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退下,很快便重新抬了酒来,比水桶还大的酒坛,再是酒桶两坛也够喝了。先前挑事的大汉撇撇嘴,自顾自拎起一坛拍开封泥便仰头痛饮,酒水落了满襟,粗犷豪野不见风仪。乍一眼看去,还当是到了哪家街头酒肆,全没了宫宴该有的体统。梁国的大臣们越发不满了,陆启沛听到许多人嘀咕着蛮夷无礼云云。荣国的正使却并不阻止,见大汉喝完又跳出了席位,挥挥手冲着一众舞姬道:走走走,这软绵绵的歌舞有甚好看?不如让我表演来给大家看看。北地条件艰难,戎狄传统尚武,酒宴上也少见这些歌舞,倒是角抵颇为盛行。大汉招呼同伴表演的也是角抵。若在荣国,这也并不算失礼,相反倒是为主人宴席添彩,是亲近友好的表示。然而两国关系并不融洽,大汉这一出头,显然就不仅仅是为宴席添彩了,众人从他神色中,更多看到的却是明晃晃的挑衅。有那年少气盛的,见到如此场面,险些气得拍案而起。但皇帝始终未置一词,荣国正使见闹得差不多了,也将那大汉叫了回来。而后他起身,冲着上位的皇帝俯身一礼:陛下勿怪。我荣国儿郎肆意惯了,有些受不了宴席冷清,这才助兴一二。这话算是变相的指责了。皇帝掀起眼皮看他一眼:客随主便,使者竟也不懂吗?正使笑了笑,并不在这事上纠缠,或者说他根本就是想引皇帝开口而已:陛下见谅,是我等粗犷之人不懂歌舞。不过歌舞小道,也不打紧。只是几日过去,陛下不见我等,也不曾回应国书,我等亦不知今日宴席散后,何日再能得见圣颜恕在下冒犯,我国陛下还在等着我等回去呢。这是要就国书上的条款讨个说法了,可在宫宴上这般说起,着实显得咄咄逼人陆启沛看向对面的正使,他满脸真挚,可她却在他脸上看不到结盟和谈的诚意。不止陆启沛,殿中众人或多或少都感觉到了违和。可如果不是为了和谈,这些使节跑这一趟又是为了什么?闲得慌,跑来梁国蹭吃蹭喝吗?!许多人心里泛着嘀咕,包括皇帝都有些看不懂这套路了。不过不管对方打着怎样的算盘,肉眼可见的亏却是不能吃的,皇帝当然不可能答应那些荒谬的结盟条件。他望向荣国使节,目光威严睥睨:那般的国书,使者以为朕会答应?正使不语,仍旧笑着,好似对皇帝话不置可否。大殿里的气氛陡然压抑起来,最后还是太子开口打破了僵局:使者应当明白,那般条件,我大梁是不可能答应的。且是你等主动前来,既要和谈,便不妨拿出些诚意来。正使闻言正要说话,袍脚却被人扯了扯。他低头看去,就对上了小少年带着倔强的脸,黝黑的眼眸正一瞬不瞬的盯着他。正使无奈,又垂眸想了想,再开口便道:荣国初立,尚需休养生息,我等自是带着诚意而来。只是国中众人,对梁国多有不服,国书条款便也不肯退让。这话说来虽然不客气,但好歹算是说到了正题,众人也不由得稍稍郑重。接着就听正使继续道:我为使者,带着这样的国书前来,也是为难。不如这样,陛下若是容许,两国不如比上几场,若是梁国更胜一筹,我等自是无话可说。此言一出,殿中顿时议论纷纷,多是斥责蛮夷不自量力的。祁阳趁着热闹又凑到陆启沛耳边,问道:阿沛觉得,这些荣国人又在打什么算盘?陆启沛只觉一股热气喷上耳廓,让她不自觉往后缩了缩,而后才答道:不知。可说什么比试,我只觉得这些荣国人好是儿戏。说完话便感到一股视线投来,她循迹看去,便对上了异族少年带着挑衅的目光。第49章 他是为我而来在对上谢弘毅挑衅目光的那一刻, 陆启沛便生出了一种感觉这人是冲着自己来的, 包括所谓的比试,恐怕也是冲着自己来的。不是陆启沛自我感觉太好,自视太高, 而是少年的情绪几乎不加隐藏。他对自己似乎有着满满的敌意与挑衅, 但真要论起来,却又不似陆启成那般, 全是昭然的恶意。很复杂很陌生的情绪,陆启沛垂下眼眸,心中思量更甚。殿中渐渐喧闹起来,原本正襟危坐的众人也开始与左右议论起了比试的事。虽然大多数人都觉得这个提议甚是儿戏, 甚至怀疑荣国正使并没有资格改变国书上的条款。亦或者退让的尺度有限, 是原本谈判就能得到的结果, 根本不用多此一举众人渐渐议论开来,虽然大多数人都觉得比试的提议不靠谱,但意外的却没多少人反对许是被这些荣国人的无礼刺激到了, 也不知他们那儿来的优越感咄咄逼人,当下不少人心里还真生出了与之比试,然后压对方一头,让他们灰头土脸滚回荣国的心思。因此在一阵议论声过后,便有人问到:使者说要比试, 不知比试什么?别又是角抵之类, 我等都是文人, 可比不过尔等。殿中也不是没有武将与宴, 不过这会儿都不说话,只假装自己不存在。