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子时了, 青泸郡的宫殿里只零星点着几盏灯,到了白月晏的寝殿外时,外头已是昏昏暗暗的一片, 只见殿中的屋子里燃着一片明黄色的暖光。
时霁拿着于邺调好的药回来时,还去隔壁稍稍洗漱休整了一番, 才往这边赶。他换了件黑衣,脚步掠动时衣袍随着起起落落, 很快就翻过殿前的高阶, 停在凌清虚跟前。
“怎么样?”凌清虚看向他手中的药瓶, 心下已有了猜测, 只是还是想听他亲口说出来才能放心。
时霁一边伸手解开门上的封印,一边朝他点头, “拿到了, 今日辛苦你。”
里头的人听见外边的声音, 一路小跑着到了门口, 气都未喘匀, 一把拉开门扇, 探出头来,“你可算回来了!”
说着便拉着时霁往里走,时霁回过头看了凌清虚一眼道:“你也早些回去吧”, 便与许幻竹一同进去了。
房门被关上之后,凌清虚远远看向屋里的一对人影,终于拢了拢袖子,往回走去。
看来昨日在云溪的赌局,已有了结果。
夜风吹过, 照着满城寂落月色和一道人影,渐渐消失在宫门口。
屋内, 许幻竹正准备问问他究竟去哪了,到这时候才回来,才往里走了几步,一只手被人反握住,时霁突然拉着她往床榻上带。
她才坐下,他也跟着坐在她边侧,“今日有没有哪里难受,嘴张开给我看看。”
许幻竹先是转过脸去伸手悄悄摸了一下两侧的尖牙,接着转过来冲他摆手道:“就是感觉脑袋昏昏的,今日睡了大半天,现在感觉好多了。”
他没再要看她的牙齿,低头拧开手里的瓶子,里头很快便传出来一股奇怪的味道。
时霁抬头看向她,“过来。”
这味道怎么形容呢,有点腥味,还有点臭味,不经意瞥见瓶子里的液体,还带着点青绿色。
许幻竹摇摇头往后退,她退一寸,时霁便捏着瓶子近一寸,最后手上一紧,被他一把拉了过来。
“傻子,这是解药。”还当他会害她不成么。
“早说啊”,许幻竹这才接过瓶子,深吸了一口气后抱着药瓶一饮而尽。这东西喝起来果然和它闻起来一样恶心,她忍着想吐的冲动将瓶子塞回时霁手里,接着三两步跑到桌子跟前抱着茶壶猛灌。
她听见身后的人传来了一道轻笑,于是放下茶壶,擦擦嘴又走过去,叉着腰问道:“你笑什么,有本事你喝一个试试,这味儿太恶心了。”
他忽然想到方才在云溪时,君沉碧说的那句话。
“若异地处之,她可会为你做到这份上?”
于是声音不自觉地冷下来,“我才不用喝,我可不像某人一样,为了救别人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说话间,他给手里的瓶子盖上盖子后放在一边,整个过程也没再看她一眼。
许幻竹觉得他这语气听着酸溜溜的。
她好像知道,他昨夜究竟为什么生气了。
他该不会以为自己是为了救凌清虚才中的毒吧。
许幻竹觉得有必要和他解释一下。
于是又坐回他身侧,清了清嗓子认真道:“昨天那个事情是这样的。我只是在院子里看花,然后和那个叫喜鹊的姑娘聊了两句。接着便不知从哪里蹿出来那么一个马面怪,朝着我扑过来。柳晔是为了救我才上前来的。你说,那家伙本来就是冲着我来的,我若是让他救了我一命,救命之恩,你让我今后怎么偿还?”
她说话的时候,似乎是想认真与他解释,所以不停地拉着他转过来听她讲话。这时候嘴边的两个小尖牙时不时地还要冒出来,真是又傻气又可爱。
他终于败下阵来,“危急关头,你倒是想得多。”
见他神色舒缓下来,许幻竹拍拍他的肩道:“人聪明嘛,脑子就是转得快,没办法。”
还真是没见过这样顺着杆就往上爬的。
他无奈起身,拉起她,准备叫她去休息。一覆上她的手却发现,她此时冷的可怕。明明拉了她的手放在手里,却好像拉了块冰。
“手怎么这么凉?”
