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乔乔,不是你的错……”银月咬了咬下唇,选择道歉,可又忍不住直直地问谢灵乔:
“但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先生是真心喜欢你,好比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是想把最好的都给对方,与对方长相厮守的——我这般告诉你,你也同我说实话,你喜不喜欢先生?你想不想嫁给他?”
“你若是喜欢,若是想,日后就不要再招惹旁的男人!先生会伤心的!”
喜欢他……
谢灵乔今日已是第二次从银月口中听到风隐桥喜欢他这件事,可是仍难以理解——
他从前觉得,风隐桥是热衷于将他当成小孩子养着,自从上次……他以为对方其实是想要对他这样那样做那种奇怪的事情……风隐桥从未说过喜欢他,哪怕是此刻,他也未能感觉到银月口中所说的“喜欢”。他听银月这样苦口婆心地说话,却如同在听别人的事,或者,上辈子的事。
他于是诚实地回答银月:“我不想嫁给他。”
“……你!”银月气得简直要当场去世,这回答连个欲拒还迎都没有,这么直接的吗?!“算了算了,赶紧去拦他们吧,只能靠你了!”她在心里为风隐桥感慨一把,拉了谢灵乔胳膊便要继续往前飞掠。
谢灵乔努力稳住身子,但就在此时,他后颈一痛,眼前发黑,很快便觉天旋地转,失去意识。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的一瞬,看见银月的身子亦向后倒去。
……
一片混沌的黑暗。仿若伸手不见五指。
安静。
谢灵乔从黑暗中慢慢挣脱,如同扎破一层茧,朦朦胧胧地睁开眼,察觉到自己正身处一个全然陌生的房间。
纱帐、屏风、桌椅……俱是他从未见过的。他后颈尚余痛感,不禁抬手,想要摸上一摸,但这一抬手,他察觉到自己手臂酸软无力。
不仅如此,浑身亦乏力不堪,竟似大病一场。他仰躺在这榻上,犹如一袋湿泥。
“呼……”竟连呼吸都有点诡异的累,他胸膛起伏,眯着眼睛,思考速度因身体拖累而有所减缓,但并没放弃找出逃离此地的方法。
这房间恐怕必不是个安全祥和的所在,不知是谁下手将他掳至此处,亦不知银月如何了……
谢灵乔勉强慢慢用手臂撑起身子,此时房门恰好被从外面推开——
两名男子一前一后的进来,打头的那人,锦衣华裳,赫然是世子臧珂!
谢灵乔登时牙关紧咬,心想着原来是这个人,这个讨厌的家伙,可他身子实在乏力,难以动弹,只能警惕地盯着对方。
“小公子,瞪我干什么呀?”臧珂眉宇间一股子逸纵气,又添三分得意,此刻可称神采飞扬,笑嘻嘻地朝谢灵乔走来。
也便是在这时候,臧珂身后的男子的脸亦露出来,这名男子沉默地望着谢灵乔,眼神复杂,他的脸却分明是……是张响。
张响。谢灵乔愣住了,怀疑自己眼睛看错了——怎么会是张响?要知道,张响在谷中为奴仆,三年以来一直很是照顾谢灵乔,就如同照顾自己弟弟一般。
“是你……”谢灵乔哑声开口,恍然发觉自己声音又哑又小,脱力非常。
臧珂与张响皆已行至谢灵乔身旁,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好似在俯视待宰的羔羊。
谢灵乔没法看到自己此时情状——他身形瘦削的一个少年,无力地倒在轻纱漫漫的榻上,青丝凌乱,露出来的皮肤素雪一般的洁净漂亮,实在是可怜极了。
可是叫人看了,同情称不上,心痒却是真的。
臧珂咽了口唾沫,张响欲言又止,终于什么都未说出口。
“真是个小可怜儿……”臧珂一撩衣摆,坐下来,一只大手便抚上了谢灵乔的脸,被谢灵乔偏头躲过,索性狠狠捏住他下巴,“躲什么躲?看不起本世子?看不起也没用!”
