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湛尝尝,好不好喝。”唐晚泠凑近了些,不放心地还吹了吹,“我放了些糖莲子,很香甜软糯的。”
像这样当面吃着唐晚泠亲手炖的甜食,贺清之觉得两世都没有过如此令他感到满足的幸福。
大约喝了半碗,贺清之才放慢了速度,他在思虑这一世要如何给他的阿泠自由,他该对她说明吗?
他是个废人,而且命不久矣。
那他该不该给她自己选择的机会……她是会走或是留呢?
贺清之想得多了,自然就没有说话,回过神时少女盈盈地目光蕴含着期待,令他心头一松便笑道:“很清甜。”
见少女笑得开心,贺清之便忍不住问道:“若是,以后我也想喝呢?”
贺清之没想到唐晚泠顿时神色就变了,他本以为她会欢愉地告诉自己,她日日都会给他做,可她却收起了笑容,甚至没有再说话,缓缓地垂下了头。
他猜到了,她怕是还认为自己害了他,所以想要离开了吧。
“阿泠可曾听过。”贺清之语调轻缓,像是经过深思熟虑一般道,“救命之恩,当如何报答?”
唐晚泠咬了下唇:“母亲教过,受人点滴,当涌泉相报。”
贺清之并不意外,他没有听见上一世少女曾经说过的那句话。
因为此刻的她活得战战兢兢,不同于上一世在自己庇佑之下无忧无虑地过了七年。
上一世的她及笄之时便对他:“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可那时的他却逃了,他不知如何对她坦言。
他不是寻常男子,他早已不能人道。
贺清之给不了她承诺,给不了她想要追求的幸福。所以,他收她为义女,更设法将她嫁给了自己最信任的兄长。
“我可是救了你两回。”贺清之如今想得很简单,他只想能日日看见他的小阿泠,能吃她亲手做的小甜点,“当真,不愿留下,不愿再给我做银耳羹?”
贺清之循循善诱,他想要一点点打开唐晚泠的心结,让她明白那些人虽是因她而亡,却不是她命中带煞,而是有人操纵了这一切。
见少女的神情似乎有些动容了,贺清之垂眉伸手抚了抚眉间,他才一动,就听见唐晚泠担忧的嗓音。
“阿湛,要不要躺下。”
少女的手已经扶住了他,贺清之经不住唇角微微扬起。
“你不离开,我便躺下。”
贺清之又抬起了头,仔仔细细瞧着她的模样。
她的颈部不仅有着奴隶的烙印,甚至还有深浅不一的伤痕,这让贺清之忍不住眯起了眼,之前他都没有时间仔细看。
如今,却叫他心疼不已。
“我不走,阿湛快躺下。”唐晚泠哪里还顾得上其他的,立刻点头答应,接着小心翼翼扶着贺清之,又垫高了软枕让他能靠的舒适。
贺清之斜靠着,瞧着上一世曾经被自己养大的女孩:“那,我若想吃甜食呢。”
“阿湛想吃的,阿泠就给你做。”
贺清之终于满意了少女的答复,他伸出手,轻轻拂过那些伤痕和烙印,疼惜道:“伤的这般重,这几日好好养着。”
“阿泠不疼,阿泠舍不得阿湛疼。”
贺清之哪里舍得少女这般坚强。她该是爱撒娇,会哭泣的年纪。
软弱有时候并不会让人颓废,反而会让人心中有了一个宣泄口。
强作的坚强,总有一日会垮塌,他想成为她的后盾。想她对他敞开心扉,对他哭,对他笑。
因为,他可以包容她的一切。
贺清之还想说什么时,房门却被打开了,进来的医老一手端着药碗,一手还提溜着朱桦,满面的怒容。
“谷主,您是嫌老头子的药不要钱,还是嫌自己的命太长?”医老气不打一处来,让朱桦守着贺清之,谁知道熬了药回头一看,朱桦这小子就蹲在房门口?
他是让这样守着的吗?
