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消失了。
玉晚勉力抬头, 看向前方。
就见前方那最后三道台阶上,立着数名一刹寺的弟子。
玉晚顿住。
她都已经到了这里,也还是要继续拦她吗?
正欲开口, 却见弟子们对她垂首合掌,而后散开, 让出后面的路。
玉晚微微眯起眼。
从山门,到天王殿, 到大雄宝殿, 这是一条很长很长的路。
长到玉晚根本看不清可还有什么阻碍在等着她。
然而路的尽头, 是无沉。
宝相庄严的佛像前, 一道又一道的金色卍字压在这位年轻首座的身上,彷如万钧大山般, 将他压得云母浸透, 压得脊骨都要折下, 势要让他回归正途。
“传灯!”
妙上厉声唤他的法名。
声若惊雷, 威若惊涛。
“可醒悟?”
“可醒悟?”
“可醒悟?”
一遍又一遍的喝问, 如天降神罚, 灵台都要为之震荡。
无沉跏趺坐着,闭目不言。
他不言,便有金光再度临身, 一枚枚卍字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犹如锁链,将他牢牢定在此地,试图拉回他那颗早已动摇的佛心。
如此惩戒, 饶是旁观着的最为铁石心肠的几位上人,也难免垂眸, 不继续看。
但其实无沉没觉着多疼。
只想这是他该受的。
他乃首座,所有人都说他是天生的佛子,日后必能证得大道,修成金身。
为此他学习最正统的佛理,修行最正统的佛法,许多人对他赋予期望,他一直也承载着那些期望,而今他让这些人失望,那么他受些惩戒也是应该的。
这世上本就没有无需代价的舍弃。
于是新的卍字加身,无沉默默受着,仍旧不言。
他不言,妙上逼他言。
妙上挥袖,化出一面水镜。
“传灯!你睁眼看看,她为你受此等磨难,之后只怕还要再经历磨难。你就忍心看她受苦?”
无沉睁眼。
水镜里显示着的,赫然是玉晚攀登台阶的那一幕。
极长的仿若天梯般的台阶上,无形的禁制压在她身上,一袭赩炽几乎要染成深红。她每一步都走得艰难无比,每走一步都在往下滴血,面色惨白,呼吸沉重,她快撑不住了。
无沉果然开口。
然而不同妙上所想,无沉说的是:“师父或许有所不知,这种时候给我看这个,只会令我更想去找她。”
妙上简直恨铁不成钢。
“那日我问你,此番下山可会一去不回,你说不会。结果,结果……”
无沉接道:“结果弟子回来要还俗。”
妙上指着他:“你……”
妙上再说不下去。
与此同时。
玉晚登上最后一层台阶,从数名弟子中间走过。
走到山门前,她止步,合十行礼。
“上人。”
礼毕抬首,问:“上人以身外化身见我,可是有话要同我说?”
许是未料她竟如此直截了当,妙上细细看了看她,方颔首:“是有话想同你说。”
玉晚道:“上人请说。”
妙上道:“照晚居士是聪明人,当知既有禁制阻你,便是不想你登山门。”
玉晚说:“我知道。”
妙上说:“那为何非要登门?”
玉晚道:“我想见无沉。”
妙上道:“无沉不能见你。”
玉晚道:“我也知道。”
妙上拨动念珠:“那又为何仍要登门?”
玉晚没有立即回答。
她想了想。
就在妙上以为,她会像过去那些人一样与他诡辩,让他站在她的角度理解她的想法时,却听她道:“我舍不下无沉。”
她声音很轻。
“上人,您既已知晓我与无沉的事,那也应当知晓,我没有家人,我唯一的朋友前不久也去了,只剩下无沉。
“我很想无沉能一直陪着我。
“但我也知道,他是千百年来最有希望修成金身的佛子,我不该耽误他的,是我舍不得放手。”
她咬咬唇。
然后终于说出那句:“错在我。”
她声音更轻了。
“一切根由皆源自于我,您别责罚无沉,他不是有心的。”
妙上又细细看她,似乎想要看她此言是否出自真心。
玉晚不知该如何捧出一颗真心给人看。
见妙上只看着她,却不说话,她觉得是不是她说的还不够,他还是要责罚无沉,便想了想,又说:“无沉去无量寺找我那日,我问过道真师兄,师兄告诉我,我和无沉之间有一道情劫。”
妙上拨珠的动作一停。
问:“然后呢?”
玉晚道:“然后我就想,我能与无沉有一段回忆,就已经很好了。”
他要成佛。
那她就看着他成佛。
“这段时间,我每天都很开心,”玉晚道,“我如今只求再见无沉一面,和他说清楚,我便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怎么可能没有遗憾。
她遗憾的啊。
她一点都不想只能见这最后一面。
想每天都能见到他,想每天都能和他说话,想每天都能有他在身边。
很想很想。
可是不行。
她要学会放手。
玉晚几欲落泪。
妙上叹气。
“早知今日,当初我就该叫他避着情劫,不见你……”
“可若能避开,也不会是情劫了。”
大殿。
无沉再看了看水镜中攀登着的玉晚。
看她如此勇敢,如此坚定,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
他若也坚持一回,又能如何?