他顿时松开她的手,又去摸她的脸和脖子,结果发现许幻竹浑身上下都又冷又冰。
许幻竹本来不觉得多冷,这时候被时霁一摸,倒是突然打了个寒颤。
“好像是有点……冷。”
时霁想,大概是那药的副作用,于邺说挺过今晚就好了。
于是叫许幻竹上床去,自己也跟着上来,“我们鹤族修习的火系术法,你靠着我睡,我给你运气舒缓,这样能舒服些。”
许幻竹慢慢吞吞地钻进被窝里,露出一个脑袋看向他,“这样不好吧?”
“我给你驱寒,是对你不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算了你进来吧。”
她双腿一蹬,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
时霁熄了桌上的烛火,接着靠着许幻竹的身侧躺下来。
他心中忽然闪过一道不太磊落的想法,幸好许幻竹发的是冷症,这样他便有理由光明正大地和她睡在一起。
再加上,不知是不是她方才认真和他解释了的缘故,他此时的心情可谓是十分畅快。他上了床,状似无意地贴着她的肩,往她身上蹭了蹭。
他进来时沐浴过,身上带着一股清香,和她身上的一样。
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两个人的气味交织在一起,有股说不出来的暧昧旖旎。
许幻竹不知怎么,身上冷的很,脸上却发着烫,此时便如一只硬挺的死鱼,直直地躺在里侧,一动也不动。
时霁偏头看她一眼,有些无奈,终于往里移了几寸,将人一把捞过来,抱在怀里。她起初还不自在地折腾了几下,后来大概是他怀里实在太暖和,她便也安安静静地不再动弹了。
白日里睡了太久,许幻竹这会一丝睡意也无。
她轻轻仰着头,只看见时霁的下巴,她不安分地伸手点了点,“你今日这么晚回来,是替我取药去了么?”
“嗯。”他大概是今日累极了,闭着眼睛回她。
一只手还轻抚着她的后背,从掌心传来源源不断的热量,叫她整个人都暖烘烘的。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头一次这么认真地发问。
“对我未过门的妻子好一些,不是理所应当的事么?”
那人却答得十分没诚意。
“除了这个呢?”
大概是这黑夜的暗色给了她保护色,心底里一些奇奇怪怪的情绪被放大,一些忽高忽低的思潮涨起又落下,她的呼吸无意识地加紧。
浅浅的吐息喷洒在某人下巴上,像微风带着片羽毛拂过,痒痒的。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一只手,抚上他的半边脸,尾指划过他的耳廓,带起一阵异样的酥麻。
从许幻竹喉咙里发出了道难得温柔的声音,“小齐?”
脸上传来温腻的触感,时霁忽地睁开双眼,不期然对上她一双蒙着雾气的眼睛。
霎时,脑中好似有弦断之声,于是本揽着她肩侧的那一只手慢慢收回来,轻轻搭在她摸在他脸上的那只手上。他指骨轻移,拢着她的手腕,动作轻缓又温柔,珍视又认真。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好似山谷里两道幽泉忽地撞见,越缠越远,最后从崖上落下,聚成磅礴的瀑布川流。
“许幻竹。”他轻轻唤她。
“嗯。”许幻竹的指头落在他眉尾上,轻点着后移。
似是鼓励。
但更像是诱惑。
诱他开口,诱他深陷,诱他沉沦。
他偏偏抵挡不住。
于是抓着她的那只手缓缓收紧,将她的手牢牢地罩在手心。另一手也从背上游移下来,落在她腰上,他只使了那了一点点力,怀里的人便被他带着又往前一寸,呼吸交缠间,他抵着她的额头,缓缓开口:“我喜欢你,很久以前便喜欢,很久以后也喜欢。”
回应他的,是唇瓣上如风掠过一般的温热触感。
那凑过来的唇带着试探,小心翼翼,蜻蜓点水。
他先是一瞬的怔楞,等反应过来,便直直追着那要离开的唇瓣,又扣了回来。
他分明也生涩,也笨拙,毫无技巧,可偏偏要揽着许幻竹,去尝她的温,她的软,她的润,最后不知餍足地分开时,只剩下各自胸膛里两颗心不停跳动着的声音。
他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慢慢放下,控制不住的,唇角扬起,从胸膛里带起阵阵细碎的笑意,那笑意透过胸膛传递过去,震得许幻竹心口发麻。
“时霁,你什么时候认出我的?”她张嘴时,气息还不匀,好似声音都蒙上水汽,软软甜甜的。
“圆月节上,你喝酒的时候。”
“那你为什么不早和我说你认出我了?”
感情这么久了,她都在白演?