他冷哼一声,一低头,一张大嘴便朝谢灵乔脸上印了下来,吧唧一声,是实打实地亲了一口。
连口水都糊在少年白嫩嫩的脸上。
臧珂亲完这一口,只觉香甜可口,不虚此行,身心舒畅,的确是他梦里魂牵梦萦的男孩的味道,再看看谢灵乔这张漂亮小脸,是愈看愈欢喜。
哪管谢灵乔已皱紧了眉头,十分抗拒的模样。
张响勾着头站在一旁,既不上前帮谢灵乔,亦不离开,周遭气息阴沉压抑,也不知在想什么。
张响便是一记手刀从后颈打晕了谢灵乔的人。当然,银月亦在那一瞬间被打晕过去。
“你放心,银月没事。”张响忽然说道。是对谢灵乔说的。
谢灵乔蹙着眉,看了他一眼,仍无法理解这汉子为何突然反水,但没有多问。
这时臧珂不顾谢灵乔的微弱反抗,将少年的手捏在手心里,揉着捏着,一边感受着这手的滑腻舒适,一边估量物件似的将少年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目光灼灼,许是正值得意时,他也不那么着急,悠然道:“宝贝儿,你可知张响为何与我合作?”
谢灵乔沉默。
张响不自在地偏过头去。
“他也想亲近你,但你那姓风的主人忒无情,若他真对你做了什么,必死路一条……所以你看,我多么宅心仁厚,他帮我把你弄来,大家都能将你抱上一抱,多么快乐。”
大家都抱上一抱。
那么,一个男孩儿得分成多少份儿?
不分的话,得有多惊世骇俗。
咚咚咚。外边又有敲门声响起。
敲门声三长两短,不甚寻常。
臧珂眉中划过一丝无奈,将谢灵乔的手拿起来,捏捏葱白指节,又对着这指节亲了一下,“乖乖等着。”
他和张响先出去了,留浑身脱力的谢灵乔一个人在这房里,顺带着从外边将房门给锁了住。
等周遭重新安静下来,谢灵乔长出一口气,努力运起这些日子以来修炼出的一点内力,费了一炷香时间,方冲破被点中的穴道。
勉强起身后,嗅嗅空气中淡淡的香气,目光锁定在窗前一盆流絮花上。
——方才他沉默时,便在留心自己身体脱力难以动弹的原因,最终落在穴道与流絮花香气这两个方面。
穴道已用内力冲开,按照风隐桥同他说过的方法,他点了自己的池泉穴,顿觉神思一清,流絮花使人晕眩的香气已对他影响不大。他活动活动胳膊腿,下得榻来,寻找逃出此处的法子。
因怕外面有看守的人,他动作尽量放轻,在这屋子里轻手轻脚的摸索观察。
外边突然传来一阵说话声。
谢灵乔立即屏息,停止动作,雕塑一般,有点紧张,怕被发现。
那说话声没一会儿便渐渐远去,看来只是寻常的路过的人。
谢灵乔松了一口气。实则他如今脑袋有些乱糟糟的:沈令同风隐桥竟打了起来,也不知此刻情况如何;张响竟背叛风隐桥,还要同臧珂一起对他行不轨之事;流月也被打晕了,不知现下身在何方。
今日没有一件事是不乱的。谢灵乔只能尽量冷静,先从此处逃出,再去看其他人的情况。
谢灵乔更加小心地在房中摸索。他走到一面墙旁,手放在上边,不小心碰到了什么,只闻隐约的轰一声响——
他脚下一空,瞳孔一紧,直直朝下跌了下去。
他的脚下,青砖已朝两边推开,留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空隙,里头是深深的黑暗,他便掉进了这黑暗中。
谢灵乔费力地控制着自己的身体,试图寻找一个障碍物助他减缓下落速度, 但没用, 且下落速度太快!