这也就算了,推门一看,贺清之不仅起来了,还一心关注在那女娃儿的身上。
方才他可是九死一生啊!
这要是换做其他任何一个医者怕是都没那个能力把他从鬼门关给抢回来。
这怎么能让老爷子不生气。
要不是顾忌贺清之的心疾,他只怕没有那么好的语气!
“医老,替阿泠看看,她的伤也需要上药。”贺清之的心里眼里都是他的少女。
这可气坏了医老,老爷子顿时就要跳起来了:“你真是想气死我不成!”
贺清之皱了皱眉,似乎才意识到什么,他抬眼看了过去,医老正吹胡子瞪眼,要不是怕气着自己,只怕早就一巴掌扇飞了他的阿泠。
“不知为何,我感觉好了许多。”贺清之神情带着些许卖乖,伸出手示意医老可以替他把脉。
就那么一个简单的动作,瞬间就收服了老爷子。
这不,医老立刻放下手中的药碗,取出脉案细细地给贺清之把起脉来。
一边把脉,一边还捋着胡须,完全一派世外高人的形象。
只是把着把着,这高人形象就渐渐地……不复存在了!
老爷子也不知道怎么了,瞪大了双眼,满脸不可思议地瞅着贺清之。
反倒是贺清之神情从容,而后微微摇了摇头。
似乎是领会了贺清之的意思,怕是贺清之还想再观察一下,要他不要太早下判断。
可医老心中还是惊疑不定,这……他不过就是熬了个药的时间,这贺清之怎么突然就好转起来了,方才还是垂死边缘,可现在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好。
虽说,这心疾无法痊愈,可如今却是脱离了生死之关,病况稳定了不少了。
“明日,我需要去京兆府。”
贺清之一开口,就看到医老两边的眉毛朝中间凑了过去,眉头直接拧成了川字。
“可你的腿……”医老没有说下去,因为贺清之正看着那女娃。
第11章 011
窗外的池塘里飘着粉白色的花瓣,枝头嫩绿的新芽生机勃勃象征着蓬勃而上的生命力。
满园皆是春意盎然!
贺清之看向了窗外,掩饰了眼神中的情绪。
他总要为她打算周全,即便付出的代价会很高,他也不会退缩。
可他却不愿让她知晓。
医老也瞧出了端倪,心中忍不住叹息,他转过头对着唐晚泠道:“丫头,跟我来。”
贺清之听见了,便又看向了唐晚泠,给了她安抚的眼神:“这是医老,让他先帮你看看伤势。”
看少女眼中是拒绝的神情,贺清之内心也是百感交集,他有感动她的知恩图报,却少不了担忧她曾经逃亡的那段时间。
最终,是唐晚泠妥协了,只是离开前心头还挂念着贺清之。
他的腿,究竟怎么了。
他说是陈年旧伤了,陈年不是指过了许久许久吗?为何还没有痊愈。
唐晚泠忍不住看了看贺清之的腿,它们看起来并没什么不妥,可她却知道贺清之真的很痛。
当年,她就看得出,他举步艰难每一步像是用尽了所有的气力。
贺清之瞧着少女,直到视线中再也看不见了她的身影,他才直起身,用手去按住了双腿。虽然不知道为何恢复了部分知觉,可双腿没有丝毫的力量,他知道明日的他根本不可能站得起来。
十年了,虽说当年医老费尽心机帮他把腿续接上了,可到底伤得太重恢复期又过了太久,以至于骨骼虽然长好了,但筋脉和肌肉却无法恢复如初。
何况他还伤了脊骨。
如此状态,他断不能出门。
可京兆府他却必须去。
医老没有多久便回来了,一进门就瞧见了贺清之的眼神。
他看得懂贺清之的眼中是难掩的急切与恳求。
医老举起手,忍不住道:“你别这样瞪着我,我发誓我没对那女娃说过一句狠话。”
话说完了,可贺清之依旧沉默地看着自己。
医老捋了捋胡须道:“唉,你就别担心,先顾好自己,她也就是一些皮外伤,擦了药过几日也就好了。”
贺清之垂下了头,握住双膝的手用尽了气力,以至于手背的筋络都微微曝起。
朱桦看贺清之的模样,更是担忧,他跪了下来,双手轻轻按在贺清之的手背上,低声叫了一句:“公子……”
医老实在没法继续忽略贺清之的心思,叹了一口气道:“你真的决定这样做?”
