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摩提的首座, 待人待事向来温和。
却从未如此温柔。
远远望见这一幕,九方承压下心底的难过,沉沉吐出口气。
看玉晚哭, 他也想哭。
——他后悔了。
后悔以前对玉晚说出那些话,后悔以前只知道顾着自己的面子, 丝毫不知他给玉晚带去了怎样的伤害。
他很后悔。
但没用。
玉晚并不在乎他后悔与否。
因而此刻他看着玉晚,也只能佯装潇洒放手地说一句“我不如无沉”。
他道:“我退出。你也放弃吧。”
他身旁的楚闻沉默, 然后摇了摇头。
九方承诧然。
道:“你天天只敢拿玉曦当借口, 连句喜欢她都不敢跟她说……你甚至连我都不如, 你还想坚持什么?”
楚闻仍旧沉默。
只在九方承离开时, 突然低声道:“快了。”
九方承没听清,回头看他:“什么?”
楚闻却又不说了。
九方承一头雾水地离开。
殊不知留在原地的楚闻遥遥看着玉晚, 低低道:“封印有异, 艳骨发作……”
“快了。”
……
既已出了城, 便无需再回城。
今夜月圆, 乘着月色, 玉晚和无沉走到一座小村庄, 准备在村里借宿。
但许是都进城逛灯会去了,村里没多少人,连续敲了好几家的门都没回应。
两人便回到村头, 问抽旱烟的大爷哪里能借宿。
大爷眯眼看了看两人,随即烟杆一转,指着背后的坡上说那有一间空房,不过太久没人住,井荒了, 不出水,用水的话得去别的地方打。
“只有一间吗?”
“这话说的, 怎么这大十五的你们小两口还想分开住?”
“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说了就一间,别看井荒了,但里头有炕,你们打点水捡点柴禾,老婆孩子热炕头多美。”
“我们……”
“大晚上的还啰嗦什么,快去快去。”
两人被大爷挥着烟杆撵走。
走着走着回头一瞧,瞧见大爷将烟杆凑得很近了才往里头装烟丝,装着装着有掉出去的,也是蹲下去眯着眼一点点地摸索,方知大爷可能眼神不太好,没看到无沉头顶,以为他们一男一女是夫妻,才说只住一间房就行。
放在平常,住一间没什么大不了。
两人都是夜里也会修炼之人,一同打坐还显得和谐。
但今日,玉晚心情不好,她想自己静一静。
无沉也知道她想独处。
于是到了坡上,找到大爷说的那间房,确实已经很久没住人,院中结满蛛网,无沉和玉晚说这里离坡顶不远,她可以去坡顶看月亮,等她看完了,屋子也打扫完了。
玉晚点头:“那我顺便捡点柴禾。”
无沉说好。
玉晚便提着裙摆爬到坡顶。
坡顶很适合赏月。
夜风吹拂着,月光缱绻如纱。玉晚随意找了处平地坐下,手臂搭在膝上歪头枕着,静静看月亮。
看着看着,她闭上眼。
本是闭目养神,未料艳骨那里的封印突然动了,玉晚干脆内视,想看封印莫非又有异了。
这一看,玉晚一下睁开眼。
她艳骨发作了。
几乎是在意识到这点的下一瞬,她被夜风吹得发凉的身体骤然变得滚烫,难以言喻的火焰瞬间烧遍了她的四肢百骸,血里仿佛也燃了火,鼎沸着,蒸腾着,由内而外地融化她的全身,唯余那根艳骨,在火里愈发鲜明。
与此同时,一道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响起。
“玉晚。”
来人在她跟前止步,蹲下来看她。
看她白皙面容顷刻涌起红晕,看她柔顺长发逐渐被汗水打湿。
空气中也渐渐弥漫开幽幽香味,她体香简直浓郁到极点。
“你发作了,”他说,“我带你回中州。”
玉晚抬眸看他。
仅数息而已,艳火就从紊乱的封印下烧进她的眸里,她双眸盈水,水是热的。
她道:“是你啊。”
短短三个字,也像被浸泡在那热水里似的,又湿又黏。
楚闻看她的眼神一下变了。
他紧盯着她,应:“是我。”
然后重复:“我带你回中州。”
玉晚道:“姐姐走了。”
楚闻说:“我知道。”
玉晚道:“那你应该去找姐姐,而非纠缠我。”
楚闻动动手指。
记起九方承临走前的话,他想说他不会找玉曦,他喜欢的纠缠的一直是她,然开口却变成:“我带你回中州。”他似乎只能说出这句话,末了补充的也是,“你若不想回中州,我带你回昆仑,你……”
“呼!”