他跌在一处坚硬的地上, 后背火辣辣的痛, 脚背都疼得微微痉挛起来,好在他似乎早已习惯疼痛, 很快坐起来, 游目环顾, 发觉此地竟似一截地道。
很狭窄的一条通道, 两旁皆是石壁,头顶应是地面。他站起身来,向前走时, 有轻微回声。
谢灵乔猜到这怕正是方才那间房地下的密道——那所谓的世子与张响应是不知此密道,否则恐怕不会放任他一人留于房中。
仿佛看到了一点希望, 谢灵乔一步步向前走,一边走一边注意着这通道周围动静, 且不忘继续摸索。
谢灵乔又向前行了一阵子, 始终不见光亮, 终于竟走到尽头, 一块巨大的石头堵住前路,昭示此路不通。
他咬咬下唇, 反身回去,又退回原点,再向相反的方向行去。他掉下来的地方, 那缺口已然闭上,且即便不闭,那高度他也爬不上去,只好在这地下寻出路。
又行了约十丈,竟看到一扇石门。那门后似乎是一间石室。
他停下来,上下巡视这扇门,忽然福至心灵,从自己腰间取下一枚造型奇特的钥匙——钥匙顶部是三根铜铸的羽毛,这钥匙,是数日前那名湖边钓鱼的老爷爷送给他的。
现在,钥匙就在他手中拿着。他并不确定这把莫名其妙得来的钥匙能否打开这扇门,虽能打开的可能性极小,但总得试一试。
谢灵乔将钥匙对准石门上一把废旧生锈的锁的锁孔,抱着试一试的态度,一拧,石门竟轰隆隆向两边打开!
谢灵乔讶然地朝内看去,只见其内不过是最常见的石室景象,空空荡荡,光线晦暗,一盏旧油灯,一张草席,只是这草席上,多了一位正盘腿打坐的老人家。
老人家缓缓睁开眼来,在看清来人时,瞳孔剧烈地颤了一下,炯然的一双眼中挣扎又释然的光一闪而过,下一瞬,他笑出声来,“是你,小友。”
似在意料之中而又在意料之外。
谢灵乔也认出了这名老人——眼前这老人家,赫然便是数日前湖边那名貌似普通的老爷爷。
但此人既出现在此处,又如此不慌不忙,便绝计不会只是名普通老人。谢灵乔怔了一下,遂点点头,道:“老爷爷,又见面……”
“咳咳!”老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竟噗地口吐鲜血,倒似受了内伤。
谢灵乔忙赶至老人身旁,替他轻轻拍背顺气,迟疑道:“爷爷,你……”他本想问对方是如何受的伤,顾忌到对方此时正在咳血,干脆不再问下去。
老人咳了片刻,闭目运功调息,须臾,复睁开眼来,唇边尚挂血迹,对谢灵乔却笑得慈祥友善,他显然身受不轻的伤,声音却仍洪亮:“小友,你可愿帮老头子一个忙?”
谢灵乔顿了下,问道:“什么忙?”
