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没有说出来,做任何事,总该怀着点希望。
他抬眼看了看守在结界外的三千天将,忍着脾气对那群聒噪的仙人说:“既然如此,劳烦诸位仙人分别带些天将去寻胸骨主人魂魄的下落。”
边说他边让鬼差取了胸骨分给仙人。
令狐苏一直站在旁边看仙人们激烈讨论猜想,始终没有听到阎王同他们提过那日在地府说的‘坟’、‘陪葬’,仿佛完全忘记他说‘那是一座坟’时语气中的肯定。
此时已至深夜,他们还在万枫山上,阎王本让大家立刻出发,但仙人们称太久没见过夜晚,一时兴起嚷着要在人间睡上一宿以缅怀做人时的过往。
阎王无语,但也只好随他们去了。
正是盛夏时节,夜里本该百虫争鸣,现在却静谧得连远处树上打呼噜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树林里四处泛着微弱光芒,有地府众鬼身上的光粉,还有那些仙人自带的光晕。令狐苏和龙依坐在山上最高的一棵树上,这里不会被枝桠挡住月亮。
令狐苏眺望着天边高悬的明月,银雾般的月光像一层轻薄的纱,笼罩着夜晚和从未诉诸于口的情愫。
“龙依,从我在山上把你捡回来,已经快十五年了。”令狐苏说。
十五年里,龙依救小狐狸走了三年,自己在蓬莱和天宫浪费了四年,人生的最后一年龙依不见了,直到下了地府两年她才回来。
这么算来,她们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将将够五年。
“你想过以后吗?”令狐苏问。
龙依没有直接回答,反而一脸粲然看着她,“你有过以前吗?”
令狐苏眸光投向更远,透过那一轮皎洁,她想到了记忆中的曾经也有那么一轮圆月,在二十一世纪的夜空,在地面霓虹闪烁的映照下显得黯淡。
她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深吸一口气,才缓缓说出她从未与人提及的过往:“你大概没听说过律师吧?”
龙依摇头,“那是什么?”
“是我来这里之前每天做的,和公堂上的状师差不多,要背很多东西,还要见很多人,要和他们讲话,有时候讲不过他们,回来会生一天闷气。”
她语气很轻,怕惊扰了夜。
龙依言语澄澈,“下次再生气了,我就帮你把他送去阎王哥哥那里。”
“不能这样,我们那里不兴杀戮,喜欢讲道理。”说了第一句,后面都流畅了,“我们那儿有汽车,有会发电的风车,有展览馆专门放用蜡雕成的人像,车上有光,路上有光,电视里有光,人眼里也有光。”
“那儿有你吗?”
令狐苏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有……有吧。”
听到这个回答,龙依的眼睛才泛起亮光,“怎么才能去你说的那个地方?”
“等。”令狐苏抬头望向远处的月亮,同她记忆中的曾经却是时空上的未来的那轮一样明亮,只是没有龙依的眼睛亮,“还有一千八百年,到时候,我带你去看我的二十一世纪。”
从前都是龙依说要带她去昆仑去无尽海,这是她第一次对龙依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
远处传来一阵箫声,曲调古老,渺远悠扬,落在耳边如和风习习,又似细雨绵绵。
“风起。”龙依说。
令狐苏伸手感受了一下,“没起风呀。”
“这首曲子叫风起,哥哥在弱水畔常唱给我听。”龙依嘴角弯起,酒窝里盛满笑意,“哥哥回来了!”
她拉着令狐苏从树上跳下来,往箫声来处奔去。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一写到月亮,脑子里自动播放小白船~
第29章 洞箫
浅棕色的棉麻衣袍看似随意地搭在他的身上,头发以竹簪束起,腰间松松垮垮系着一根玉带,手中执一管洞箫,姿态闲逸,却又透着一股书生气。
那人放下洞箫,朝她们一笑,“龙依,好久不见。”
和令狐苏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或许因为她早听说龙吾是遭人杀害的,所以她脑海中龙吾的形象要多惨有多惨,和眼前这个可优雅入画的男子完全沾不上边。
令狐苏低声问:“他是你哥哥?”
