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里,似有几分道理,孟柿那人重义气而且嘴紧,不想说的事可以烂在肚子里。
“……而我,打心眼里敬重二爷,若对二爷存了一丝不洁之心”
她举起三根手指。
“叫我立刻被雷劈死永世不得”
孟续成震了一下,咳了一声打断她。
“年纪轻轻发这等重誓做什么!……你在外头住着的时候,可是投过井?”
孟柿道:“是,已知难逃便做了傻事……恰巧被人救了。”
“你当真不愿做妾?”
孟柿摇头。“不愿!”
“为何不早些同姑太太去商量,或许她……”
说着他自己也摇了摇头,大姑太太便是孟燕集的大姐,这家里多少事是她搅合坏的,成了寡妇后更甚,大约这孤女也是反抗无用。
孟柿挺直脊背铮铮道:“一想到那人还是四小姐的爹爹,我是心如刀割无地自容!”
香草见她神色凛烈端正,确实不像苟且之人,不觉也慢慢收了鄙视之心。
孟续成走近一步“你想我怎么帮你?”
“明日老爷大约要来含笑阁,上一次他来,我说生了疹子,这一次我也可以想办法拒绝,但是长久下去恐惹怒了他,老太太那里更是难交代,故求二爷想个法子绊住老爷,让他不便脱身”
“你也知道,明日帮了你,还有后日,再之后呢?”
“以后,请二爷寻个大夫进来,便说小伴有不便之症,再等老爷没了兴致,便报我病毙,放我出府,从此隐姓埋名茫茫天涯由我自去,再与孟府无关”
此语一出,院子静静,若说事情真假难辨,但话语诚恳与否却清清楚楚。
孟续成正色打量这小妾,容貌身段都是一等的,看她这谈吐举止也有章法,完全不似从小没人教养的,倒很有几分孟柿的态度,尤其那准备开口前的神情,睫毛一闪颈脖笔直,竟是和孟柿一样,不觉心头微微一酸……
香草蹙眉道:“你这法子行不通,二爷要担太多干系!你还不如去求你舅母嗯是大姑太太,或者去同老太太说,我们二爷是男子又是小辈,这种事实在是不能管的,再说以后你离开孟府哪有这么容易?”
孟续成看着远处不说话,孟柿知道他在思考衡量,这时候不能逼他,自己话已说到这里,再进一步恐怕起反效果,再看月亮升至中天,出来已经很久了,再不回去也有麻烦,便向着灵桌深深一拜。
“四小姐,夜已深,小伴再不回去恐生是非,你如今似鸿雁一般自由,可去你最向往的北国骑马赏雪游冰河了,这里暑热难当,等入秋了再回来摘桂花做糕吧,那时小伴若还在,就请来看看我……”
说完向孟续成一拜,对香草微颔首,头也不回走了。
……
孟续成一语不发坐在石凳上,手指揉着前额。
草丛里蛐蛐倔强的叫着,香草一样样收拾物品,看他一眼,“二爷,咱们不管这事”
孟续成却不回答,道:“放着,让婆子来弄吧”
香草依言放了手里的东西,只把孟柿的画像抱在怀里,跟着他往外走,东门口守着一个婆子,香草下了台阶又驻足,问:“你可听到什么了?”
婆子迟疑又摇头:“没听到什么”
香草道:“那就好,让你守四小姐的院子,是最清闲舒服的活了,若是不懂分寸,便是不想在这家里养老”
婆子连连点头说知道了。
孟柿做了一夜的梦,醒来却记不清晰,一上午浑浑噩噩的。
丹凤午后遣人来说让她好生预备着,老爷回来了!
整整一下午她都心神不宁,孟续成在家里和所有少爷一样,其实是个甩手掌柜的,人人捧着伺候着,油瓶倒了不扶的主儿,若他真肯施以援手,必定是看在孟柿的面子上,但昨晚的见面究竟是突兀的,那一席话到底有没有作用,她也不敢保证,所以她也做了准备,不过风险有点大,而且很可能要受点皮肉苦。
晚饭后她在廊下吹风乘凉,远远听见下人们请安叫着老爷,心里一沉,孟燕集还是来了?