老人笑着:“我传些功力给你,你尽力吸收即可。”
谢灵乔方才猜到这位老人恐怕不同寻常,这下果然印证了他的猜测,原来是位身负武功的老人家——但平白无故传他功力……他便要婉拒,老人却实在坚持,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竟将身份也袒露了出来。
——原来这名老人竟是剑圣前辈本人。
“前辈。”谢灵乔喃喃道,他居然有种果然如此之感,老人说的话,他已八分相信。
“二十年前,花梦影为我、为我而死……”老人苦笑了一下,眸中似有泪光闪过,“我消沉了这许多年,到如今,也该是薛晓东与我算一笔总账的时候了。”
薛晓东是如今邪教月教的教主。老人虽未明说他、薛晓东、花梦影这三人间纠葛如何,听者却能猜到几成……且老人的神情,分明是心存死志的。
谢灵乔观对方神色,亦有不祥预感。他抿抿唇,犹豫着,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老人不再多言,让谢灵乔盘腿坐在他身前,传功给谢灵乔。谢灵乔拗不过老人家,终于答应了,依照对方的话,盘腿,屏息。
剑圣之所以一开始在湖边便注意到他,便是因为他神态与二十年前的花梦影很是相似,给他钥匙,也是想赌一赌上天的缘分,如今谢灵乔竟果真因缘巧合抵达此处,拿钥匙开了石室的门,剑圣便应了这份缘分,决意将大半生功力传给谢灵乔。
谢灵乔盘腿坐在老人身前,老人的两只有力的手,掌心贴在他背部,谢灵乔只感到源源不断的热力传将过来。
一开始身心舒畅,然而愈到后来,压迫感便愈重,骨头都疼痛起来——剑圣乃天下第一,他的大半生功力哪能是多么好承受的。
谢灵乔额头冷汗溢出,身子一会冷一会热,又疼痛不堪,勉力撑着,直到一刻钟后,传功终于结束。
“回去吧,小友。”剑圣前辈脸色亦白了不少,但面对谢灵乔时,面色仍是勉力和缓的,只是目光宛如传透谢灵乔,看一个遥远的、已逝的人。
“那么,前辈你不走么?”谢灵乔手扶着墙,默默平复呼吸,只觉身子仍然很不舒服,又沉重不堪,是还未完全吸收功力的缘故。
亏得他近日有勤练内功,否则恐怕全然承受不了如此庞大的功力——又或许是他体质特殊,空阴之体,有助于他如此快的吸收剑圣的功力。
剑圣缓缓摇摇头。
谢灵乔沉默地回望了剑圣一眼,心知自己无法改变前辈意志,略休息了下,迈开步子,慢慢向外边走去,踏上回去的路。
他一边走,一边继续调息,片刻之后便觉身体蓦地一轻,四肢百骸无比舒爽曼妙的感觉朝他袭来,直觉身子真如脱胎换骨一般的轻盈。
这就是……力量么?
谢灵乔攥着手心,一种油然而生的愉悦包围了他——一种非常曼妙的、力量所带来的愉悦感,他浸泡在其间。
行至初初掉下来之地,眼看这黑洞般的空隙长且深,至少足有两丈高,若是原来的谢灵乔是决计上不去的,但如今却不一样了。
谢灵乔纵身一跃,手脚借力附在石壁之上,轻而易举地几下便攀了上去,灵活无比,眨眼间便已冲上地面,从青砖挪开的空隙中落在一旁安全的地上。
这里依然是他受困的房间。
谢灵乔抓紧时间摸索到机关,将地面恢复原样,地砖重新合上了。却在此时,房门恰被推开,原来谢灵乔冲上来的一瞬间,臧珂他们正好在开门——
“宝贝儿你怎么下来了?渴了?”