龙依的脚步在见到这人时便停了,再没有往前挪动,极少会皱起的眉头此时已撺成一座小山,盯着他一言不发。
令狐苏看了看龙依气鼓鼓的样子,又见那男人刚刚还泛着笑意的脸此刻竟写满疑惑。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谁也不说话。
令狐苏看不下去了,率先打破沉默,试探地问道:“您……您是龙吾?”
那人愣了一下,更加疑惑:“嗯?”
龙依丢下一句“他不是”,转头要走,被令狐苏拉住。
“龙依,你不认识我了吗?”那人在身后问,儒雅的声音中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令狐苏凭借女人的直觉敏锐地闻到了青草地的气息,她绝对不能容忍自己刚许了个浪漫的世纪承诺,立马便有人来插足,说话语气也重了些:“你到底是谁?”
那人身体微向前倾,握着洞箫一拱手,“在下韩湘,八百年前曾于东海与龙女有一面之缘,得赠竹箫。”
令狐苏这才看清,那原来是一管竹箫,乍一见那洞箫流溢着青光,还以为是什么上等玉石做的。
等等,青光?
令狐苏难以置信地看向龙依,“你送人家竹箫?还教他吹你哥哥唱给你听的曲子?”
“不是我,我不认识他。”
龙依说得坚定。
令狐苏松了口气,“那走吧。”
“等等。”韩湘在身后叫住她们,艰难地走上前来,注视着龙依,“八百年前,东海之畔,你邀请我下龙宫参加你的生日宴,你不记得了吗?”
“不是我!”
龙依这次真的生气了,拉着令狐苏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韩湘独自在清冷的月光下一身寒凉。
龙依呆呆坐在树上,一晚上就盯着那轮玉盘。令狐苏默默陪她坐着,她知道希望落空的感觉不会好受。
第二日,诸位仙人睡饱了,大清早便开始精神抖擞地叽叽喳喳。
阎王捏着眉心,坚信这是天帝故意安排来为难自己的,否则怎会如此聒噪!只想把他们的嘴都给封起来!
不过这次仙人中多了一人,令狐苏在见到的时候眼皮跳了一下。正是昨夜的那个手持洞箫的韩湘。
“他叫韩湘。”阎王冷漠地给他们引荐。
“哦。”令狐苏冷漠地回答。
仙人们各自带着胸骨和天将前往人间寻找魂魄,地府的鬼差依旧去各地寻找因此而死的孩童尸体。至于阎王,好不容易耳根清净,他打算回地府批生死册,最近积攒了许多案子。
令狐苏的修为还不足以让她长时间暴露在阳光下,于是也随阎王一同回了地府。这时,雪花已经带着从先生那里取回的胸骨等在殿中。
阎王从来不会等雪花主动说话,从他那里接过胸骨,问道:“书院的地基自建成后可曾动过?”
“不曾。”雪花又附赠一句,“除藏书阁。”
令狐苏善于总结,“就是说那些胸骨是在书院建成之前埋下的,而且冯彦作为书院创办人,很大可能也是知道有这批胸骨存在。”
“这个冯彦已投生两世,前尘往事早忘干净了,若要查他,只能去他曾居住的地方问问看。”阎王对林羿和令狐苏说,“不过他的转世你们说不定认识,叫狄梦,京城人氏。”
林羿和令狐苏对视一眼,两人目光不约而同地开始寻找先帝,因为此人正是先帝生前身边最受宠的一个小太监,先帝死后便继续服侍当今圣上,现在应当仍在宫中。
“陛下呢?”令狐苏这才发现先帝并未随他们回地府,或者说,从昨日在晚枫山上掉入坑中之后便再也没见到过他。
林羿:“不会被你们丢在山上了吧?”
