗上映出高骑在马上的人影。万岁爷,微臣先去军营驻地了。去吧,雍正爷的声音从銮驾内传出来,听着跟往常没什么两样。这次祭奠是皇上为表孝心, 独自前来的。宗亲百官都不必跟随, 连平日几乎与万岁爷形影不离的怡亲王都没有跟着。微臣告退, 隆科多向銮驾拱了拱手,又一次抬头看了看车窗内的人影,调转马头离去。午时稍过, 皇驾行到了皇陵外。遵化的这处皇陵, 包含着顺治爷的孝陵和康熙爷的景陵, 康熙爷的灵柩暂时停放在皇陵的享堂。雍正爷下了马车,步履缓缓而入。皇陵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 没有特殊事宜,护军营只能守卫在皇陵外围,内侧是前锋营,能随万岁爷到享堂附近的, 只有身份本就不同的御前侍卫了。苏伟一路跟着雍正爷到了享堂外面, 今天的天气倒是不错, 下了很久的雨终于停了,太阳露了脸,空气很清爽。苏大公公倒没真的跟进享堂去碍人眼,留在了屋檐下,跟张保几个呆在一起。张廷玉与雍正爷一起进了享堂,今天不算大丧正式的祭礼,没那么多规矩,他就暂时当了礼官的职,替万岁爷燃了香,递到他手里。胤禛看了看手里的香,又抬头看向高高放置的灵柩。外间的阳光,在格外澄澈的空气里折射出一道霞彩。苏伟抬起头,挡着眼睛,往天空望去。突然,一声尖啸响彻林间!有刺客闯入皇陵!护军救驾傅鼐与前锋营统领待在一处,听到外面的呼喊时,两人都是一惊。你们想干什么?几位护军统领带头冲进了皇陵。傅鼐拦在人前,怒喝道,敢闯皇陵,你们疯了吗?别与他们啰嗦!抓住刺客,就地格杀!一把银刀劈头朝傅鼐砍来。前锋营统领眼疾手快撞开傅鼐,把刀一拔,大喊道,前锋营听令,擅闯皇陵者,杀无赦!护军营人数占优,但前锋营都是八旗精锐,反应很快,一时倒也拦住了敌方攻势。两方交战,呐喊声、兵器交叠声,响彻整个皇陵。张廷玉登时慌了,见外面御前侍卫都拔了刀,连忙冲雍正爷道,万岁爷,外面形势不明,您的安全要紧,咱们从后山走吧!雍正帝却仍然站在灵柩前,手里的香,已经烧了一大截。皇陵外,步军营地隆科多站在一处不算高的山丘上,远远望着景陵的方向。阿依达侯在他身侧,仰头看了看太阳,低声道,应该开始了吧。隆科多没有说话,只眉头紧紧皱着。大人是在担心吗?阿依达想了想,虽说有风险,但他们算的也不错。护军营三千余人,前锋营再能打,这次只来了不到一千人。皇陵附近又没有人家,就算逃出来,也没地方藏。算计的是没错,但我总觉得还疏忽了什么隆科多的话音顿了顿,皇上不是个冲动武断的人,别人会算计他,他也会算计别人。再算计又能怎么样呢?阿依达倒是有信心很多,咱们在京里时,一直注意着呢。骁骑营近来没什么调动,步军营更是在您的眼皮子底下,万岁爷再有通天的本事,难不成能撒豆成兵,无中生有?景陵享堂内皇上!张廷玉焦急的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偏雍正帝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皇上,您要为大清的江山社稷着想啊!享堂内传来咚咚的磕头声,外面喊杀声震天。雍正爷捧着一截快要烧完的香,看着静静陈放的灵柩,竟浅浅地笑了。你听见了吗,皇阿玛?不停磕头的张廷玉茫然地抬起头。这就是您传给我的天下,雍正爷一步一步缓缓上前,将仅剩的一截香插在了香炉里。他们都想要我的命,都想要大清百姓的命雍正爷绕着康熙爷的灵柩慢慢走着,您安稳了大清的江山,却把那些蛀虫留在了百姓的骨血里。您清楚地知道,他们的贪婪是永远填不满的大洞。迟早有一天,祖宗的基业会毁在这些蛀虫的手里。皇上外面的喊杀声似乎越来越近了,张廷玉的额头上汗如雨下。雍正爷仍然没有迈出享堂的意思,他的一只手,扶上了康熙爷的棺椁。您生前,将那张椅子捂得死死的,好像谁都配不上它。大哥、二哥、三哥、我、老八、老十三、老十四您算计了那么多,筹谋了那么多,失去了那么多张廷玉的脖颈上青筋直冒,外面傅鼐已经带人到了享堂外,前锋营支撑不了多久了,皇上必须马上走!苏公公!苏公公!傅鼐扒着苏伟的袖子,没有皇上的旨意,他不敢随意进享堂。你快劝劝皇上吧,护军营有人图谋不轨,皇上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苏伟眨巴眨巴眼睛,看了看外面的刀光剑影,又转头看了看享堂内的人。我要告诉您雍正爷两手拄上康熙爷的棺椁,隔着几层棺木,他与自己的父亲,似乎是头一次这样接近。不管您愿不愿意传位给我,不管您还有没有别的选择,我都不在乎了!您费劲千辛万苦守着的那张椅子,不过是块千疮百孔的破烂木头!万岁爷张廷玉全身跪伏在地上,听着雍正爷的话,他的心冰凉一片。如果是万岁爷自己厌烦了做皇上的日子,那即便今天成功逃出去了,又能怎么样呢?不过,半晌后,后退了一步的雍正爷,似乎轻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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