臧珂一看谢灵乔竟尚有力气打榻上下来,讶然地一挑眉,不过也没当回事,迈步,欲过来将谢灵乔抓回榻上,正好做些有趣的事。张响就跟在他身后。
谢灵乔安静地盯着此人,没说话。他刚刚吸收剑圣的功力,正在考虑用这将他抓过来的世子作为第一个试验对象。
正当臧珂走到半蹲着的、身形瘦削的谢灵乔面前,欲将手伸向对方时,谢灵乔蓦地一掌击出,掌风汹汹,正中臧珂胸口,臧珂登时胸口剧痛不已,身子向后飞出老远,砰地撞在墙上。
犹如一袋肉泥摔烂了。
臧珂惨叫一声,肋骨断裂,鲜血溢出,眸子又惊又怒地瞪得老大,全然不相信这是本该手无缚鸡之力的谢灵乔。他呼吸急促一刹,受不了痛楚,就这般昏了过去。
张响亦是蓦地一震,眸中诧异无比,冲过来欲将谢灵乔控制住,却在一招都还未使出时被少年衣袖一拂,摔将出去,身子撞在桌上,桌子被轰隆撞碎一角,他一根腿骨亦咔嚓断折。
他原本是个习武好手,却连招式都使不出便被谢灵乔顷刻间轻而易举地拂倒在地,站都站不起来。
此二人一个昏倒一个断腿,转瞬间便已对谢灵乔无任何威胁。谢灵乔问出银月下落后,不再管他们,径自搜出钥匙,到得门外去,反手从外边将门锁上,将两人关囚犯般关在其中。
他们方才这般关谢灵乔,如今轮到谢灵乔来关他们。
谢灵乔到外边后,发觉此处依然是在铸剑山庄中,因他这几日同沈令在庄中玩闹时有偶然经过此处,此时一眼便认了出来。臧珂肆意妄为惯了,胆大至此。
谢灵乔不作耽搁,先转回原地,果然见到倒在围墙后的银月,将人弄醒后,匆匆将方才所发生之事,包括张响的反水向她解释一遍,银月从眩晕中恢复过来,听了这些事情,嘴唇动了动,叹息一声,满脸复杂地带着谢灵乔继续去找风隐桥与沈令打斗之地。
只是不知此时已过了多久,而风隐桥与沈令又如何了。
两人快速赶至山门处时,人还未至,已闻厮杀声震天——这厮杀声绝非两个人制造出来的,而是庞大的一群人,两人面面相觑,定睛一看,上百名武林中各大门派的后辈弟子、江湖游侠与另一伙人正在争杀不止!
上锈龙飞凤舞的“月教”二字的旗帜在空中飘扬。
银月睁大了眼睛,喃喃道:“他们怎么来了……”像是没预料到,却又像是知情的样子。
前方山门处数百人混战厮杀,兵刃交接、惨叫声连成一片,银月摇了摇头,一把抓住谢灵乔的胳膊,抓着人转身便要回去,她忙道:“小九咱们回去!”
“先生还在那里。”谢灵乔脚步未动,没跟银月走,他刚才看见了,不止沈令在混战的人群中,风隐桥也在,只是人头攒动,鲜血淋漓,他只能看见沈令与风隐桥的脸一晃而过,再看时却看不清了。
银月一顿,还要继续拉谢灵乔,却听此时从空中遥遥传来一个阴鸷、沉郁的声音——“叫戚念臣滚出来。”
发声之人离他们虽远,这声音却如同响在耳畔,足见出声之人内力之深。
戚念臣,是剑圣的名字。
只是少有人敢直呼剑圣之名,二十年来剑圣亦行踪成谜,甚少出现,其本名便更少为人提起。
谢灵乔方才在密室中听过剑圣前辈亲口同他说自己姓名,此刻一听戚念臣三字自然立刻反应过来,他猛地转回头去,只见远远的一人端坐于步撵之上,八名蒙了面纱的女子围于其侧,明明周遭众人已是争杀打斗得混乱不堪,这步撵与旁边的数名女子却毫发无损,甚至衣衫一尘不染,仿佛与周围隔了一层无形结界;且风隐桥,忽然穿过众人,立于步撵上的人身侧!
谢灵乔沉默地拔出银月手持剑鞘中的剑,不顾身后银月的焦急喊声,转身便冲进混战的人群中去!
——剑圣前辈已然将毕生功力传给了他,他不可能叫如今的前辈一人面对这邪教众人,且沈令与风隐桥都尚身陷这场乱斗中,他总不能躲起来当缩头乌龟。
谢灵乔如今已是脱胎换骨,手持一柄长剑,身形快如残影流星,转瞬间脚踩一众月教中人头顶来到沈令面前,凡有朝他攻来者莫不被他剑气一拂便震退数丈,沈令一回首,见他竟闯入了这厮杀阵中来,又惊又担忧,迅速挡在他身前,喊道:“你来干什么?回去!”