先帝是一只成熟的鬼,即使流落阳间,也出不了大事。令狐苏担忧的是,先帝自上了山之后便有些不对劲,行为也有些怪异,具体哪里不对劲却说不上来。
令狐苏最后是在晚枫山上的一个土坑里找到先帝的,彼时他正盘腿坐在坑中,身体挺得笔直,像在修仙。
令狐苏蹲在地面望着他,“陛下,您老人家这是做什么呢?”
先帝在看到令狐苏时眼里闪过一丝惊喜,很快又被自己压制下去,字正腔圆道:“爱卿,扶朕起身。”
令狐苏无奈地摇摇头,跳进坑里,拽着先帝升起,而后落回地面。
先帝的腿在接触地面的一瞬间就像被人抽了骨头,扭曲着软了下去,瘫坐在地上。
“……”
先帝羞于自己的表现,却强撑着面子,拍了拍身侧的空地,示意令狐苏坐下。
“不坐了,我还要去寻一个人。”说罢,假装转身要走。
“爱卿,站住!”先帝急了,心理斗争一番,才不情不愿地说道:“爱卿……”
令狐苏像哄小孩似的,语调温和:“陛下,您说,我听。”
在看到他走不动道时,令狐苏便知道他定是有难言之隐,但先帝极好面子,轻易不会向他人自揭短处,否则不至于一人在坑里呆这么久也不找人救他。
先帝深呼出一口气,才正色道:“爱卿或许不知,这座晚枫山曾是前朝皇陵所在之处,大容入境后灭了皇室,平了皇陵,因此此处怨气极重,朕一上山便感觉抬不起腿。”
难怪先帝上山时坚持要用步行,照他这情况,只怕也飘不起来。
令狐苏看了一眼四周,“此山有何特别之处,为何都要将墓葬选在此处?”
先帝没有注意到令狐苏话中的‘都’,专注地揉着腿,“据传这里曾有位大将携jūn_duì经过,途遇恶龙,斩杀于此,那恶龙尸骨便化作晚枫山。此处风水极好,故此一直被用作坟山。”
“那为何后来又要建书院?”
先帝目光躲避了一下,被令狐苏敏锐抓住,“陛下可认识冯彦?”
“那冯彦四百多年前的人,朕怎会认识?”
然而他这话一出口便暴露了,山神说出冯彦名字时,先帝还蹲在坑里,根本不在现场。
令狐苏颇有深意地看着先帝。
先帝被她看得不自在,想了想,咬咬牙,终于打算当一个诚实的人,“朕曾在《大容祖志》上看过,当时晚枫山常有恶鬼作祟,因学生阳气重,朕的太太太太爷爷便请人在山上建立书院以镇住山中亡魂。”
“那人是冯彦?”
“没错。冯彦是个阉人,离开宫廷后回了老家,经商多年,后得了太太太太爷爷授意才会在此建书院的。”
“所以白骨之事,陛下的太太太太爷爷很有可能也是知情的?”
“这点朕便不知了。”先帝叹了声气,“朕自知此事事关重大,但并未告知阎王。毕竟是祖宗家业,若因朕多嘴而毁于一旦,只怕朕日后再难安心做鬼。”
“陛下现在又为何愿意告知于我?”
“爱卿是朕的朋友,朕待朋友从来不薄。”先帝来了兴致,语调又高了起来,“爱卿可去过朕为你修的庙?是朕托梦让儿子给你修的。”
令狐苏一愣,那座令狐苏庙原来是先帝建的,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多谢陛下。”令狐苏架住他的胳膊,扶起先帝,“陛下不必如此,当年殿试时陛下点我做探花郎,知遇之恩早已足够。”
“朕……”先帝还待要说什么,却被腿上电流流过的刺痛感给生生逼了回去。
令狐苏带先帝离开了晚枫山,一出山,先帝顿时又活了过来,扭动着魂魄在空中翻了好几个跟斗,‘庄重’两字完全被抛诸脑后。
“……”
令狐苏只能假装没看见。
他们套了画皮,来到冯彦的家乡——西阳明峰县,却在这里遇到一个熟人。
先帝惊讶:“雪花……你怎么也在?”