贺清之抬起头,他看医老的眼神坚定无比,不用医老再问什么了。
他们都知道,谁也无法改变贺清之的决定。
“你知道的,如果我逆施悬墨针,虽然可以刺激你的筋脉和肌肉处于亢奋的状态,帮你暂时站起来行走,先不提这过程有多痛苦,一旦时效过去,你极有可能今后都站不起来了。”
贺清之眼中没有任何犹豫,他只是淡然地开口道:“能维持几个时辰?”
“至多三个时辰。”医老比了三个手指,接着又忍不住问道,“用一辈子换三个时辰,值得吗?”
贺清之听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而后又看着医老良久。
他没有回答医老的问题,仅仅低声说了一句:“足够了。”
贺清之这句话仿佛只是对自己说的而已。
医老看着快要哭出来的朱桦,心中也是无奈,只能摇了摇头道:“你好生休息,这副药你还是要饮下,明日一早我便来给你施针。”
“有劳了。”贺清之是第一次抱拳俯身准备行礼。
医老立刻扶住了贺清之的手,嚷嚷道:“别别别,老头子我不敢当。”。
接着他又跳开三步,转身就离开了屋子。
“公子……”朱桦难受极了,他当然不想贺清之至此之后再也站不起来。
他知道的……
这十年来,他见证了贺清之每一步所付出的汗水。
贺清之付出那么多才得到那么一点的回报,可眼下为了三个时辰,十年的坚持可能就会化为泡影了。
“我不懂,公子可以不去京兆尹,可以让他们把文书送来别院。”朱桦仰起头,他的眼泪就要滚落了,“反正秦大哥已经替了公子成为大都督,不会再有人怀疑公子可能就是大都督。”
“子言……”贺清之顿了顿,揉了揉朱桦的发髻,“他在朝堂之上亦是凶险万分,我不能让他有一丝危机。”
贺清之看着少年仰起头,他眼神中还有些迷茫,笑道:“饿了吧,我可不想你以后真的什么都不吃了。”
“公子……”朱桦觉得双眼里烫得很,眼泪好像又要出来了。
见少年难受的模样,贺清之只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当年子言为了成为我的影子,已经付出太多了,他怕露出破绽选择自废双腿,即便是医好了却还是留下后患。”
朱桦明白,也曾经见过秦子言忍痛的模样。他虽然伤势不如贺清之来的重,可痊愈之后却也无法与常人相比。
不走路尚可,若是行走只要细看便会发现他步态不妥。
何况,秦子言原本擅长轻功,主修的便是双腿的力量,可他为了贺清之为了自己的仇恨,改练掌功,又为了追上贺清之的功力,日以继夜的练功。
贺清之说的对,秦子言付出的太多了。
可明白归明白,朱桦毕竟是贺清之养大的,他们之间亦师亦父,又如何能让他在短时间内就释怀。
看朱桦还是一脸哀伤,贺清之忍不住想逗逗这个少年。
“小朱桦可是不想伺候我。”
“不是,我没有!”朱桦猛然抬起头,却发现贺清之竟然在笑。
他又被骗了!
可是心里还是好难受……
“人总是在不断的选择。”贺清之平静地解释道,“你不愿我重回过去,也知道我期望恢复,但凡事都要付出代价。”
朱桦像是听懂了,他低声问道:“所以……公子选择了阿泠,放弃了自己的腿,这就是代价对吗。”
贺清之一愣,他没想到朱桦那么直白,是自己对唐晚泠的情感流露的太多了吗?