他倾身下来,开始翻起了旧账,“你不如先告诉我,当夜为何从泗阳离开,是不是想抛下我?”
许幻竹陡然被压迫得有些心虚,“我的确是想离开,你知道的,我毕生的梦想便是想去个没人的地方自由自在地过活。那时乱七八糟是事情搅得我不太安宁,我便想一走了之。”
他反问:“那地方也不能我?”
“我只是觉得你跟着我太浪费了,我又没有志向,也没有本事,你若是换个师尊跟着,应当能有一番不一样的前程。你其实值得更好的人。”
“那你有没有问过我,问我想要什么样的前程?”他眼神幽深,像一汪望不见底的潭水。
许幻竹摇头。
他缓缓落下一个吻,落在她额心,郑重其事,“你不是没有本事的人,在我眼里,你是最好的人,我只想要一个有你的前程。”
他真是很难得这么认真地和她说话,一字一句落下来,像砸在心窝上,叫人熨帖又舒畅。
这家伙也太会说话了吧。
许幻竹老脸一红,好像丝毫忘了他之前将她怼得七窍生烟的场景。
“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这药又起什么副作用了?哪里难受吗?”时霁双手捧着她的脸,左右看看,手心里传来的灼热温度叫他感觉,许幻竹的冷症应当好了,现在发的大概是热症。
什么副作用,你才是最大的副作用!
许幻竹拍开他的手,那股子羞涩这才慢慢爬上来,她丢下一句,“快睡觉!”
接着又转过身去。
那人却跟上来,压着笑意,恍然大悟道:“翠翠,你是不是害羞了?”
许幻竹捂着耳朵,忍无可忍,“不要叫我翠翠!”
他这会子像是被人开了任督二脉,不再把她的话当回事,自顾自道:“翠翠,你睡过来些,我有些冷。”
一边说着一般往里挤。
热得跟火炉子一样,哪里冷了,许幻竹才懒得搭理他。
他又说,“翠翠,今日去取药时,君沉碧也去了。”
“哦,那她人还怪好的。”
许幻竹有些惊异,虽说在这青泸郡中做了几日姐妹,可之前在青云山之时,她们俩其实连话也没说过几句。时霁说君沉碧也去替她取药了,许幻竹还真是有些受宠若惊。
不过,她不是喜欢吃枣子么,等日后回了青云山,再给她挑几棵上好的枣树苗送去好了。也不知她那人养不养得活,要不还是栽在自己院子里,等结了果子的时候,叫时霁送过去好了。
话说回来,也不知能否顺利从这里出去。
“你想什么呢?”见她半天没回应,时霁扯了扯她的头发。
许幻竹转过身来,有些嫌弃地抓住他的手,“我在想我们究竟要怎么才能出去。刚来这里的时候,我以为,只要叫柳晔爱上我,我就能出去了,可是最近发现不是这么回事。”
“你的意思是,他爱上你了?”
她这话不就是在说,她以为出去的法子是向柳晔示好,让他爱上她。所以她之前一个劲地往他跟前凑。
可如今发现这法子行不通,至于是怎么发现的,那只能是柳晔已经爱上了她,但她人却还在青泸郡,并未成功出去。
时霁回握住许幻竹的手,一片昏黑光影中,许幻竹看见他的眉头蓦地往上挑了挑,兴师问罪的意味。
他可不想再让许幻竹和凌清虚扯上什么关系了。
那日在云溪的那个赌约,明明是他赢了才是。
许幻竹往后退了退。
尝试将被攥着的手抽出来,抽了两下,没能成功,只得放弃。
其实昨夜在百悦楼,许幻竹将凌清虚推开后,被妖兽咬中只是,脑子里那道声音的确又蹦出来了。
那声音说:恭喜您已完成攻略任务,离开通道已开启。
这还没完,它又接着说:检测到您并非宿主本人,通道已关闭。
简言之,她成功取得了凌清虚的欢心,却还是不能离开青泸郡。
简直是坑货!
“嗯?”
那人还在较着劲。
许幻竹想到一个对付他的好办法。
眼中忽然闪过一丝狡黠。
于是又凑着贴上去,在他下巴上轻轻啄了一口,接着无比自然地缩进他怀里,“晚安!”
那人愣着不动,果然没再来烦她。
时霁摸摸下巴,心道,这次便算了,下回可不能再让她这样打着马虎眼过去。于是又伸手轻轻揽在她后背上,缓缓地给她输着灵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