“家。”
令狐苏替他解释,“雪花也是明峰县人,冯彦出宫后还当过雪花的老师。”
“原来如此。”先帝明了,但有点不放心,“是阎王叫你来的?”
雪花没有说话,令狐苏看出他的担忧,低声对先帝道:“阎王只叫我一人前来,他大概是来缅怀妻儿的,陛下不必担忧。”
先帝满意地点了点头。
三鬼一人执一把伞,停在冯家大门前。
这冯家已是当地大户,不过因为冯彦没有子嗣,所以现在的冯家人是从冯彦的兄弟那里传下来的。
令狐苏上前去敲门,来开门的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手里拿着一卷书,眼睛一直没离开过书,开了门直接掉头走了。
“……”
令狐苏站在门外,提高嗓音,“我们是国子监派下来收集各地奇闻逸事的,听闻贵府先祖是本地风云人物,故此前来拜访。”
那孩子终于反应过来,忙跑过来,“不好意思,快请进。”
先帝在那孩子头上摸了一把,笑吟吟道:“是个可造之材。”
令狐苏原本以为四百年过去,后人早已忘记这位先人,没想到这冯家上上下下竟对冯彦的生平倒背如流,问什么答什么。
一位华服贵妇正招呼下人给他们看茶,一边同他们讲:“冯家能有今日全靠先祖,自然不敢忘怀。”
令狐苏礼貌颔首,手里拿本册子写着,就像真是来采风的,“夫人可知冯彦先生当年为何要离开宫廷?”
“这本是宫闱秘事,不过都过了这么久,说了也无妨。”那妇人得体地笑着,“当时先祖在皇后宫中当值,小皇子暴毙,皇后迁怒,赐死了几人,其余人全赶出了宫。先祖便是那时候从宫里出来的。”
“原来如此。”令狐苏点了点头,提笔在纸上嗖嗖写着。
临走时,令狐苏想到什么,顺口问了一句,“小皇子暴毙时多少岁?”
那妇人想了想,答道:“十岁。”
第30章 皇子
“……先祖便是那时候从宫里出来的。”
“原来如此。”令狐苏点了点头,提笔在纸上嗖嗖写着。
那妇人见令狐苏写得起劲,说得也更起劲:“先祖早年在宫中读过不少书,回家后便去了县里的学堂教书。后来跟着村里人出外做生意,赚了些钱,便去了京城开了个书院,那之后再未回过明峰。”
虽然觉得他们应当不会知道,但令狐苏还是打算碰碰运气,“夫人可知与先祖同期的明峰县林氏?”
雪花久无波澜的脸微微抽搐了一下。
妇人摇头,“咱们县不大,没听说有林姓人家。”
又转身问向其他人,无一人知晓。
那个给他们开门的孩子拿著书走了出来,“是有的,而且那家的主人还是先祖的学生。”
“愿闻其详。”令狐苏说。
十岁出头的小少年,读了些书,却喜欢装出一副大人模样,他一字一句道:“我从县志上看到的,那人是明峰县有史以来第一位举人,中举时还引起了不小轰动。他上京赶考之前,县令还专程替他设宴饯行。”
令狐苏心道雪花外表看着冷冰冰,没想到当年也是个优质读书人,可惜了……
令狐苏佯作随口问:“那你可知他家妻女后来如何了?”
“县志上说,妻女横死。”小少年若有所思地瞥了令狐苏一眼,“您是如何得知他还有妻女?”
令狐苏从容地笑了,“待你日后来了国子监,自然也会知道。”
冯夫人热情地要留他们吃饭,但这几位哪能吃饭哪,赶紧找了借口趁饭菜上桌前离去。
临走时,令狐苏想到什么,顺口问了一句,“小皇子暴毙时多少岁?”
那妇人想了想,答道:“十岁。”
离开冯家,三人落在山中一片竹林里,这山是明峰县中唯一的一座山,也叫明峰,雪花的妻子正是在这座山上被树砸死的。
“十岁……十岁……”令狐苏嘴里反复念着,好像多念几遍答案就会自己蹦出来。
先帝:“爱卿是否怀疑小皇子也是胸骨主人之一?”