他还以为谢灵乔仍然手无缚鸡之力,自然担心他身陷危险之中,却不知谢灵乔是眨眼间便击退了一众人来到他面前。
谢灵乔摇摇头,一言不发,瞳孔深处却在泛着隐隐亮光,他面无表情地持剑与沈令合力战斗。
沈令虽然年纪轻,武功却堪与当世一流高手相比;但谢灵乔竟丝毫不输于他,一开始沈令还为谢灵乔担心紧张,很快他便愕然发觉谢灵乔已根本不需要他保护——乔乔武功进境竟如此突飞猛进!须知原本的谢灵乔不过是三年前同他学过几招花拳绣腿。
沈令内心如何震惊,谢灵乔暂且没工夫去管,他一招一式浑然天成,不过片刻衣襟上便染了血,不过不是他的,尽是旁人的。
而那边,步撵前,风隐桥见谢灵乔竟也来了,惊悸不输沈令,他方才便欲什么也不管了上去帮谢灵乔,却被步撵上的人制止,好容易按捺了这片刻。
他亦全然没料到谢灵乔武功进境如此之大,可即便如此,他亦担心少年会受伤或是出别的什么意外。风隐桥牢牢盯着谢灵乔那边。
“薛晓东,老夫在此——”
恰在此时,似乎是听到了外头的这般动静,原本该处于地下密室中的剑圣倏然从山门阶梯处缓缓走下,老人家身材高大、精神烁烁,步伐极稳,他的喊声清晰地传至众人耳畔。
谢灵乔却心知他已失了大半功力,此时不过是外强中干,勉力作撑,更何况又身受重伤……
“停。”
年过四十的月教教主薛晓东狭长的眼一眯,抬起左手,所有月教人士皆整齐划一得可怕地停止打斗,向后退去,围成一个新阵法。
谢灵乔在剑圣传功给他之际便有此预感——预感剑圣似乎并无多少求生意志,此刻这种感觉更是强烈,他忙转头朝剑圣看去,却见老人家在朝他摇头。
风声鹤唳,这山门前遥遥可见众峰耸立,天空中浓云如倒泼墨,翻卷起来,似即将要下一场倾盆大雨。
山门前鲜血遍地。
月教众人已停止进攻,这边正道各大门派及众游侠亦不贸然动手,只警惕地与对面对峙、防守着。显是正道死伤的人更多,若是剑圣晚些出来,说不定已死伤过半。
这杀戮场中陷入一时诡异的、紧绷的寂静。
当剑圣一步步朝杀戮中心走来,谢灵乔感到一道陌生的、热意满满的视线落在了他侧脸上。
谢灵乔蹙眉,扭过头去,见到一名长得极为妖娆的男子,正收了判官笔,远远地将他望着,那目光如钩子一般的专注且灼热。谢灵乔一霎恍然——他见过这个人,三年前的冬天,拽走他一缕头发的紫裘男子!
男子乃月教的什么堂主,那么出现在此处倒也理所当然。
谢灵乔没兴趣去管这什么堂主,也不想管,他紧紧关注着当下剑圣的情况。沈令就站在他身侧。
然而,正当月教教主飞身而起,以摧枯拉朽之势攻向剑圣时,那面目妖娆的男子却趁所有人不注意,自袖中射出一枚暗器来,直朝沈令而来——
谢灵乔大脑一片空白,在这一瞬什么也没想,急忙一抬手腕挡住这暗器。
暗器却是淬了奇毒的。
当他接住它,毒性已迅速侵入他身体,直逼得他五脏六腑一同剧痛起来,他眼前一阵天昏地暗,向后摇摇晃晃地倒下时,听到几声急促的呼喊:
“乔乔——”
“小九!”