太子和皇帝也都没阻拦,仿佛对事态的发展冷眼旁观。正使闻言一笑,又低头瞥了眼坐得笔直的少年,接着说道:自然不比角抵。这等活动,玩闹尚可,怎能登大雅之堂?说完也没卖关子,便又道:我等听闻梁国泱泱大国,君子之邦。既然要比试,也不好比试小道,那不妨便比君子六艺如何?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是古来文人立身之本。不过话又说回来,自科举取士后,因科考内容大多不包含其中,这六艺便渐渐衰落了下来,除了真正有底蕴的人家已经很少有专精的了。荣国正使此言一出,殿中顿时响起一片哗然,显然没想到他会如此提议。而后便是气愤难当,众臣只觉荣国使节以六艺做比,根本就是挑衅与不自量力!大殿里吵吵嚷嚷闹个不休,皇帝终于开口压下了吵闹声:这比试,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祁阳和陆启沛都有些意外的看向了皇帝所在的上首,没想到这般儿戏的提议,他竟是回应了。不过转念想想,似乎答应下来也不吃亏,毕竟在场所有梁国人都自觉底气十足。也确实是底气十足。荣国新建还不到一年,之前戎狄蛮夷只知放牧抢掠,哪怕是其中的贵胄,又有几人真读过书?更别提学习六艺了。甚至在梁国不少百姓眼中,这些蛮夷几乎与茹毛饮血的野人没什么不同,要与他们比六艺,简直是笑话!因皇帝开口,大殿之中一时安静下来,数十双眼睛齐齐盯着荣国正使,等他回答。正使倒是不慌不忙,从怀中又掏出一封条陈,递交上去:便以此为赌,陛下以为如何?皇帝接过张俭递来的条陈细细看过,这一回双方的条件倒是平等了许多。比如岁币布帛都做了大半消减,荣国回报的骏马牛羊却是不变。再比如通商依旧,但铁器已经从原本的货物中划去,转而强调了茶叶食盐等物简单看来,诚意比之前多了太多。如果一开始荣国拿出的便是这样的国书,皇帝或许并不会犹豫太久,便能达成两国休战结盟。但这条陈却在此情此景下拿出,却让皇帝不得不多几分思量。不过想归想,怀疑归怀疑,在满殿之人的注视下,他还是很快点头道:不错,便以此为赌吧。这是胜利的条件,至于输这样的选项,荣国正使没提,皇帝更是想都没想过这个可能。双方似乎就此达成了一致,接下来便是比试人选的问题了。荣国正使倒是对此提出了要求:梁国之大,人才济济,我等使节不过数十人尔。想来陛下也不愿背负以多欺少的名声,那么今次比试的人选,不如就在这殿中挑选吧。陆启沛听到这里,心中只道一声果然。陆启沛已经猜到异族少年有意针对自己了,却没想到他的挑衅来得如此直接见众人推选始终没有提及她,谢弘毅竟是直接站起身来点名要求与她比试。少年衣着华贵,气度桀骜,看上去比之正使更为尊贵,本就是众人暗自瞩目的焦点。此时一站出来,顿时吸引了众人的目光,连带着被他点名的陆启沛也被众人关注了几分。然后众人看看对面,再看看己方,陡然间发现这二人竟生得几分相似!祁阳难得紧张,在案几下抓住了陆启沛的手。后者这时反倒镇定了下来,她在祁阳的手上抓着自己的手上轻轻拍了拍,聊作安抚,神态自若。果不其然,两人很快就听到有人嘀咕:这两人生得这般像,莫不是兄弟吧?说话的是终于解了禁足被放出来的三皇子,他看了眼太子身后的祁阳,语气中满是幸灾乐祸,声音也并不算小,足够身边的人都听见了。三皇子的本意是构陷陆启沛与荣国勾结,甚至本就是荣国安插而来的奸细,继而打压近来春风得意的祁阳。若是能顺势拉太子一把,那就更好了。至于陆启沛本身如何,他才不在意。可谁知这话出口,陆启沛还没来得及辩解,便听对面少年不满道:谁与他是兄弟?!我不过是见他与我生得像,有些看他不喜罢了。少年耳聪目明,显然是听到了三皇子的话。他反驳时眉宇间具是桀骜,语气中还带着显而易见的嫌弃,看向陆启沛的目光中更是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让人一看便知他真心实意。事实上也没几个人真信了三皇子的话,就算有些怀疑的,也在思忖片刻后将这个怀疑抛诸脑后了。毕竟陆启沛若真是荣国奸细,在这样的情况下低调还来不及。荣国人又不是傻的,还专门在别人的地盘上将自家细作点出来,是嫌安插个准驸马入梁国太容易了吗?至于私人恩怨什么的,那也是要在家国大义面前退让的荣国正使看着身份没有谢弘毅贵重,但他在使节团中的权威却是毋庸置疑,不会容忍少年过多胡闹。一个小插曲就此揭过,但两人过于相似的容貌却还是被众人记在了心里。