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吹着芦苇的枝干沙沙作响,雪白的芦花在寂静的夜里无声摇曳着。
月光被捣碎了,落在粼粼水面上,漾起幽蓝色的波纹。
“快坐过来,这个角度看过去特别棒。”她欢快地招手,无情便驱动轮椅来到她身旁。
两人并肩坐在一处,抬头望着万丈高空中的明月,万籁俱静,溶溶的月光洒下来,很远的地方隐约传来文人们高声吟唱的声音。
她把头靠在他肩上,喃喃低语,“真好呢……”
“什么?”无情没有听清她说了什么。
谭笑看着远处的郊野,微笑道,“我是说,在这样的时刻还有人陪着,真是件幸运的事。”
无情温柔地笑着,唇边浮起一层淡淡的镶着银边的涟漪。
他看着夜空没有说话,只是稍微换了下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她突然又惋惜地道,“要是有船就好了,咱们走了一路,也没有看见租船的。”
“这里太偏僻,船家们不会往这里来。”无情道,“若是要租船,便要返回去再往下游走一些,人多的地方就有。”
谭笑便失望地瘪瘪嘴,“那还是算了,回去又得走好久,就这样看也是不错的。”
无情不忍让她失望,便道,“有时也会有归家的船夫们经过这里,再等上一会些许便能看见。”
“也好,那便等一等。”她笑眯眯说道,突然想起来从珍味楼带的那壶酒,急忙拿出来摆上。
捏着下巴左看右看,有点可惜地说道,“早知该带一块桌布来的,光是这样看起来未免太寒酸了。”
无情笑笑,“无妨,如此清风明月,便已是人间盛景,不需要旁的来点缀。”
她凑过去亲了他一口,笑嘻嘻说道,“好吧,反正你怎么说都对。”
无情微微垂眸静静浅笑,翕动的眼睫像单薄的蝶翼,一下一下地触碰着她的心弦。
她在他面前蹲下,右手轻轻覆上他瘦削的膝盖,温声道,“这几天有更好一点吗?”
无情一手抚上她的发,轻声道,“不用担心,每天都要比前一天更好。”
她听了微微一笑,指尖向下,触上雪白的裤管,抬头望着他,眼神似是在询问。
无情顿了顿,面上有几分藏得很深的黯然,“笑笑,我不希望……总是以这样的姿态面对你,哪怕以后……”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她听得懂他没有说完的欲言又止。
将自己最丑陋不堪的地方裸地三番两次展现在自己喜欢的女人面前,对于他这样要强的人来说,或许是一种十分残酷的刑罚。
裤腿被从银白长靴里抽出来,一点一点往上卷起。他抿着唇,却没有闪躲。
这双腿不是第一次裸露在她面前,她细细打量着,和前两次看到的做着比较。
比起第一次看到的样子,略丰盈了一点,冷白的肤色浅浅透出一层血色,那是正在焕发的生机的颜色。
虽因久坐而有些萎缩,但笔直的轮廓,骨节分明,让它们有股凛然之气,就像他的人一样。
她的手摸上他冰凉的肌肤,他像被蛰了一样,双腿有轻微的颤动,似是在极力忍耐着逃避的冲动,最终却又忍了下来。
谭笑抬起头来,冲他微微一笑,“你是不是从来都不会去看他们?”
“嗯。”无情低声道。
她噗嗤一笑,“你现在就该好好看看,比起我第一次见他们时,现在能明显地看出来不一样了,比那会好看多了。”
无情怔了怔,“是吗?我从未注意过……”
“你往那边坐坐,我要坐你旁边。”她推着无情靠边上一点,硬是挤进那张轮椅上去。
这样密不可分的姿势让她很安心,她抱着他一只胳膊,看着满天星辰,喃喃说道,“其实有什么关系呢,喜欢一个人,不就是应该接受他的全部,好的,不好的,美丽的,丑陋的,高兴的,哀伤的,种种复杂的因素造就了你,所以你才能是你。”
无情默然,过了半晌,他才说道,“我以前想过的,为什么是我?”
“现在呢?”她问。
他仰起头,看着浩瀚星空,低声道,“我少时曾自怨自艾,世上的人千千万,为什么偏偏是我承受此厄运,何其不公。”
她握着他的手,仿佛看见了那个彷徨无依的少年,在无数个漆黑的夜晚里忍痛挣扎,她的心里漫上几分酸楚。
无情的声音略高了几分说道,“命运如此戏弄我,我便偏要克服这一切障碍,成为一个不凡的人,成为一个于家国百姓有用的人。
我虽身有残疾,但是跟千万受苦的百姓比起来,又是何等幸运。
天下公道,苍生太平,我活着一日,便要为此而付出我的所有,虽千万人吾往矣,世间虽有风雪,也总有人万死不辞。”
她扭头看他,漫天星辉,无垠河汉都落在他的眼眸里,她的心也跟着剧烈的颤动,这颗外表不完美的宝石,第一次在她面前剥落他坚硬的外衣,露出里面那颗澄澈坚毅的灵魂。
“不管怎么样,我都会陪着你的。”她将脸埋在他的胸前,几乎要哽咽。
她想起来了一直被她刻意忽略的事实,北宋将亡!