……
当他倒下时,身子跌进一个熟悉的怀抱里,青春年少之人的温度隔着衣衫传递过来。
他已经,不需要沈令保护他了。
只是,他并不知晓,一时的耀眼消逝得是这样快,烟花一般灿烂短暂,在快速地划过黑暗后,便再次沉入暗夜中去。
他昏晕过去。
半年后。
崆峒山,奇峰耸立, 云海缥缈。
一场大雪过后, 漫山遍野的白。
一个少年坐在榻上, 拥着被子, 似乎很是畏寒,即使是在室内, 头上亦戴着绒帽。屋内有地暖, 本已温暖如春, 却又生了炭火, 窗前一只汝窑瓶中盛了支开得正好的腊梅。
梅花清冷艳丽,纸窗前映了这花儿的影,又是一年冬。
这少年便是谢灵乔。
谢灵乔近日昏睡的时候多, 清醒的时候少,现下已是未时, 他刚刚从沉睡中苏醒过来,坐起身子, 朦朦胧胧地揉着眼睛, 泼墨般的长发一缕垂散在肩头, 察觉到寒意, 下意识地便缩回了手,拥紧绣了金线的锦被。
他如今身在崆峒, 沈令的家。
“乔乔,”恰在此时,沈令清朗的声音从屏风外传来。
谢灵乔转过头去, 便见肩阔腿长的少年身影打绘了远山的屏风后转出来,的确是沈令。沈令见了谢灵乔乖乖坐在榻上,尚带了点迷糊的模样,弯唇笑着,笑意暖融融的,他行至榻旁,坐下,扶了扶谢灵乔肩膀,柔声道:“怎么不多睡会?”
谢灵乔轻轻摇摇头,“睡够了,累。”曾几何时,他竟连睡觉都会觉得乏累。
沈令听了这句话,眸子深处划过一抹哀伤,又快速掩去,仍然笑着,好似全然无事发生。
“那我给你念话本故事。”沈令语气轻快,“接着上次的。”
“嗯。”
谢灵乔点点头,看沈令对他笑着,便也回以一个笑容,面色微微苍白的少年,这样一笑,唇边似多了一丝艳丽,孱弱而美丽,较之梅花,要更惹人生怜。
沈令便翻出上次念到一半的民间话本,坐在谢灵乔身旁,一句一句、温柔缓慢地念起来。
念故事的节奏刚刚好,声音亦悦耳,谢灵乔听着,身心亦放松,并不觉得难受。
在这个时候,他的思绪飘远了,跑神间,回想起半年前,在铸剑山庄那短暂的一段时间所遇的纷乱事情来——
其时月教,也即是邪教教主薛晓东与剑圣决斗,其缘由还是林花夫人后来告知于他,无非是因二十年前花梦影的死而起,两个都深爱于她的男子,时隔二十年,终于要作一个了断。
花梦影为护剑圣而香消玉殒;剑圣从此消沉,月教教主更是难以释怀。月教近年来欲侵占蚕食中原势力,值决斗之际,趁机便可将前来竞选剑圣传人的各大门派后起之秀们扼杀个七七八八。
只是月教教主未曾想到,本以为是单方面屠杀,怎料多了谢灵乔这个变数。
谢灵乔不幸被淬毒暗器所伤,当场昏晕,风隐桥冲上前来替谢灵乔检查伤势,查出暗器所淬之毒根本无法可解,且极为阴毒,原本身为月教左护法的风隐桥惊怒悲痛之下当即不管不顾叛出月教,与几乎发狂的沈令合力对付起月教众人,而那误伤谢灵乔、面容妖娆的男子更是被打得伤势惨重。
那一战,月教节节败退,最终正道诸人险胜。
可是谢灵乔身中之毒,终究无法可解,注定是活不久了。至于能再活两月、半年亦或是一年,并无多大区别。
谢灵乔也懂医,他知晓自己身子骨是个什么样。在最后的这段日子,他想完成与沈令的约定,于是告别风隐桥,与沈令回了崆峒。
自打回到崆峒后,谢灵乔再也未同风隐桥联系过,哪怕书信的只言片语亦无,他本就欲离开风隐桥的,如今也算是随了愿。
思绪回笼,谢灵乔恰好听到沈令念到一段前朝野史里的故事,另附一句诗: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用沈令少年人的声音低缓地将诗句慢慢道出,每一个字都好似带了别样意味似的。
谢灵乔听了,眨眨眼,困惑道:“思念,真会那般漫长么?”
