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他上一世已听过了,如今再听一遍,与上一世的心境却是完全不同了。上一世他得知自己的身份后,便已震惊至极,再知道孟景想要他修炼凌行之留下的魔功来化解毒血,率魔教重振旗鼓,他想也不想便拒绝了。他自小在正道长大,耳濡目染之下,如何能接受得了这种事?更何况那时候他发觉沈家之事的祸首竟是自己,心中尽是自责,哪还有心情去思考其他事。便是如今,到了临门一脚的时候,他也觉得自己需要时间思考。他抬眸看看凌自初,像是有些不知所措,凌自初叹一口气,开口安抚他,让他先回去好好想一想,考虑清楚了,再来回复不迟。岳霄便又带他们偷偷返回了应府,这一路再无人说话,沈睿文回去后便将自己锁回了屋子,沈清喻站在门外,看着他紧锁的房门叹气,敲了敲门,却无人应答,他也只好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暮时,岳霄端了药过来,外头的小雪下了两日,已渐渐大了,沈清喻想出去透透气,便拉着岳霄出了门,披了裘衣靠在游廊下,一言不发地盯着那雪,忽而听得岳霄在他耳边开口,道:我家的雪,可比这还要大上许多。他站在屋檐下搓手,冻得耳朵鼻尖都是通红的,嘟嘟囔囔地抱怨:可也没你们这冷啊。沈清喻忍不住笑:听闻你们关外的雪,能积到三尺。三尺算什么,若是雪大一些岳霄语调一顿,挑眉看他,不对,你怎么知道我是关外人。沈清喻原只是猜测,如今倒是证实了他的想法,他并未去回答岳霄的这句话,只是看着院中的雪,轻声问:若我答应了孟景,你会如何去想?岳霄也在他身边坐下,说:你如何做,都与我无关。沈清喻心想自己是问错了人,岳霄行事从不受正道规矩约束,他守的是他心中的侠,正邪与否均与他无关,他是不在意这些事的。岳霄又道:你自己的路,该由你自己来走。沈清喻不免叹了口气:若我走偏了呢?这也是他在担心的事。魔教与正道不同,魔教以教主为尊,那是万人之上,他原想自己若成了教主,好歹能限制手下人不做那些恶事,可人在那至尊的地位待得久了,心中又带着复仇的仇怨,他总担心自己会在这条路上走偏,也许有一日,他真的会变成十恶不赦的魔头。岳霄像是觉得他的问题有些好笑,支着下巴歪头看他,道:那我便拉你回来呗。沈清喻问:那若拉不回来呢?岳霄皱眉沉默,总算认真考虑起了这件事。院中大雪将停,沈清喻将裘衣拉紧了,轻轻说道:若拉不回来,便只能烦请岳大侠为民除害了。岳霄叹了口气。不会拉不回来的。他说道,你不是那种人。他说完这句话,又抬手揉了揉沈清喻的头,那举止与以往无二,只是不再说话。天光已暗,应府的仆役们将长廊上的灯一盏一盏点亮了,那昏黄的烛光映照在雪面上,沈清喻垂首看着,小声开口,说:你知道吗,我最恨这病体,若无这病体,我便可为父报仇了。岳霄也笑:若有这病体,我替你报仇。沈清喻不由回首看他,眼前恍惚地浮起上一世的光景。那时也是这大雪。岳霄护着自己,鲜血浸透了他的衣摆,他咬牙拄着刀,如坚石一般伫立原地,不肯退让半分。若无这病体。岳霄吟吟笑着,又低声与他说,我陪你报仇。夜中风刮得大了,沈清喻躺在床上听外头的夜风呜呜直响,他辗转反侧地睡不着,翻来覆去在脑中演练着自己接下来要走的路,他想得多了,干脆起来点了灯,浑浑噩噩坐在床边,不知过了多久,忽而听见有人在外轻轻敲门。沈清喻不知是何人在外,外面夜风太急,他几乎要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那敲门声又起,连着还传来了沈睿文的声音。清喻。沈睿文低声在门外道,你睡了吗?沈清喻怔了一怔,急匆匆地要起身去开门,紧接着却又听见沈睿文在门外与他说话,道:外边太冷,你不必出来,我说一句话就走。沈清喻顿住脚步,一时间心跳如鼓。他知道沈睿文是要将考虑的最终结果告诉他了,紧张地急忙答应,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只等着沈睿文说出下一句话。