孟续成没有拖住他?
远远看见石子甬道上走来一个浅色衣裳男人,一看便是了,后面跟着小厮刘松,失望之下第一个念头就想怎么对付,再看却发现他说不出哪里有点怪。
孟柿下了台阶扒着花窗偷看,他走路一向足下生风步履轻快的,今日怎么慢吞吞的?甚至还停下来,扶着一棵紫藤缓气,这是什么情况?
刘松见状小跑着上前搀着他问:“您还是不舒服么?可还撑得住?还……去不去?”
他顿了顿摇手道:不妨。
勉强又走了几步又是一顿,转身在矮栏上坐下,左手按住腹部,脸色微白。
刘松问:“老爷要上恭房吗?这……是去含笑阁还是回书房?”
孟燕集抬眼看看近在咫尺的含笑阁道:“还,还是去书房吧!”
他是个斯文人,很是要脸,哪能第一次宠幸小娘子就去人家屋里拉屎的?况且他有些水泻,来前已经拉过一次,动静也不好听……可不能唐突了佳人。
眉头促道:“你快,先去准备,我,有些紧了……”
刘松调转屁股往回跑,孟燕集小步紧跟,转眼两人都不见了。孟柿松了一口气,放下扒在窗台上的手,拍拍灰,嘴角慢慢上扬。
看着样子,怕是吃了水蜜桃吧,孟燕集爱吃桃,却不能吃水洗过的,只要洗过便会拉肚子,近身伺候的人都知道,孟续成,你是怎么弄的?嘿嘿。
……
隔了一日的孟燕集又恢复了神清气爽,不免惦记起他的小娇娘来。
晚饭前才下过一场雨,倒散了些暑热,想起过几日要出门办事,便抽了空来,来时天光尚亮,看到葱茏翠绿的小院,心情也不错,哪知一进门就听丫头说小伴姨去摘花了。
刘松指使婆子,“快去找回来呀!老爷来了!”
小南刚好倒了香炉灰回来,一看孟燕集来了,随手撂下香炉搁在栏杆上,右手理了理头发满脸堆笑,“老爷请屋里坐,我这就泡茶来!”一看小北傻不愣登站着,就吩咐她,“快去泡茶,再拿蜜饯果子!”
孟燕集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问:“怎么你们姨娘出去连个人都不带?”
小南脸涨得微红,“她,不喜欢人跟着,再说就在近处!”
“老爷您坐!”
“老爷,可要宽了外裳等?”
孟燕集依言脱给她。
“老爷……这是我们小伴姨最爱吃的海棠果,您也尝尝”
“这是我们小伴姨养的金鱼”
“这是她绣的花!”
小南急于把她主子的一切向老爷推荐,她那不争气的主子已经连续失去了两次受宠机会,这次再不能出纰漏了。
孟燕集坐着看着白碟子里的蜜饯,慢慢出起神来。
他想起孟柿也爱吃海棠果,也爱养金鱼,还爱绣金鱼,银杏,金盏花等等一切金橘、黄色的东西,一抬眼仿佛就看见小小的姑娘站在面前,一身浅橘红的衫子,下面是杏子色的裙子,黑色底子绣黄牡丹的鞋子,明媚又灿烂……
可惜,再也看不到了,心中也有一时的黯淡。
小姨娘没有立刻回来,他等的无聊,开始打量这屋子,以前这里不住人,卧室是供老太太赏了花后疲乏时歇息用的,原来的床榻和桌椅都搬走了,换了一套老太太品味的家什摆设,东西是好东西,做工用料都实在,就是颜色有点沉式样也重,只帐子床褥用了点新鲜颜色。
但是,到底是住了小佳人的,整个屋子还是散发着清新的气息,甜丝丝的,孟燕集深吸了一口空气,然后就听见门外传来一个嫩而润的声音。
“我去摘花了,不曾想到有人会来”
第5章 不留
婆子兴冲冲的说:“老爷等你大会儿了,快进去吧!”