不知道如何回答,贺清之主动拿了原本放在他床边的食物,递给朱桦。
看着贺清之递过来的鸡蛋春饼,朱桦吞了吞口水,虽然有些凉了,可他真的不介意,因为只有险些饿死的人才会明白,食物是多么可贵。
看朱桦吃的很快,贺清之本想去替他倒些热水,可看着自己的双腿连分毫都无法移动,也唯有放弃了。
“若是,明日之后我再也无法站起,小朱桦会怨恨她吗?”贺清之问的时候,心中有些不安,他不希望唐晚泠会因为自己的腿从而成为众矢之的。
朱桦愣了一愣,咽下口中的食物才道:“公子是自己选择的,为何我要恨阿泠?”
眨了眨眼,朱桦又补了一句:“阿泠是个好姑娘,生得也漂亮”
贺清之莞尔一笑,没想到身边这个小子竟然还瞧上了他的阿泠,不过贺清之没往心里去,朱桦毕竟还小,还不满十五。
“不恨,那便好。”贺清之抬手替朱桦抹去唇边的食物碎屑。
旁人的心绪他到不太介意,唯独贴身伺候的朱桦与顾九,想到那个黑衣少年,只怕他很难接受他的少女。
此事,定不能让顾九了解。
贺清之再见到他的少女已是晚膳之时,他是没想到,他的小阿泠不仅会做小甜点,竟然还会做菜。
听着朱桦由衷的夸赞,贺清之掩不住眉间的笑意,他的笑容清雅柔和,像是春日里的玉兰花苞一般。
看着就叫人舒心。
见唐晚泠愣愣地瞧着自己,贺清之夹了一块鱼肉放在少女碗中:“快吃吧,凉了便腥了。”
唐晚泠没有吃,视线下移时,却瞧见贺清之与他们不同,坐得是带轱辘的椅子,和那日所见的“大都督”一样。
贺清之看着唐晚泠眼神越来越黯,心中不忍,他知道这不该是她承受的,可却不得不这样选择,他也有自己的执着。
“阿泠。”
听贺清之叫自己,唐晚泠立刻抬起了头。
“可是介意我如今的模样?”
贺清之问得惶恐,却见少女坚定的摇了摇头。
“只要阿湛不疼了,便是不能站不能走,也有阿泠在,阿泠会照顾阿湛的!”
贺清之会心一笑。
他甚至有些感激金州郡守唐靖夫妇,是他们将她教导的太好了。
“那为何还要闷闷不乐。”贺清之低声问道。
唐晚泠伸出手,覆在贺清之双腿的薄毯之上,声音很轻地问道:“阿湛,是当真不疼了吗?”
贺清之的双腿常年冰冷,犯病之时更是毫无所觉,唐晚泠从不知道人的身体可以冷到这般地步,因为她虽见过许多生离死别,却从未有过机会触碰。?
这种冷,冻入骨髓,令她的心忍不住颤抖起来。
“阿湛……”唐晚泠咬住唇,拼命忍住呜咽声自喉头溢出。
唐晚泠的手滚热得,透过薄薄的绒毯传入,让贺清之心头一暖。可他的腿却根本捂不热,就像是死物一般,没有丝毫的生气。
“我保证,只要不下地,便不会疼。”贺清之隐瞒了真相。
他想着日后即便会疼,他也要忍着,至少不能让他的阿泠瞧出丝毫的端倪。
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信了,贺清之见她抹了抹眼泪,便开始大口大口的吃饭,像是把所有的郁结都发泄在食物之上。
也好……
若是她再问下去,他便不知该如何应对。
贺清之吃的较少,多数也是一些清淡的菜肴,很快他便放下了碗筷,瞧着桌边的两个半大的孩子。
“明日,我会带你去京兆府,取回你的奴契文书。”
朱桦一听,立刻放下碗筷道:“公子,我也去。”
贺清之摇了摇头道:“明日你另有任务。”
一听贺清之竟然支开自己,朱桦立刻就不淡定了!