我希望你知道。沈睿文在门外,声音虽小,但却笃定,清清楚楚往下说道,就算你是千夫所指的江湖大盗,是万人唾骂的魔教恶人,你都是我弟弟。就算他二人毫无血脉相系,那又如何。那种缥缈而无可触及的东西,如何抵得过他这十余年来的所见所感?他也还记得。父亲让他们恪守正道,教他们何为侠义,可却始终不曾说过一句正邪对立的虚话来。他说这世上无论何人皆可为侠,管他什么正邪黑白,众人心向江湖便是为了快意恩仇逍遥自在,若这江湖全被条框规矩约束,那这江湖,还是他们心中的江湖吗?可无论如何,你要记得父亲的教导。沈睿文又说,不背侠义,守你心中的道。夜中寒风飒飒,竟也渐渐止住了,沈清喻在屋内,听见院中雪落,伴着他兄长轻微的呼吸声,沉寂了许久的心绪忽而便明快起来。他在屋内轻声答:我知道。沈清喻笃定了。前路艰险又如何。他重来一世,怎能再重蹈覆辙。他尽可披荆斩棘,纵身碎浴血,也绝不会再令亲近之人受伤。次日天光方亮,沈清喻便已起了身。他在桌前研墨,展开信纸,郑重落笔。他要习得魔功,要拿到入歧,要随岳霄去关外。他不能将这些事直言告诉应正阳,便只好将昨夜他想好的借口写在信上,假意骗他自己随岳霄出关寻药,病愈之日,便是他归来之时。他将信写好了,吹干信上的墨迹,将信放进信封里去,又提了笔,在信封上郑重写下几字。「应伯父敬启」他将信放在怀中,知道现在还不是将信交给应正阳的时候,而后整一整衣冠,推门出去。岳霄正坐在廊下晃腿嗑瓜子,腰间两柄长刀随着他的动作撞在一块,发出些细微声响,他听见门开,便回过头,朝沈清喻笑了笑,问他:想好啦?沈清喻点头:想好了,走吧。岳霄便从廊上跳下来,一面问:要去哪儿?沈清喻走下游廊,踏到雪中,雪已停了,他接过岳霄为他递来的轻裘,披到肩上,一字一句道:复兴圣教,为父报仇。第11章孟景得知沈清喻的决定,不免大喜过望,他身体还极为虚弱,说不了几句话便又得回去休息,凌自初给沈清喻开了药,说是要暂时压一压他体内的毒性,待取回入歧与秘籍时才能根治此症。于是他二人便又一块回来了,此时街上正是最繁闹的时候,天气虽冷,可走卒商贩丝毫不少,沈清喻跟在岳霄身后,忽而见岳霄顿住脚步,他怔了一怔,还未来得及问岳霄怎么了,便见岳霄匆匆忙忙回过头,拉着他的手躲进道旁的小巷里。沈清喻好奇从巷口往外看,一眼便见着了那个衣着打扮均与旁人不同的江延。他裹着貂衣,背上那柄雕金大刀更是夺目,怎么看都不像是中原人士,街边的来往行人也都忍不住悄悄打量着他,他仍是拿着画像在四处寻人,只不过此次他身边又多了几个与他相似打扮的人,也在四处问寻着岳霄的下落。看来江延并非孤单一人,他带了许多人来,如今泰汝城四处均是江湖人士,不少人都识得岳霄,也知道岳霄在应府暂住,江延找到岳霄也不过只是时间问题罢了。沈清喻看着江延,不由又想起了那件他刻意让自己忘记的事情。江延是要抓岳霄回去成亲的,岳霄已有了未过门的妻子,哪怕岳霄向他许下那个要求,他也该是个局外人。沈清喻心中五味杂陈,压根没有再陪岳霄胡闹的心情,他皱一皱眉,便赌气朝巷子深处走去,一面道:该回去了。岳霄觉察到他语气变化,不由一怔,很快便明白了沈清喻的意思,忍不住憋笑,追在沈清喻身后道:清喻,这条路可到不了应府。沈清喻顿住脚步,岳霄便拉住了他的手,笑嘻嘻问他:清喻,你这是生气了?沈清喻回首看向岳霄,挑眉道:君子不夺人所好。他真是气急了,说完这句话,便再也不管这条路是否能回到应府,转头便要离开,可不料岳霄又抓住了他的手,甚至用上了不小的力道,将他拽了回来,他鲜少如此粗鲁,倒令沈清喻吓了一跳,而岳霄半抵着他在墙上,轻声在他耳畔笑道:什么君子,你现在可是教主大人。他从未靠得这么近,沈清喻几乎都能察觉到他的气息拂在脸上,他怔了片刻,心中慌乱,便要去推开岳霄,怒道:岳霄,你要做什么!不想岳霄只是抱了抱他,便松开了手:回去吧。沈清喻一怔:你岳霄已转而抬眸去看巷子的高墙,若有所思地说:走屋顶也许能行。沈清喻:他本来憋了一肚子的气想要发泄,可不想岳霄立即转开了话题,他一时反应不及,错过了那个发脾气的机会,反倒是不知道该把气撒在何处了。