那好听的小声音却说:“不急,总得让我洗了手梳个头吧”
这一洗手一梳头又是好长一会儿,等孟柿慢吞吞进屋来,孟燕集已经吃了三遍茶。听到门帘声的同时,他快速转头过来,从上到下看了两眼,真是挺满意的。
小佳人似带了一室春光来,静静在桌子那头,矜持又标准的行礼,一双灵目却深看了他一眼,不知是何含义。
被女人关注不是很正常的事?
孟燕集笑眯眯轻敲桌子,温和道:“坐下陪我喝茶说说话”
孟柿坐下。
“你闺名叫什么?”
“小伴”
“小伴?”
孟燕集咀嚼着,觉得软糯可口,果然是贫寒人家的女孩儿,不过,倒也不俗气,念起来还有点可爱。
他看她一眼,“你不用拘束,又不是在外面,你自己的屋里活泼松快些好,我也不是个严厉的人,尤其是对你……这样的人”
嗯,小佳人回应,低下头去,并没有害羞,倒有点烦躁。
“摘了什么花?”
“木槿”
孟燕集又是一愣,从前孟柿每到这个季节就爱在晚饭后摘木槿,只要淡紫色的那种,捣出汁来。
他下意识问:“做什么用?”
“捣成汁兑水治金鱼的烂鳃”
说完两人同时陷入沉默。
正在此时,窗外传来丹凤刻意扬起的声音:“老爷在里边?”
外面小南答:“在,和小伴姨说话喝茶呢!”
丹凤又对刘松说:“老太太说,太太昨儿思念四小姐伤心太过,连着今天身上也不自在,天又热,老爷索性歇在这里吧,小伴姨虽年轻,但是人聪明,也该学着怎么伺候老爷,你过会儿去把老爷常用的东西送过来,还有,这天也黑了,两头门都守好,其他院里的人就不要放进来”
小南几个和刘松齐齐说是。
孟柿却倒吸了一口凉气,完了完了这要关上一夜,还不得出大事?
孟续成,你还不来救命,我只好“发病”了!
念刚及此,孟燕集也看过来,眼里晦暗不明,孟柿不露声色的退后一步,站到窗前用力推开窗,声音惊动了院里守着的小南,忙问:“姨娘想要什么?”
孟柿冷淡道:“闷热!”
孟燕集问:“不怕蚊子进来么?”
“不怕,我养了壁虎!”说着直指墙角,那里罩了个拳头大的竹编小篓。
闻听此言,孟燕集又是一怔,孟柿也常说的,屋里的壁虎会吃蚊虫。
一阵长久的蝉声停歇,顿觉安静许多,孟燕集站起来伸个懒腰缓解氛围,轻松道:“那,我去洗漱了再来?”
这话里暗示的意味明显,却在小佳人眼里没有看到预期的回应。
他笑着摇头,到底是未经人事的小姑娘,没关系,待我慢慢教来……刚出门便差点撞上满头是汗一脸焦急的杏娘,孟杞的奶娘。
孟杞女孩里行七,是家里最小的,今年六岁,虽是郑姨娘庶出的,却也是孟燕集的小宝贝。
“你怎么来了?”
他往她身后看看,不是说要锁门的?怎不早些锁。
杏娘像见了救命稻草般,“老爷老爷!小姐今天掉了一颗牙后便发了低热,晚饭也没好好吃,睡前还吐了,现在要喂点麦粉粥,她不肯吃一直哭着要老爷,怎么哄都不行……”
孟燕集听了也着急。
“怎么掉个牙还会发热?”
“你可曾告诉太太了?”
杏娘又说:“七月里掉牙就不是太好,太太……去看过了,小姐怕她,哭的是一头汗……现下喉咙都哑了。”
孟燕集这人性子温柔又长得好,穿的体面身上香喷喷,他怜惜女人们,女人们也都喜欢他,不管大的小的家里的外面的,看见他就自然亲,也可算是奇缘。
家里几个姑娘有事也爱找爹爹倾诉,他一去,春风化雨人到病除,郗氏一去大杀四方寸草难生,大约是太过严肃武断的关系!