第12章 012
翌日,天才蒙蒙亮,雀鸟的叫声都未曾欢快起来,贺清之便已经醒了。
医老和朱桦都在他的床前,神色凝重。
贺清之看朱桦微微动了动嘴,然而却什么都没说,心中难免会有愧疚。
他知道这些年来身边的人都将他视为亲人。
而对贺清之来说他们都是他人生中上天赐恩赐的家人。
是弥补他丢失的亲情。
“开始吧。”贺清之淡淡地说道,似乎对于可能出现的后果都不甚在意了。
“朱桦,给你主子。”医老手中是一块洁净的棉布,叠的四四方方厚实的很,而另有两根韧性十足的皮绳。
贺清之见朱桦缩了缩手,满脸都是不忍心,心中的愧疚感越发重了,他低声呼唤道:“朱桦。”
贺清之只是叫了少年的名字,可少年却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公子……”朱桦想要拒绝,却见贺清之闭上了眼。
医老摇了摇头,然后才说道:“拿着,你也不想你家公子因为疼痛导致前功尽弃吧,那就真的得不偿失了。”
贺清之张开嘴,之后他咬住了厚实的棉布,感受到双手都被朱桦以皮绳固定,可活动的范围变得十分局限。
“臭小子,我给你留点了活动空间,免得你因为疼痛的厉害挣扎伤了自己。”医老轻轻拍了拍贺清之被束缚的双手。
朱桦实在不忍心看,他扭过头,用手背用力抹去眼泪。
假如是顾九在这里,他一定不会同意,一定宁可打晕公子都不会让他这样伤害自己。
如果贺清之真的从此站不起来,他很难不怪自己竟然做出这个决定。
“我要开始下针了!”医老看着躺在床上的贺清之,又看了看屋外,此时天渐渐地开始大亮了起来。
贺清之无法说话,只是从喉头发出了“嗯”。
悬墨针,医老很少会用到,这是一套十分特殊的针,既可以用来救人,还可以用来杀人,对比普通的针,除了色泽上的差异,最主要的便是材质。
这套悬墨针内中是空心的,可以加入不同的药汁,在行针同时将药汁顺着人体的穴位注入筋脉之中,以达到辅助治疗的作用。
而这一次,医老要用它刺激贺清之被废的腿部筋脉以及活化他僵硬的肌肉。
只是这个过程会异常疼痛,不仅是肌肉和筋脉,药入体内甚至会让贺清之本就不堪重负的心脏挛缩。
原本医老是绝对不会同意的,好在贺清之的病情竟然稳定了。
只见医老双手持针,六支墨黑色纤细如丝悬墨针同时射入了贺清之双腿的几处穴位,针一入体,贺清之顿时睁开了双眼。
接着是一声闷哼,贺清之下意识咬紧了口中的棉布,剧痛自脚底直串心房,令他脸色瞬间惨白,他双拳紧握,指甲深入掌心。
可即便如此,贺清之的手却丝毫不动,他知道就算医老留了可动范围给他,若是挣扎起来必然会留下痕迹,他不想让他的阿泠发现。
医老看着贺清之的模样,他的双腿肌肉开始跳动起来,接着连腿都开始震颤,墨黑色的针身逐渐地开始恢复原来的深青色。
知道时间耽误不得,医老立刻十指连动,所谓逆施关键就在逆这个字,针入体后还要他本身的功法迫使药汁在筋脉中逆流,方才可以达到真正的效用。
“忍着点,现在才是关键的时刻。”医老说完,就对朱桦说道,“朱桦,过来注意他的腿,必要时一定要按住。”
贺清之的双腿原本是不会动的,但施针的过程中会一步步活化,如果提前束缚那会影响效果,但不束缚同样会因为剧烈的药物反应而适得其反。
疼,这种疼激起了贺清之记忆深处的恐惧,那种排山倒海而来的绝望感再一次刺激他体内的每一处。
那是他被囚禁在阴暗的水牢里,双腿被那宦官葛福一寸寸挫断时的感受。
那时,即便他脊骨已断了,可他的身子却没有完全失去知觉,他硬生生听着自己双腿的筋骨错断所发出的声音。
是痛入骨髓的绝望。
贺清之心中充满了不甘又恐惧的感觉,他的双手再一次攥紧了,喉头溢出低沉而压抑的声音,像是呐喊一般。
医老看着原本恢复原色的悬墨针再一次逐渐泛黑,口中立刻道:“朱桦,注意了!”