他见岳霄往巷子内走,便下意识跟上了岳霄的脚步,一面在心中思索着措辞,想自己究竟该如何回敬岳霄才对。他毕竟缺少与人吵架的经验,待到他想出该如何应对措辞时,他们已走到了巷子深处,岳霄停下脚步,回过身朝他伸出手,道:走吧。沈清喻一怔:走?岳霄主动牵住了他的手,堪堪揽住他的腰,足下发力,便施展轻功跃上了房檐。沈清喻吓了一大跳,他这辈子从未爬过屋顶,哪怕前几日偷溜出应府,也是趁人不备从侧门跑出去的,此刻他随岳霄站在屋檐上,摇摇晃晃地胆战,深怕一个失足掉了下去,还强压着镇定,问:你你到底要做什么。他可是连声音都发抖了,岳霄忍不住笑,也不回答沈清喻的问题,直接朝着应府方向赶去。片刻之后,沈清喻颤颤巍巍地主动搂住了他的腰。岳霄笑意更深,应府近在眼前,他却故意绕了两圈才回去,他想今日的沈清喻还是个不会武的大少爷,可再过一段时日,待他修炼了魔教的入歧功法,功成之时,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这般耍赖的机会。他带着沈清喻从屋顶翻回应府,好容易落了地,岳霄还未来得及说半句话,沈清喻整了整衣冠,瞪他一眼,显是真的生气了,转头便走。岳霄追在他身后道歉,沈清喻充耳不闻,他们一路回到院中,不料迎面正撞上从院内出来的冯云君,颇为讶然地看着他们,问:清喻,你方才去哪儿了?沈清喻像是被吓了一跳,也只能勉强镇定道:只是出去散了散心。他不知道冯云君是否看穿了他的心虚,而冯云君只是点了点头,嘱托他多加小心,魔教现世,这些日子他还是不要到处乱跑比较好。沈清喻一一应过,目送冯云君离去了,却仍不知冯云君为何要来这儿寻他。岳霄本就觉得冯云君这人甚为可疑,如今冯云君莫名来此处寻他们,他不由更加觉得古怪,正要同沈清喻说一说这件事,不料沈清喻已气冲冲进了屋,应当是不会再理他了。岳霄只好苦笑,这件事是他做得不地道,沈清喻生气也是理所应当,他实在没什么好说的。而沈睿文探头探脑地朝院内看着,显然对他们去见孟景一事极为好奇,可他自觉与岳霄关系不善,不好意思直言问他,站在廊下咳嗽了好几声,想要引起岳霄的注意。岳霄笑吟吟地转头看他,道:内兄有何吩咐?他一句话话音未落,沈睿文已气得翻过游廊跳来,一手将他的剑挑在手上,气冲冲地道:你这混蛋岳霄反问:如何?他也一副要拔刀的样子,而沈睿文清楚自己不是他的对手,那一口气哽在喉中,咽也咽不下去,好半晌方气冲冲地冲过去踹了院内的青松一脚,不想树上积雪扑簌簌地全都掉了下来,砸了他满身满脸,狼狈非常。他又气又恼,可实在无处发泄,又对他们去见孟景一事极为好奇,好容易将一口气憋了回去,抖一抖身上的雪,还未曾开口,先听得岳霄唤了他一句。沈兄。岳霄改了称谓,道,你想喝酒吗?院中的仆役下去温酒,岳霄便与沈睿文在廊下搭了一张小竹桌,就坐在那回栏上,谈起了今日沈清喻与孟景会面一事。他二人绝不算是把酒言欢,将这件事说完了,便又沉默不言,甚至沈睿文根本不明白岳霄为什么要拉他喝酒,他原以为岳霄是很不喜欢他的。到最后还是岳霄先开了口。我看得出来。他说道,沈兄好像很厌恶我。沈睿文不由挑眉:我当然讨厌你。岳霄:总该有些理由吧?沈睿文:你对我弟弟心怀不轨,这难道不是理由?岳霄却反问他:仅此而已?沈睿文又说:你一路护送我们至此,也不过是希望清喻对你改观吧。岳霄干脆点头:的确如此。沈睿文极不喜欢他的直白,他自幼习惯了那些繁文缛节,遇到岳霄这样不按寻常路数行事的人,便不知该要如何应对。好在岳霄已接着说了下去。清喻对我有救命之恩。岳霄道,你就当我是在报恩吧。令他许下那种诺言也是报恩。沈睿文甚为不解,就算是报恩,这一路拼死相护,你欠了十条命也早该还清了。岳霄轻轻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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