他也多次告诫郗氏对女孩们温和一点,郗氏冷笑,眼缝里露出不屑道:“老爷那一套处处留情处处暧昧用的真是太顺手了,我可不是老爷,凡是个女人都喜欢都心疼,纵得她们一个个春心荡漾痴心妄想……家里有老爷这个慈父就够了,我须得做个严母,外面的我管不了,家里的姐儿若也一个个这么骨头轻不懂害臊,我第一个羞死了!”
你听听这叫什么话?
他叹口气,心里对郗氏的怨不由得又多上几分。
想了想终是不放心,还是转回屋里,带着歉意对孟柿说:“小七……换牙恐有些不适,我先去看看,时候早的话就”
孟柿飞快的接过话头:“老爷只管去,当然是七小姐的牙要紧,不如多陪陪她!我小时候换牙也发烧,当时没太当心,后来连带着耳朵也疼起来,险些失聪……”
孟燕集愣了楞,脱口道:“怎么你耳朵也伤过?”
他记得孟柿换牙时引起耳朵发炎,流出脓水,好生治了大半年才痊愈,后来右耳听力也有所下降,这女孩儿说了几件事都和孟柿一样,真是有些奇怪了。
此时顾不得细想,只点点头就跟着杏娘走了。
……
正房里,郗氏在晨光微曦里梳头,镜子里的人有一张方带圆的脸,皮肤洁白,五官明朗,只眼神中少许凌厉和落寞,她自己也看出来了,便抿唇勉力一笑,眉峰缓和下来,顿时顺眼不少……
冬娘挽着头发说:“太太快别伤心了,眼里红血丝没散呢……咱们四姐儿打小身子就弱,一病没好一病又来,不是我说句狠心的话,就算这次没去,将来指望她嫁人持家生儿育女恐怕也不能的……”
“你们母女一场,从来就疼爱她,后事也办的风光,能做的也就是这样,既然缘分尽了,就……慢慢宽怀了吧!”
郗氏低头嗯了一声。
“说的容易,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说没就没了,我这一恍惚,还能听见她娇娇的叫娘呢!”
冬娘长叹一声,默默拭泪。
又说:“可女人比不得男子,就怕伤心操劳的,太太这几年事情多,这眉心都起细纹了,可得好生养补!马上还有两位哥儿,两个姐儿要办大事,可不能再这样不当心!每天的早燕窝,晚黄芪红枣参汤还是老老实实喝起来吧!”
郗氏无可不可点头,她向来不耐烦进补保养这类事情,和孟燕集正好相反,孟燕集吃穿用样样精致,每日三顿养生汤按点服用,甚至还懂得要护肤!夫妇两各自看不惯,他嫌她糙,她嫌他太讲究!
没办法,郗氏是益都青州将门虎女,孟燕集是姑苏世家风雅公子,虽门第相当,但品味志趣大不相同,当年是孟老太爷执意要结这门亲,宋氏虽不愿意,毕竟拗不过夫君。
门口婆子传:“太太,杏娘过来了”
冬娘把一支点翠梅花簪插进她的发鬓,“今儿来的这么早?怕是有事,叫进来……”
杏娘原是郗氏院里的人,孟杞生了后要找奶娘,郑姨娘原本有个合适的人选,但是领进来给郗氏一看,腰细胸大,走路不端正,说话嗲兮兮,立马就给请出去了。
正巧她陪房里有刚生产的杏娘,相貌普通听话又本份,便给了孟杞了。
杏娘进来把昨天的事一说,郗氏问:“那小外甥女真是这么说的?”,因为桂小伴是孟蝉云的外甥女,她轻视她厌恶她,不愿叫她名字。
杏娘说是。
“这么说来,三次都没留成?”
冬娘突然问:“不对啊,七小姐……那牙不是两天前才掉的?”
杏娘看她一眼点头。
“那昨儿怎么?”
杏娘走近放轻声音道:“是二爷……”
“成哥儿?”
郗氏坐正了。
“说清楚了!”
“二爷买了糖豆来看七小姐,发现牙齿用红线吊在檐下,随口问了一句,然后便教小姐那么做”
“这么说小七没发热?”
“没有”
“老爷去了没疑心?”