令狐苏:“这须得查过生死册才知,若那皇子魂魄并未入地府,应当就是了。”
雪花站在一旁久久未出声,令狐苏注意到少年说‘横死’时雪花曾怔了一下,自那之后面色更加阴郁。
令狐苏不知如何安慰雪花,她叹了口气,放轻声音问道:“四百年很久吧?”
雪花眼底沉郁,眉眼间无不透出隐忍,“是。”
先帝替他不平,“阎王太狠心了。”
“不是。”令狐苏说,“他女儿活了九世,已达到魂魄转生次数的极限,她本没有投胎机会,是阎王走了后门,才让她得以再去一遭人间。”
这些令狐苏原本也不知道,直到她意识到自己对神鬼的知识太过缺乏,于是从阎王那里要了一大摞古书,发挥从前背书的毅力,将那些天上地下的古往今来都扫了一遍。
先帝生前什么都不缺,对加诸在任何事上的限制总表现得极为不理解,“为何是九世?太短了吧。”
“不短了。”一个沉沉的嗓音落在他们上方,三鬼抬头去看,却见蓝袍阎王和龙依正缓缓自空中落下,竹叶随风轻轻落在身畔。
当然不短。
对于一个正常魂魄,九次转世,再加上中间在黄泉等候投胎的时间,最少也有一千年。轮回初建之时,没有人知道一千年有多长,总觉得那是个极其漫长的时间,或许永远都不可能到来,即使到来,自己那时也早不知在何地。
谁能想到,当年从昆仑山上下来的年轻人如今都已五千多岁了呢。
“阎……阎王为何来此处?”先帝久违地表现出一丝拘谨,他本想背着阎王查出真相。
“寻你而来。你太久未回地府,怕你在阳间耗不住。”阎王说得亲切,像极了关爱下属的上司。
然而事实是——先帝本是人间天子,死后应当上蓬莱成仙人,阎王留在他阴间当无常,相当于截了天宫的胡。若是先帝在地府再死一遭,只怕又要被天宫揪小辫子。
先帝并没有因此感动,反而心里咯噔一下,以他当皇帝的经验,这样的说辞极有可能是话中有话。
阎王并不关心先帝的反应,问向令狐苏,“你们说什么皇子?”
令狐苏观察了一下先帝的反应,见他并没有要阻止的意思,便说:“冯彦当年因皇子暴毙而离宫,皇子死时正十岁。”
阎王手中变出生死册,唰唰翻着,停在一页,看了一眼眉头便拧了起来,“他没有入地府。”
果然!
令狐苏一拍手,“冯彦有问题!”
阎王继续说:“而且,这个皇子阳寿不该只有十年,其中应有神鬼之力介入。”
先帝在一旁眸色沉得越发厉害,他不敢深究下去,怕自己高高供在祠堂上的祖先会使自己失望。
“你可知皇子葬在何处?”阎王问先帝。
先帝低着头,不知是叫自己,许久都没有反应,还是被令狐苏推了一把才醒悟过来,“不……不知。须得查史书。”
令狐苏看了一眼蹲在一旁玩竹子的龙依,突然想到什么,将阎王拉到远离先帝的地方,才问:“既然陛下死后本该上蓬莱当仙人,那他的太太太太爷爷是否也做了仙人?”
阎王打量着令狐苏,仿佛在说‘开窍了啊’,“没错,蓬莱山上的从止仙人正是他。”
令狐苏:“去找他。”
“去哪里找?”
“蓬莱。”
“他不在蓬莱,他在地府。”
令狐苏这才想起来,龙依早把蓬莱上的那群仙人单挑进了地府。
龙依不知何时已起了身,拿着一管竹子走过来,递给令狐苏,“给你。”
令狐苏接过来一看,脸色变得阴沉,阎王注意到了,好奇问:“怎么了?”
令狐苏没打算瞒着阎王,如实道:“那日在晚枫山,韩湘拿着一管洞箫说是龙依送他的。”
那管洞箫与眼前这个虽在竹子品种上略有差异,但孔的位置大小包括上面流窜的青光都一模一样。
阎王不以为意:“那又如何?难不成是有了醋意?”