便道:“弟子愧对师父教诲。”
只这一句,妙上懂了。
他还是不愿回头。
“你真就如此执迷不悟……”
无沉道:“并非执迷不悟。”
妙上道:“你为首座,不好好修行,偏要顾及儿女私情,不是执迷不悟,还能是什么?”
无沉道:“是上天注定。”
上天注定他遇到玉晚。
上天注定他为玉晚动心,为玉晚破戒,为玉晚还俗。
“我今日此举并非一时冲动,”无沉再道,“我回来前思考了很久。”
那九天里,他一直在思考,他为什么会动心。
是玉晚很好吗?
她当然是好的,但他以前遇见过比她还要更好的,却为何以前他没动心?
那么是因为玉晚很特殊?
她当然也是特殊的,可同样他也遇见过比她更特殊的人,为何他也未动心?
如此种种,他反反复复地询问、解答、质疑,他思考了九天九夜,却始终没能得到答案。
直到玉晚叫醒他的那一刻,他看着她,方才明白,是她在他的心里最好最特殊,他才为她心动。
她在他心里独一无二。
“我也想过,倘若我从此不见她,只一心修佛的话,又当如何。”
“如何?”
“我舍不得。”
舍不得不见她。
舍不得留她孤身一人。
舍不得此后与她各为殊途。
无沉起身。
微微踉跄了下,他稳住,而后站直了,双手合掌。
接着他脱下了身上衲衣。
此一遭,他决心再不容置疑。
“唉。罢,罢,罢!”
妙上长叹一声,拂袖消失在原地。
无沉恭送妙上与几位上人离开。
这时有谁喊:
“无沉!”
无沉回眸。
便见玉晚喘着气,双眸湿润。
她立在殿外,身上和足下血迹皆清晰可见。
下一刻,又听得她低低唤了句:“大师。”
“嗯。”
无沉低低应了,立即朝她走去。
她伤太重,已是要撑不住了。
果然,玉晚本想迎他,结果才往前踏出一步,就整个人往地上倒。
无沉及时赶到,小心扶住她。
他低声道:“是我不好,连累你受伤。”
玉晚摇头,反问:“你有没有事?”他身上这件单衣本该是很浅的云母色,然此刻却深重得很,全被冷汗浸透,“我是不是来晚了?”
无沉说:“没有。”
玉晚喃喃:“那为什么要把衲衣脱掉?”
无沉微顿。
她何时来的,竟看到了。
而玉晚似乎明白什么,眼里一下泛起泪光:“是因为破了戒吗?”
是因为她吗?
“为何要破戒?”她含着泪问,“我不想你破戒。”
那夜她艳骨发作,那么好的机会,她都不愿诱他犯戒,更枉论破戒。
明明她已经足够克制,也足够隐忍。
可为何……
“你没看到我留给你的佛石心吗?”她哭着说,“你能拿着它去极乐世界的啊,你不是一直想修成金身,不要因为我,就……”
无沉却笑了。
然后抬手给她擦眼泪,哄道:“我看到了。”
“那你还……”
“你误会了,那不是佛石心,只是一块很普通的石头。”
玉晚摇头。
她起初的确以为是佛石心,但后来也知道其实就是块普通石头。
可那又如何?
“你是须摩提首座,生来就不是凡人。是我错,我害了你,我当初就不该跟你说什么渡……”
玉晚没能说完。
因为无沉指尖轻轻点了下她的唇。
他道:“不是你的错。”
是他错,倘若他早早就知他已经动心,也不会让她今日难过至此。
玉晚却还是哭。
无沉便继续哄:“我已还俗,我是凡人了。”
本以为能安慰她,岂料她哭得更厉害。
“还俗了……就不是首座了……”
“嗯。没关系。”
他说着,打横抱起她,这就要带她离开了。
离开前,他抱着玉晚在殿外跪下,对殿内佛像单手施礼。
佛像仍宝相庄严,不发一言。
他也不言。
只站起,转身,向她来时的路走去。
“唉。”
“痴儿。”
还是那条路。
从大雄宝殿,到天王殿,到山门,很长很长,仿佛看不到头。
但再长,也终究慢慢走完了,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正是先前所说的最迟明晚。
玉晚越过无沉的肩向后看,后方路上空无一人。
她道:“不后悔吗?”
无沉闻言,也微微侧首向后看。
梵音声声。
斜阳余晖映入他眼底,他目光很沉静,也很悠远。
他答:“不后悔。”
从此他再不修菩提。
他修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