“没有,小姐喝了热粥,本就热乎乎的,小姐一看见老爷便要抱,老爷也忘了问……”
“后半夜他没回含笑阁?”
杏娘犹豫。
“……”
“说呀!”
“七小姐要听老爷讲故事,讲了好几遍,等小姐睡了老爷才走,还是……去了含笑阁,但是前后门都锁了,守门的也睡死了,叫了两声没人应,就回书房去了。”
哈哈,郗氏两声怪笑。
“我就说他不舍得不去,倒是那小外甥女挺沉得住气,眼巴巴看着人来了又走了,也想不到给人留个门,这到底是聪明还是笨?”
冬娘想了想说:“照之前她做的事情来看,不像是个聪明的,大约还是笨!笨的好!”
“只是太太,二爷为什么这么做?”
郗氏想了想:“谁知道他,我倒宁愿他别管这些事,也是在说亲的人了,况且一个小外甥女我还不至于放心上,他老爷见了年轻鲜艳的就喜欢,做儿子的哪里管得过来”
冬娘听了忙说:“也可能是心血来潮,二爷的性子谁不知道,最是喜欢清净的”
第6章 芦花
转眼几日过去,消息传来,说七月二十七老太太在秋霭园摆大碗吃消暑饭,让大家都去。孟柿在被告知也要到场的那一刻,便觉大事不妙了。
在这种场合被提到大家面前,是要明正她的身份,堵众人的嘴。
往年吃消暑饭孩子们都是很高兴的,有新鲜好吃的东西,有小红包可拿,还不用早早回去睡觉。
祖母宋氏好吃又爱热闹,喜欢众星捧月的感觉,人家身子骨也争气,除了偶患风寒小疾,什么大毛病都没有,因为同儿媳郗氏势同水火,常常变着法子弄家宴聚会,以彰显吾老当益壮江山稳固,这家里没人能压过我去!
除了消暑饭,三月的荠菜面,五月的豆饭和端午宴,八月的月饼蟹宴,九月的河鲜,冬至吃团子,都爱把人聚起来,承欢膝下。
孟柿想过装病,但是躲得过消暑饭,也躲不过后面的,而且她也想正大光明走出去看看情况,有些事情窝在这个小院子里是做不成的。
她想郗氏了,还有弟弟孟续永,孟杉和孟榴,还有小孟杞。
孟家姑娘都按排行谐音取名,她们分别行是三、六、七,孟柿行四。孟杉比她大一个月,是吴江老家大房的姑娘,也是嫡女,只因大房太太得了一种怪病,据说吹风过人,染上的会和她一样皮肤红肿发皱掉皮,且久治不愈!
大老爷便把一子一女都送到族中他房里去养了,孟杉送到二房这里,孟续安送到三房。
孟杉人安静,不那么聪明,养在府里也跟养了棵树差不多,孟柿同她的感情倒超过同父妹妹孟榴。
六姑娘孟榴十三岁,是郑姨娘生的,郑姨娘是宋氏塞给儿子的第二个妾,容貌尚可,人乖嘴甜,原先在孟燕集心里占有一定地位,年数长了就有点淡了,孟榴生的也不错,深得老太太喜爱。
丹凤过来传话,带了两件新做的衣裳,还有首饰。
“老太太说天热,怕你没有好的薄料子衣裳,特地叫裁缝赶出来的,穿的漂漂亮亮的出去!”
“老太太还说了,叫你不要灰心,老爷虽然不每天在家里,最近也有些忙,不过老爷自己说了,对小伴姨是满意的,圆房是迟早的事……”
说完上前一步压低声音:“你月事是几号?”
孟柿面上一热,“问这个做什么?”
丹凤道:“本来是问你的丫头的,谁知两个一问摇头三不知,……到底几号?”
孟柿扭头不语,她十分不喜丹凤的姿态,看起来好像很热心,却又时时透出高她一截的样子,既轻视桂小伴出身孤寒还没爬上孟燕集的床,又有点羡慕她能当上孟燕集的姨娘,那意味很复杂。
气氛僵持了一会儿,她笑道:“到底年轻,还脸红呢,罢了,反正老太太说了,过后五到九天是要紧时候,你自己算好了就行”
正欲离开就听见外面有人在说话。
只听管事婆子在说:“哎哟哟,是香草姑娘,你怎么过来了?”