沈令的目光落在谢灵乔面庞上,他看得这样认真,好像要将对方每一个细微的地方都给牢牢记住,他顿了顿,恍然轻声道:
“嗯,很漫长。”就像,谢灵乔离开的那几年,他每每回忆起对方时。
谢灵乔忽然被一阵困意击倒,眼皮子沉重起来,身子亦疲倦,他捏着被角,“我又困了……”
“睡吧。”沈令微笑了一下,似乎很自然地小心地扶着谢灵乔躺下,为对方掖好被角。
待谢灵乔躺进被窝里,困倦地阖上眼皮后,沈令眼眶却微红,他的手从被上缓缓离开,却又忍不住抚了抚谢灵乔散落在颈侧的一缕发。
谢灵乔的精神头,这时已是一天不如一天。
冬愈深,他便愈发畏寒,又半个月后,他已是大半时间都缩在榻上昏睡,即使地暖再旺亦手脚冰凉,沈令便想尽了法子为他取暖,夜间常紧紧抱着他不撒手。
崆峒有一个负责洒扫的老奴,脸丑,脸上生的全是麻子,像是千疮百孔的蛇皮袋子,但他待谢灵乔很好,时常来看望谢灵乔,也会在谢灵乔屋里的侍女忙不开时主动来顶替。
老奴照顾起谢灵乔来,比起侍女,甚至沈令都要更细心。因而半年下来,谢灵乔是记着了对方的。
有一日夜间,谢灵乔染了风寒,蜷在榻上颤抖不已,沈令被父亲派去山下办事尚未归来,谢灵乔意识模糊间,被一双温暖的大手覆在额上,待天亮时,他风寒奇异般的好了,而昨夜之事也已记不清。
这一日,天光大好,是个冬日里难得温暖的大晴天。
谢灵乔近日精神头亦好了些,沈令便将他自榻上打横抱起,抱到院子里晒太阳。
他被抱出来时,太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四肢都舒服得似要伸展开。云朵软软地飘在碧蓝的天空之上,崆峒的奇丽景色由远至近地映入眼帘。
沈令将他抱到竹榻上,榻上已铺了两层兽皮,但沈令仍是怕谢灵乔冷,于是自己坐下来,将谢灵乔放在自己腿上,将披了厚厚披风的谢灵乔抱着,两条手臂锢在对方腰上。
“乔乔。”沈令近来总爱喊谢灵乔名字,一声一声轻轻的喊,好像怎么也喊不够似的,此时亦然。
“嗯?”谢灵乔应道,微微抬起头来,对着沈令露出一个眼儿弯弯如新月的笑。因他这几日精神好了些,面庞亦神采焕发,红润又好看,笑容亦多了几分活力。
“待你身体好了,我们去琼英岛折桃花,好吗?”沈令凝望着谢灵乔的笑颜。
谢灵乔笑得这样活力的模样,沈令已有一两个月未曾见到,很是难得。而谢灵乔这个眼儿弯弯的样子,温柔而恍惚,一如初见,让沈令的心都软了一角。
“琼英岛……好啊。”谢灵乔点点下巴,虽然身上仍没什么力气,声音亦小,“那里的桃花应该很漂亮。”
“还要去扬州,扬州春时游人多,入夏后却也不失趣味。你若是嫌吵,我俩便夏天去。”
沈令轻抚着谢灵乔长发。即使是再孱弱的时候,谢灵乔亦有一头瀑布般的长发,乌黑而柔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