令狐苏没有否认,“但是龙依说她不认识韩湘。”
“哦。”依旧没有引起阎王重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阎王思忖片刻,又说:“也可能是韩湘认错了吧。”
令狐苏:“应当不会,当时龙依听到一首古曲,便拉着我去寻声音来处,没想到见到韩湘,他正在用那管洞箫吹一首叫《风起》的曲子。”
阎王听到‘风起’二字没有任何反应,但孟婆若是在,就会知道,那首曲子是从前她还在弱水边时,龙吾常常唱来给偷偷下山的龙依听的。
“他说了是何时的事吗?”阎王问。
“八百年前。”
阎王这回脸上才有些异色,问道:“龙依,你八百年前来过人间?”
龙依不喜欢别人提到这个话题,随意留下一句“没有”便转身走了。
先帝和雪花站在远处朝他们这里望,阎王拍了拍令狐苏的肩膀,“不必在意,龙依这些年总断断续续出现在人间,但要找的人只有你一个。”
阎王这句话实属安慰,因为他其实并不确定令狐苏是不是就是九尾狐,只是因为龙依坚持,他才选择将信将疑。
阎王和令狐苏走过来,先帝手里拿着一本书,已经翻到其中一页,递给阎王,大概是牵扯自家,因此言语不似从前硬气,“史书上只记载皇子暴毙,并未提及葬在何处。”
阎王问:“正常吗?”
令狐苏说:“不正常。皇子死后应当入皇陵,虽是祖制,但史书上定会提一句的。”
阎王还盯着那本书,眉间阴云密布。
令狐苏对此十分不解,“为何会涉及皇子?当时很缺幼子吗,以至于他们饥不择食,连皇子也不放过?而且此事若真与从止有关,那么皇子是他的亲生儿子,他为何要对自己的儿子下手?”
阎王不打算站在原地继续猜想,他说:“走吧,去见见从止。”
从止和他们仙人朋友们住在地府的第七层地狱,罪名是助纣为虐以及亵渎神明。
一路下来,令狐苏被塞了一鼻子恶臭气味,还有那撕心裂肺的惨叫,再配上晦暗阴森的气氛,简直教人一刻都不想多呆。
阎王可能是怕吓到令狐苏,还善意地解释,“地狱刚建时干净敞亮,但总有鬼来了之后说地狱和他们想得不太一样,于是干脆遂了他们的意,也就成了你今日看的这样子。”
“……”
他们落在一个方方正正的铁笼子前,里面坐着好几位仙人,衣衫褴褛满脸沧桑却坚持端正打坐,令狐苏在里面看到了一个好久不见的面孔——屏山道人。
屏山这次自觉,一见到令狐苏便叫:“主人。”
令狐苏看他灰头土脸,全没有初见时的仙风道骨,心底竟起了恻隐之心,然而她并不会大发善心救他。她在地府呆了这么久,对阎王的做事风格也摸清了一些。直觉告诉她,能被阎王送到地狱的人,自然会有充足的理由来支撑这个下场。
在这一群沦为鬼魂的仙人中,只有一位从头到尾都没有看过他们,头发被他凌乱地束起,仿佛被人践踏后还在挣扎着撑起最后一点尊严。
他是——
从止仙人。
第31章 晚枫
从止被带到龙依殿中,脸上一副宁死不屈,“不敌青龙是我无用,但凭发落,不至于单独羞辱于我。”
生前虽同为皇帝,但从止并未像先帝那样自称为朕。
阎王冷森森笑道:“向你打听个人。”
“不知。”
阎王对他的决绝置若罔闻,开门见山问:“冯彦认识吗?”
没有片刻迟疑,从止答道:“不识。”
“好。”阎王拿起生死册,慢悠悠走到从止面前,“成仙后你可寻过你的儿子?”