屋里两人都有点意外,丹凤和香草等级一样,但一个是老太太身边的,一个是二爷身边的,没有什么交集,平时见面都客气的很,微妙的是,老太太在家的地位毋庸置疑,但二爷可是二房嫡长子,未来的顶梁柱,宋氏疼他超过其他任何人!
所以他身边的人无形中也就尊贵一些。
很快听见香草道:“我没事自然不会来,只是你们这院里……恐怕出了贼首了!”
婆子听了长长的啊了一声,急匆匆说:“这从哪儿说起啊?姑娘可别冤枉了我们,这里,是小姨娘的院子,人生地不熟的从来不敢出门一步”
香草打断她:“谁说你们姨娘了!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把脏水往别处泼!”
丹凤坐不住了,忙带笑快步推开竹帘。
“香草来了?这大晌午的什么事,告诉我,我给你做主”
香草转身讶异,“是丹凤姐姐也在这里,好巧!……那便更好了。”
丹凤走下台阶关切的问:“怎么了?这院里谁不规矩了?”
香草斜眼看一眼婆子,“七小姐屋里一个叫小雯的偷拿了一把麒麟金锁,合该她倒霉隔天就给人发现了,现下她自己也认了,那锁可不巧,正是二爷送的,七小姐格外珍重,丢了可不要哭出病来……哼,这贼眼力好得很呢,专挑好东西拿!”
丹凤扬了眉问:“既这样,如何说这里有贼?”
“小雯乳毛才褪干净哪有这么大的胆子?自然有人叫她偷的……”
婆子听了这话,一双眼珠四下乱转,黄黑的脸上汗珠直往外冒。
丹凤看那婆子惶恐心里便明白了,想起这婆子是小雯的娘,当时送了匹缎子过来,央求她托管事的说项,把女儿送进七小姐的院子,说是女儿性子胆小,不敢往人多的地方去,小姐屋里比较清闲,没想到竟安的这个心!
当下里气得够呛,想也没想就给了婆子一耳光!
呵道:“还在这里做什么,滚下去!”
这院里的人都是她安排的,如今出了这样事情,到底丢人,若是再牵扯出她这个中间人,叫老太太知道了才是麻烦!
香草挪开一步,淡淡道:“姐姐何苦自己动手?自有罚事婆子替你打,这种吃里扒外的人得好好问问,不知有没有陈年的龌龊在呢”
丹凤粉脸涨红:“怪我粗心,也是我看走眼,老太太身边事情多,又……冷不丁多出这么个人”说着朝屋里努一下嘴。
“一把茶壶总得配四个杯子,一时里没有趁手的人,也来不及细察人品来历,妹妹你可得体谅我些!”
香草听了嗯了一声,“我哪里是怪姐姐呢,谁还没有个出错的时候,只不过运气好没给发现而已,若不是被偷的锁和二爷有关,我也不会来这里,二爷什么脾气,平日里没事看着千好万好,哪日不合心意闹起来就是翻江倒海,别说太太要包涵了,就连老太太也睁只眼闭只眼的”
“谁说不是!这个我都懂的,咱们都是主子跟前当差的,一个主子一个脾气,哪会不懂对方的难处,好妹妹千万顾念我些,先不要声张出去”
“并不曾声张,又不是什么好事,我也是气着了,想看看到底谁这么害人……这里,你赶紧换个人也就算了!”
丹凤面露难色,如今这几个还是东拼西凑来的,奴才是多,真正好用的却不多,外院的没经过教导随便弄进来就是这个死样子!
香草看她这样,说:“姐姐可是急糊涂了,人不是现成就有吗?”
“哪儿啊?”
香草面容一暗,眼眶红了,朝西面看看。
丹凤便明白了,“你是说……四小姐院里的?”
香草慢慢点头。
“不是都散了吗?”