贺清之的双腿原本肤色瓷白,就在这个时候那原本泛青的筋脉居然呈现出赤红色,医老功力一催,回流到悬墨针内的药汁再一次进入贺清之的体内。
只是不同于原来的走势,漆黑的药汁在肉眼可见的情况下,先是顺流接着竟然逆流而上逐渐覆盖了原本赤红色的筋脉。
费了一番功夫,医老和朱桦也是满身大汗,眼见悬墨针彻底恢复原样,医老立刻收了针,就让朱桦伺候贺清之换洗。
就在医老吁出一口气,打算再去准备药材让贺清之回来之后药浴,说不定还可以挽回些许,却没想到……
一开门,就见着那女娃儿。
唐晚泠在门外已经待了不少时间,只是她一直不知道贺清之醒了没有。
乍一见白胡子老者,她本能向后退了两步,心中惶恐又惊讶。
莫非贺清之又犯病了!
所以天没亮,这个老医者就来了贺清之的房间。
“老先生,阿……公子他怎么了……”
唐晚泠一开口,贺清之就听见了,此刻他的双腿已不如之前疼痛,而且充满了力量,他可以随意掌控。
甚至比他过去任何时候都可以行动方便。
三个时辰,他不能再耽误了。
“阿泠。”贺清之主动叫了她的名字。
“阿湛!”唐晚泠忍不住上前两步,越过医老就要进门。
“我没事,不用担心,你且等等,我稍后便来。”
贺清之那么一说,唐晚泠就收住了脚步,她虽然很想进去,却也明白昨日朱桦所说,男女授受不亲的意思。
她想了一夜想明白了,贺清之未曾娶亲,而她也不是张妈妈这个已婚的妇人。
曾经她也有着贵女的身份,她是郡守之女,是金枝玉叶,许是这两年为奴因而才忽略了女子该有的矜持。
如此……贺清之会瞧不起她吗?
唐晚泠有些惶恐,但很快便甩开了脑中的想法,回道:“好。”
少女甜甜的嗓音,让贺清之心头一松,他是打算对她说出一切的。
可眼下,他真的还没有做好准备。
贺清之还不知道怎么能完完全全将自己的状况坦诚给少女。
他本以为,不让少女进房,她会暗自神伤的。
没想到,她还是那么乖巧顺从。
贺清之配合朱桦快速的梳洗完毕,也换了干净的尿褯子,虽然他现在可以行走自如了,可依旧无法控制,他不希望今日会有意外发生。
唐晚泠等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便见着缓步而出的贺清之,他竟然是走出来的!
贺清之在少女眼中看到了惊喜,他心头微酸,只怕今日午间,她便会自责不已,他都还没想好要怎么哄她。
“阿湛没事了吗!”唐晚泠有些不安问道。
贺清之对着她微微一笑,随后转向朱桦叮嘱道:“我方才交代你的事,切记小心行事。”
朱桦先点了点头,之后又不太不放心道:“公子……真的不要朱桦随行吗?”
三个时辰很快便过了,倘若贺清之没有办完事,又或者途中犯病了,那要怎么办。
虽然他不能改变贺清之的病痛。
可至少,有他在,便能保护贺清之。
还可以背他回来。
*****
马车之上,只有贺清之和唐晚泠两人,瞧着少女怔怔地看着自己,似乎有话想说一样,贺清之支起身体,抬手先给唐晚泠倒了一杯茶水递了过去。
见她惶恐地接过,贺清之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笑容道:“怎么有话要说吗?”