因为玩某个游戏抽到岳飞卡,她被科普了许多关于他的故事,以及他所在的时空的历史。
她只知道北宋的亡国之君叫赵恒,在哪一年登基却忘了,靖康之变时被金人掳了去,汴京也会被攻陷,大量朝臣贵族及数十万百姓都会被掳去金国。
大家都会死的,所有人都会死的!
为什么当时就没有更仔细地看看史书,除了靖康之变和岳飞的相关事情,更多一点的她全都忘了,她要怎么提醒他。
穿越之初时,她总觉得这是虚拟的武侠世界,又不是真的历史,金人也好辽人也罢,在她心里都是中华民族,自家人打来打去,她并不是很放在心上,反正一千年后大家不是还得用同样的身份证,有时听别人说起金人又在边境做了什么,她也完全没有放在心上,因为在她心里,这些事跟她始终不是一个世界的。
但是万一呢,万一这个世界的走向还是按照真正的历史那样的?
她在这里有了许多牵绊,有谈得来的朋友,有相熟的邻里,有喜欢的人,她无法看着他们几年后死于金人的铁蹄下。
她在他怀里呜咽出声,无情慌得急忙捧起她的脸问道,“怎么了,怎么突然哭了?”
谭笑看着他泪眼朦胧地摇摇头,她想说的有太多了,你所付出的正义与公理不过是徒然,你珍爱的国家即将被践踏,你守护的百姓也将成为金人刀下亡魂。
这种知道历史走向却无力改变,就像在大海行舟,你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一头撞上冰山,却没有办法改变它即将沉没的事实。
她不会劝无情放下所有跟他隐居的,她知道他做不到,哪怕勉强他真的那样做了,面对一个终日沉郁不得志的无情,她会觉得那样的生活更好吗?
“没什么,别担心。”她擦擦眼泪,勉强笑道,“我只是心生感慨,一时忘情罢了。”
无情从怀里拿出一方帕子,轻轻捧着她的脸,一点一点擦去她脸上的泪痕。
她睁着红红的眼眶怔怔看着他,眼里有无限哀伤,他的手指轻轻触及她湿润的眼角,轻声道,“发生了什么,告诉我好吗?”
谭笑扬起明媚的笑脸,道,“真的没什么,我自己胡思乱想而已。”
无情抿唇,他看向自己湿润的指尖,低声说道,“可是,你的眼泪,落了我一身。”
她嘴唇微动,落在无情眼里似有千言万语要跟他倾诉一般。
夜色寂寂,“哗啦——”一声,水面被拨动的声音传来,砸碎了平静如水的夜晚。
两人的目光看向那头,芦苇微动,一辆小舟从上游缓缓行来,戴着斗笠的船夫正卖力地划着船桨。
“有船!”她惊喜地叫道,然后挥着胳膊大喊,“船家,过来点,我们要租船!”
水面徐徐分开,船夫摇着桨缓缓行来,停在他们面前,和气地问道,“二位,是要租小老儿的船吗?”
谭笑点头,“正是,老伯,租一晚价钱怎么算,到时候我们去哪把船还给你?”
船夫憨厚笑道,“一个时辰二十文,一整晚是五十文,到时候我会来取,您要租多长时间?”
她从钱包里数出五十文钱递给他,道,“你的船今晚我们包了,到时候我们就给你停在这,你晚一些再来取吧。”
“好嘞……”船夫满脸笑容地接过钱,小心地又数了一遍,然后又热情地将小舟清理了一遍,这才离去。
谭笑提着裙子,小心地踩上去,她慢慢走至船头坐下,右手探入水中轻轻地拨弄着。
玩了一阵子,她突然想起来什么,又返回亭子将那壶酒也带上船,自己喝了一口,淡淡的桂花香充盈着口腔,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种味道。
无论如何,先过好眼下吧,这样美丽的夜晚,做什么想那些伤心事呢。
无情静静地看着她笑,只是在小舟摇晃时提醒她一句小心些。
她撑着下巴笑眯眯说道,“要不要下来一起玩?”
无情微怔,眼里有浅浅的流光划过,他看着水面上的女孩,又垂眸看了看自己的膝盖,放在扶手上的双手不自觉握紧了几分。
谭笑温声道,“牙牙,你也想跟我一起玩的对不对,试试吧,好吗?”
在她期待的眼神里,无情撑着扶手,缓缓站起来,迈开步子极慢地向她走来。
他站得比第一天稳多了,虽然走得很慢,身体也隐约有点颤抖,似乎并不能很好地掌控下肢的力量。
但他尽力让自己走得稳一点,再稳一点。
她双眼微湿地看着他一步步向自己走来,虽然很不合时宜,但这样的无情,莫名让她想起了用嗓子交换了双腿的美人鱼,她每一次忍着剧痛行走时,是不是也像他这样呢。
他的脚踩上小船,轻微的摇晃让他整个人也站立不稳,谭笑急忙扶着他,笑着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抓住你了,小美人鱼。”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魔鬼的更新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