陆启沛此时方才出声回应,淡淡答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两人目光再次对上,一人桀骜挑衅,一人淡定从容,似乎有什么默契在这两个面容相似的少年中间生成。旁人不得而知,只看向二人的目光中少不了几分探究。祁阳莫名有些不安,秀眉微蹙,案几下抓着陆启沛的手也不免紧了几分。陆启沛察觉到了,收回目光,又回头冲着祁阳安抚一笑。笑容浅淡温雅,使人一见如沐春风,安抚了祁阳不安的同时,也使得各方窥探的目光齐齐露出了惊艳。当然,对面的谢弘毅也看见了。只小少年却没被陆启沛笑颜所惑,见到这一幕,反而将眉头皱得死紧。他端起面前的酒盏就猛灌了一口,完全不顾自己尚且年幼,然后又用旁人听不见的声音小声嘟哝了一句:真是没用,竟就靠卖脸了!左近的人都听不见,对面后排的陆启沛当然更听不到异族少年的嘟哝。不过就算是听到了,她大抵也只是洒然一笑,毕竟少年的话也没错,她前世今生可不就是靠这张脸引得祁阳侧目吗?被谢弘毅指定的陆启沛自是加入了比试名单,除此之外,梁国还另选了五人打算一同参与比试。众人的意思本是六艺分开,一人择一专擅出场,与荣国一较高下。可哪只荣国人却是光棍,正使直接把谢弘毅往前一推,表示他一人出面单挑。这下还让人怎么说?十三四岁的小少年参与比试,本就让人有一种以大欺小的感觉。莫不是还要以车轮战应对?如此岂止是胜之不武,根本就是赢了也完全没脸说!梁国众人愈发不满,可当此局面也不得不谨慎应对。最后也顾不上谢弘毅的主动挑衅了,众人决定让选出的人先小比一场,择优出面与荣国比试。不过这比试选拔就不必在荣国人面前进行了,还得放在宫宴之后。左右六艺的比试也不是一时半刻,宫宴上根本施展不开,也得另择时日。比试由此敲定,宫宴也渐渐恢复了平静,歌舞再起,气氛竟比之前更为和谐。只有祁阳担忧的拉着陆启沛,在她耳边低声问道:那谢弘毅到底什么打算?他特意将你牵连出来,眼下局面倒像是专为与你比斗而来他与你真有干系?祁阳问得直白,因为她知道陆启沛不会瞒她。陆启沛苦笑一声,对着祁阳果然不曾隐瞒,只这事她自己也不甚明了:或许是有些关系吧,我亦不知。顿了顿又轻声道:总感觉他是为我而来。祁阳听罢往对面少年看了一眼,继而垂眸,掩去眸中骤然涌起的暗色。第50章 十足的霸道自信宫宴散得挺早, 相看两相厌的宴席也确实没有长久持续的必要,走个过场罢了。好不容易相见的两人, 在宫宴散后也只得恋恋不舍的分别,但好在有荣国使节提出的比试,祁阳届时还能缠着太子与陆启沛再见上一面。在举办宫宴的宣德殿外送别了陆启沛, 祁阳看着她的背影走远, 提起袍脚就去追先走一步的太子。后者似乎料到她会追来,走得也并不快,很快就被祁阳追上了。太子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便回头,看向祁阳:放慢些跟来便是, 你跑什么?祁阳放下袍脚整整衣衫, 恢复从容, 又对太子不好意思一笑:这不是怕让皇兄久等吗。太子闻言斜睨她一眼, 没好气的哼道:若宫宴结束便跟着孤走, 那还用孤等?祁阳眨眨眼,也不好接这话。她也不知怎的,重生一回自己的父兄对陆启沛莫名就多了许多敌意,明明前世父皇对她最是欣赏, 皇兄对着少年才俊更是青睐有加的!此时的祁阳全没想过,皇帝和太子的态度转变全是因她。若非她喜欢的这般高调张扬,又在太子面前与陆启沛如此黏糊,两人对陆启沛的态度也不会如此挑剔嫌弃。不过现在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祁阳乖乖跟着太子走了一段, 这才开口:皇兄, 今日宫宴荣国使节如此嚣张,国书也送得甚没诚意,咱们还要任他们牵着鼻子走吗?说完看看太子脸色,见他神色平静,便又道:如今荣国新立,尚需休养生息,恐怕更怕开战谁知太子听到这里却摆摆手,说道:荣国与旁处不同。草原一统,但这个国家原本便是由诸多部落组成,即便皇帝强势压制了众人,但那些部落也不会因此分崩离析。那便是一个又一个抱团的小势力,有摩擦,有矛盾,强行凑在一起,长此以往总会有压制不住的时候。祁阳听着深思起来,反应倒也并不慢:皇兄的意思是说,他们有意将内忧转为一致对外。说着微顿,又道:比如开启一场大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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