“还留了几个不肯走的,其中也有可靠的,二爷让养着的,都懂院里的规矩,不用操心,姐姐若不介意,我就叫一个过来”
说完猛的睁大眼, “糟了,二爷要的樱桃脯!我给忘了,这就去拿……回头再和姐姐说”
看着她急匆匆的背影,丹凤伸长脖子叫:“好妹妹,你可千万记得今儿就送来!”
……
屋里孟柿听了个全场,心里暗道:好个香草,不怪自己最器重她,果然有才干,同时也感动不已,没想到孟续成能这么无私相助!
这院里必须要有眼线,不然孟燕集什么时候突然过来了,会措手不及。
她猜得到,那日孟燕集拉肚子,还有小孟杞换牙找爹爹,想必都有他的暗中作用,兄妹两彼此太有默契,行事方法也十分了解。孟柿的心思孟续成能一眼看穿,同时,能看懂孟续成的也只有孟柿!
如果一定要选择一个人告诉他自己的来历,她会选孟续成,不过,这么干风险太大!她还不敢,倒不是怕孟续成不信,而是怕孟续成信了,一意护着自己,两人如今是这样天悬地隔的身份,多少尴尬,不小心很可能毁了他的名声。
毕竟这家里的人是不可能信她还魂的,只会恶意揣度孟续成觊觎父亲的小妾,她也只会被当做怪物给沉湖了!
没多久就来了新婆子,孟柿从窗户朝外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她小院里的芦花婆,她的乳娘!没想到她没回乡下去荣养,还留在自己的院子里呢!不一会儿香草慢慢踱步进来,小南对她也是一如对待丹凤的恭谦态度。
香草指着芦花婆说:“她虽然比你们几个晚来,却是之前四小姐身边最信得着的人,处事多,成算也有,年纪也大,没道理让她听你们的,如今这院里没个管事婆子不行,我和丹凤姐姐商量过了,就她了!……你们几个跟着她,说话办事也都有了样板,不至于招人笑话。
当然,若有不服的也不用同我讲,只管去和丹凤姐姐说,照理这事不该我管,只不过我这块路过云彩正巧下了点雨,少不得借把伞给你们,但我真心说一句,其实这样对你们也好,将来有事要人出头,这家里认得她的多,认得你们少,到时候便不便利自然就知道了!”
第7章 外客
小南听香草讲话不卑不亢,傲气却有分寸,条理清晰,不敢小看她,连连点头道:“知道知道的,都听她的,姐姐只管放心”
嗯,香草点头,转眼看向正房,踌躇了一下,孟柿推开窗和她对视,抿一下嘴角,孟柿的积习未改时时会流露出来,香草失神。
完全不一样的人,却处处让人能联系起来。
“多谢你香草”,小姨娘在窗内说,香草神色冷淡一福,快步走了。
谢谢香草,谢谢你香草,多谢香草,孟柿高兴时都喜欢带上姓名道谢。这桂小伴从哪儿学了她的语气讲话,还那么自然?
她帮她不表示她喜欢她,她不喜欢有人像孟柿,桂小伴尤其不行!
芦花婆来见礼,看她一眼便低头道:“姨娘不嫌我年纪大,我自当用心当差。”
孟柿一笑,“以后我贴身的事都交给你,我把喜忌告诉你,你记住了”
然后一一说来,直说得芦花婆含泪惊讶的盯着她看了半晌,孟柿问:“怎么,记不住?”
她摇头,用帕子迅速擦掉眼泪,“都记住了,请姨娘放心”
之后的一两天里,她发现芦花婆常常偷偷观察她,走路,说话,吃饭,还有小动作和习惯,尤其看到那盆狮子头金鱼,里面也是五红一黑一花,金鱼草只摆一长一短两条,长的六寸,短的两寸,她故意拿掉一条,第二天就发现孟柿自己又放回了原处……
早上洗漱时,她故意把水放的热,然后孟柿试了一下说太热了,你给我兑点泡了白芷的凉水。
到了晚上睡前放帐子,孟柿说,打个结才不会钻蚊子,她沉默了一会儿点头,熟练的打了个米字结,从那之后她似乎认明了一件事,不再暗地思忖也不再试探,拿出以前照顾孟柿的法子细心照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