“我有许多儿子,不知你说哪一个。”
“暴毙的那个。”阎王嘴角斜着牵起一丝笑意,一字一句说得极其清晰,“魂魄没有入地府的那个。”
令狐苏站在一旁都能看出从止的身体不易察觉地向后躲避,而面上却毫无波澜,“四百年多前的事,何至于再提及?”
“所谓虎毒不食子,你又是为了什么?”阎王语气阴森,带着蔑笑,“我猜猜,长生不老?还是想成仙?”
令狐苏眼神一直集中在从止身上,意外的是,从止在听到这个质问时手中拳头竟松了下来,似乎放下了什么沉重的抵御。
令狐苏察觉到他们应是忽略了什么,走到一边,开始翻案上那罗记有四千余块胸骨的主人生平的册子。
阎王那边的质问还在继续,“我也没想到会是你,毕竟我的怀疑对象一直是龙宫。”
阎王从不掩饰自己对天宫的龙宫的嫌恶,正如这两者对除自身之外的态度一样。
“那你便该信你的直觉,何苦来为难我?我已坠入地狱,还不够吗?”
阎王淡淡道:“你现在只在第七层,倘若这些人命是你害的,你得去第十八层。”
“从止,你来啦!”
“好久不见,从止!”
仙人们陆陆续续回来了,见到从止就像在街边遇到熟人打招呼一样。
直到这时,从止脸上才露出一丝疑惑,“你……你们怎么也下地府了?”
他以为这些仙人同他一样,是被青龙单挑下来的。
韩湘也随他们一同来了,不过显然他与这群嘈杂的仙人并不相同,只跟他们身后,手中握着竹箫,静静看着他们,就像一坛陈旧而香醇的酒酿,自上而下散发着积淀已久的书墨气息。
也只有这样安静的人才能干点正事,他走过来,递给阎王一本册子,“这是整理的胸骨主人魂魄记录,其中有近三千人的魂魄已不在这世间,转世次数皆为九次。剩余留在人间的,要么是年龄不及五岁,要么是转世次数还不足九次。我将那些孩子安置在各位仙人的庙宇中,由土地神照看,不会出事。”
阎王接过册子,眼睛却并未瞧册子,反而是盯着韩湘那张透着儒雅气息的脸,问道:“不是天帝叫你来的吧?”
“不是。”韩湘生前家教好,从不说谎,“我循着旧人而来,旧人却已将我忘却烟水中。”
阎王一笑,未置一词,反而问道:“听说你八百年前在东海见过龙依?”
韩湘轻轻地点头,生怕再重一分自己都要混淆那些往事的真实性。
“无需介怀。”阎王惯会安慰人,“你定是记错了,八百年前龙依还未出生,你见的人必不会是她。”
韩湘眼中出现片刻的迷茫,正待追问,却见阎王一脸肯定的笑容,韩湘便也没再说话。
从止一直朝他们这里看,似乎对韩湘递给阎王的那本册子很感兴趣。
阎王不会辜负他的兴趣,拿着册子走到他面前,面色阴森:“这三千人的魂魄如今在何处?灵已被你吸走了?”
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惊讶,从止在听到这句话时,瞳孔倏的放大,眉心撺起高峰,直瞪着阎王一言不发,嘴唇不住颤抖。
“怎么?”阎王看出了他的惶惧,“听到自己犯下的罪行,忏悔了?”
“……没有。这些不是我做的。”从止咬牙说道,语气极为坚定,坚定得甚至连阎王也要相信他了。
这边,令狐苏关上胸骨记录的那一瞬间,心里忽被一团疑云笼罩,隐隐约约仿佛能窥见一点光,却看不明晰。
先帝在一旁很是焦急,他急于知道事情真相,又害怕得知真相,“爱卿,如何了?”
“不对啊。”令狐苏眉头紧锁,“小皇子的胸骨并不在其中。”
令狐苏问向雪花,“他在明峰县教了多少年的书才去经商?”
“八年。”
令狐苏在心中快速推算了冯彦的生平,年逾古稀开了书院,之前经商二十余年,再之前教书八载,也就是四十岁左右才出了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