狂风忽起,他欲触碰玉晚的手被打开。
楚闻缓缓收回手。
都这个样子了,也还是不让他碰。
明明她这种时候最渴求触碰。
待风声息止,才听她说:“你知道你现在的眼神,像什么吗?”
“像什么?”
“像当初。”
当初,他,和他们,望着她的眼神露骨得几欲要立刻撕开她的衣服,强行侵占她。
那是她刚及笄的时候,艳骨第一次发作。
被楚闻他们撞见了。
他们看到她,先是吃惊,继而讶异,接着便是赤裸裸的打量。
他们将她从头打量到脚,看清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后,他们心照不宣地联手布下屏障,团团将她围住。
起初还能装出正人君子的模样,彬彬有礼地问她怎么了,需不需要叫人过来。
她拒绝。
便又问她要不要喝水,需不需要带她去休息。
她继续拒绝。
到这里,他们对视一眼,眼中流动的皆是他们彼此之间才能懂的隐晦笑意。
然后问她:“观你这媚态,该不会是艳骨搞的鬼?”
“难怪翻阅古籍,提及艳骨时总语焉不详,原来竟有这等妙用。”
“艳骨,当真艳得很。”
揭掉伪君子的面具,这群天之骄子终于露出他们的真实嘴脸。
他们笑着对她说:“玉晚,你真该用镜子照照你自己,你现在哪还有点玉女的样子?”
“合欢宗的女修都没你这么妖艳。”
“天生艳骨,果然生来就是要勾引男人的。”
他们中更有人说:“真没想到你及笄之后,艳骨会这样发作,你觉得我们几个人之中谁能满足你?”
“还是说,一个人满足不了你,得我们几个一起……”
她没让他们把话说完。
那大约是玉晚这辈子最发狠的一天。
不管是楚闻,还是九方承,还是别的天骄,所有人都险些死在她手里。
彼时她浑身滚烫,腿脚发软,站都站不稳,但她仍用画见挑着那个说满足的天骄的下巴,让他抬起头来问他:“我这样,你满足吗?”
那天骄满头满脸皆是血,有进气没出气,嘴唇蠕动着,半个音都发不出来。
她却点点头,说:“你果然很满意。”
时至今日,楚闻再回忆起这些,仍有种惊心动魄、目眩神迷之感。
他清楚地记得,那日玉晚重伤他们,踉踉跄跄地离开时,倒在他身边的九方承死死盯着玉晚的背影,说了句妖女。
……何止是妖女。
这世上所有擅于魅惑的女人,全不及她艳骨发作时漫不经意的一瞥。
“你在想什么?”
听到玉晚问话,楚闻回神。
还未回答,就听她又道:“我猜,你肯定在想我最好能答应跟你回昆仑,毕竟昆仑才是你的老家,届时将我关在楚家族地,我举目无亲逃不了,只能当你的炉鼎禁脔,供你享用……我说的没错吧?”
楚闻答不出。
她说中了。
玉晚继续道:“你们男人啊,总是这样,看到个还算合乎心意的女人,就想将她占为己有。尤其你这种天之骄子,习惯目下无人,生来就觉得能当你们的禁脔,是女人的荣幸。”
她轻轻叹息一声。
“我是女人。你看我的眼神,我怎么会不懂。”
她很早以前就知道楚闻和九方承一样,对她有那么点喜欢。
但他的喜欢并不纯粹,并不真诚,只是贪恋她的美色,流于表面。
之后她艳骨发作,他和那群天骄将她围起来,他的那点喜欢就更加流于表面。
“女人不是男人的附庸。”
玉晚说着,祭出画见,慢慢抬高了,伞尖直指楚闻咽喉。
那双眸仍水波荡漾,却有杀意随波逐流地浮现而出。
她道:“我虽不能犯杀生戒,但你若趁机对我不利,我因此对你出手的话,应当只能称得上是防卫?”