“其实……阿泠不在乎奴契文书。”唐晚泠低声说道,她今日一早找贺清之,就是想告诉他,他可以好好养病,她不在意那些文书。
她能不能成为自由身,她真的不在乎。
她只在乎郡守府冤死的人,在乎待她如亲女的父母亲人。
想到这里,唐晚泠忍不住看着贺清之,她还在意的是他这个恩人的身子是否安好。
贺清之怎么会不明白,再见到她一早便来,他就已经猜到了,只是他怎能放任那些欺辱她的人。
“替你脱了奴籍,便是为你父亲翻案的第一步。”贺清之看少女托着茶杯眼中流露出感激的模样,心情就更好了。
“可是……那个京兆尹真的会拿出来吗?”唐晚泠不安心,总觉得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
那天她趁着看守之人饮醉酒后翻窗而出,先是跟着倒夜香的车出了庭乐坊,接着又偷了街边商人的大马,这才让庭乐坊和被偷大马的人去了京兆尹报官。
见到追兵,她更是慌不择路,连原本会骑的马也不受控制了。
若不是与贺清之相遇,被抓回去是小,也许还会伤了无辜的路人。
想起来,唐晚泠就后怕不已。
“不用担心这些,你的未来只能掌握你自己的手上。”
贺清之的话,唐晚泠听得懂,他一定会还她自由的!
唐晚泠还想说什么,突然马车就停下了,她见贺清之微微皱眉,立刻就担心起来,这样颠簸他的腰腿是不是又痛了。
“发生什么事?”贺清之低声问道。
驾车之人立刻低声回道:“谷主,是丞相的车架。”
贺清之的别院皆是落枫谷之人,他们换回了普通人的装束,混迹在市井之中,随时掌握盛京城的风向。
和琴画这些前线的探子不同,他们越是平凡,越是不容易让人怀疑。
一听是龚丞相的车架,贺清之皱了皱眉,不出他的意外。
此刻一道贺清之熟悉的声音传来:“车内可是清湛公子,本官特来要回家奴唐晚泠,烦请公子下车。”
第13章 013
一听有人来讨回自己,唐晚泠便紧张起来,她的双手抓紧了衣摆,神色中充满了绝望,就那么看着贺清之。
她的眼神让贺清之心房一颤,是怎样的遭遇令她至今都无法宽心,甚至连自己都无法令她安心。
这些人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贺清之压抑着心头那燃起的怒火,放低声音靠近他的小阿泠道:“不用担心,一切都有我。”
唐晚泠眼神中的绝望却没有因为贺清之的话而散去,只是多了一份感激,她忍不住看着贺清之的腿。
她知道,他很强,能为她做主。
可她却不希望他牵涉其中,因为她怕自己会害死他,他身子那么差,也不知用了何种方法竟然一夜之间能站了起来。
想起来她就心有不忍。
见唐晚泠咬着唇,抓紧了自己的衣衫,又摇了摇头,贺清之顿时就明白了她的心意。
他的小阿泠还是如此懂人事,如此乖巧。
那他更不能放任那些欺辱她,危及她的人。
“放心,我保证不让你担心。”贺清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又静等了片刻,贺清之才缓缓开口道:“丞相大人当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呐。”
贺清之的语调轻缓,声音不大不小,恰巧令街上忍不住围观的人都听见了。
这不,顿时四周就有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什么事,什么事?丞相竟然为了一个家奴和清湛公子对上了?”
“谁知道啊,这太匪夷所思了,不过就是一个奴隶而已。”
“可不是吗?清湛公子是什么人?那可是我们圣上都看重的,这丞相也太不给皇帝脸面了吧!”
听围观群众那么说,贺清之唇角微微上扬,虽说此刻他的身份不过是一介平民,即便不属于大辕国管辖,可他却身在大辕国,少不了要被龚丞相的身份掣肘。
但,清湛公子这个身份却也不是毫无胜算的。
端看他如何掌握这民众的力量了。
贺清之笑的舒心,龚丞相可就不乐意了,这前日才被大都督这个废人揶揄了一番,如今这个两眼一码黑的草民竟然也敢对自己无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