楚闻仍旧答不出。
玉晚便一手执着画见,一手撑着地面站起。
才站好,就觉双脚软得不行,直想再坐回去。
玉晚心里清楚,这是她和楚闻耗太久的后果。
但好在成功摆脱。
她居高临下地最后看了楚闻一眼,转身便要离开。
才走两步,楚闻声音从背后传来。
他道:“你要去找谁?”
玉晚不答。
楚闻忽然暴怒。
他道:“你要去找无沉是不是?无沉无沉,又是无沉!你为什么永远都不听我的话,就只知道去找无沉?玉晚!”
玉晚还是不答,只微微踉跄着走远。
也难为这种情况下,玉晚还记得她要捡柴禾,奈何她视线有些模糊,看不太清,只好胡乱捡了点,用藤蔓草草捆好了,拖着下坡。
远远的,望见一点亮光,玉晚想,那应该是无沉点的灯。
循着光过去,果然回到那间空房。
房屋已经被清扫干净,水也从别处打好了,只差她的柴禾。
玉晚拖着柴禾进到院子里,随手把藤蔓一丢,开始到处找无沉。
她很快便找到了。
他就在点亮的灯旁跏趺坐着。
“无沉。”
她喊了他一声,跌跌撞撞地过去,腿一软倒在他身畔。
无沉睁开眼,伸手要扶她起来,她却摇头,无沉这才注意到她状态不对,唇瓣娇艳得过分。
他正要询问,她却说:“你把眼睛闭上……别看我。”
她声音细细发着颤,呼吸也是颤的。
无沉迟疑一瞬,依言闭眼。
灯光下,他好似一尊玉石雕像。
如琢如磨,无情无爱,不落凡尘。
却独独落进她心里。
怎么就连艳骨发作这种极为难堪之事,想到的第一个人也会是他?
怎么就对他情根如此深种了?
怎么就,遇见他了呢?
“无沉,”她很轻声地喊,“我难受。”
无沉不语。
仿佛无动于衷。
艳火烧得更烈了。
宛如置身火海一般,她再也无法忍耐,又喊:“大师……”
她几乎是低泣着,哽咽地唤他。
他仍旧不语,却任由她颤抖着伸出手,从背后抱住他。
然此刻她浑身疲软,手指尖根本使不上力,才抱上去便往下滑。她只好努力扣住他肩膀,让自己尽可能地靠近他,也尽可能地不靠近他。
太烈了。
从未这么烈过。
眼泪不知何时流出,滑入他襟口,连同她滴落的汗一起,将他上身衣料浸透。他衲衣后摆也渐渐被洇湿,幽香疯狂泛滥,她再也抑制不住地在他耳边喘息,情潮汹涌。
突然的,低低的念诵声响起,他开始念静心咒。
刚念两句,就被玉晚打断。
“……你别念。”
她难受得几乎在哀求:“你别说话,我受不了……我就这样抱着你就好,没事的……别念了好不好?”
无沉果然没再念。
他双眸紧闭,气息沉稳,整个人一动不动,愈发像座雕像。
而她攀着这座雕像,在艳火的焚烧下似欢愉又似痛苦,连哭都仿佛是在嘤咛。
不知过去多久,发作终于结束。
玉晚近乎虚脱。
她抬眸,深深看着这个人。
然后悄悄的,偷偷的,用剩余的最后一点力气,唇在他颈侧碰了碰,一触即离,仅留下一点微微的湿润。
越是深爱,便越是小心,以致如隔银河万里,天堑难越。
她轻轻靠在他肩上。
就当是她的一点私心——
她想让他成人,却更想看他成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