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不语挣扎着从床上坐起,像握着救命稻草般死死捏着那骨节分明的手腕不肯放开,他想说什么,可太多的话交杂在心头,堵得他嗓子发紧,声色沙哑道:“师尊……”
季沧笙似乎被这一声惊醒,眼睫轻颤,极缓地,极缓地,抬起双眸,一切的动摇被封下,只剩冷如寒冰的坚定。他缓缓的,不容置疑地,一分一厘将手抽走。每抽离一分,就仿佛有一把刀子,在花不语心上剜下一块肉来,那么决绝,那么不带丝毫牵连。
他从未见他如此绝情,曾经数载,若浮生一梦,而此刻,梦醒了。
季沧笙并未问责,他们皆有前世记忆,所以心里清楚,此事无法为外人所道,可一旦挑明,那些囫囵藏起来的东西被掀翻到阳光之下,便如鲠在喉,再也无法……回到以前了。
季沧笙避开他绝望的眼神,语气里听不出分毫的不舍,仿若在下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命令。
“既然如此,你……便离开天元门吧。”
是啊,他是天元仙尊,视天下众生平等,又怎会偏心他一点?昨日种种,不过是他……自作多情的错觉罢了。
花不语不禁苦笑,在心中嘲笑着自己,可他更清楚的是,胸膛之中跳动的这颗心,早就不属于自己了。
“师尊,你当真……要赶我走?”
“不赶你走,难不成我要养一匹狼在身边?”季沧笙觉得好笑,也觉得可笑。哪有四五岁的小孩会有那般心智,倒是难怪,花不语曾经那些作为,现在可真是……说得通了。
可怜他这一片心,究竟是给了谁。
季沧笙说着,都快气笑起来:“花不语,你莫不是忘了,上一世,是谁杀了你,而你……又杀了谁。”
“我把你拖下地狱,你敢说,你就没恨我分毫?”
花不语听见自己的名讳,被捏住脖子一般呼吸不畅起来。
“既然你有上一世的记忆,自然知道我是什么人。我们一世为仇,我杀过你整整两次,不可能再让你待在门派!”
“师尊!”花不语浑身发寒,不知哪来的力气,翻身下床,跪在了季沧笙面前,语似哀求,“你能不能……不要再推开我。”
“我从来不信那些,即使你不对我解释分毫,我也……会一直相信你。”
季沧笙冷不防撞进那双深邃的眸子,只觉得心脏被狠狠扎了一下,痛不欲生地闭上眼眸,许久,才缓过神来。
“你……拿什么来信我。”
那双不比他温暖的手轻轻执起他冻得近乎失去知觉的手,接而缓缓牵至一个宽实的胸膛。
一样的被阴寒之气浸得冰凉的肌肤,骨肉之下的心跳却清晰地敲在他的指尖。
“我说过,这条命,早就是你的了。”
季沧笙觉得那心跳烫得要将自己灼伤,如贴近烈日一般将他彻底融化,可他却再也不敢回应了。
他不能再把他留在身边,他不想花不语死。
“你可知道你现在的处境?”这个想法仿佛给了他最有力的支撑,让他不至于迷失在这致命的温柔乡里。
“我……知道。”花不语喉头一哽,却不再隐瞒,“重生之后,我觉醒修为时,本是练气三层。可……回天元门时,却成了练气五层。”
花不语苦笑道:“我该知道修为是无法嫁接的,何况那时我的身体,若是真的接受来自天元仙尊的修为,肉.体凡躯,只会爆.体而亡。”
“直到在怜秋秘境时,发现无名竟然是阴界之物,我才明了……在一开始,我拔.出无名晕厥时,诅咒便……已种在我体内。”
花不语垂着双睫,仿佛在回忆什么极为痛苦的回忆:“前世……是师叔救下了我,收我作为弟子。”
季沧笙的指尖颤了颤。
“师叔替我……保管无名。”他没再解释下去,“师叔心思通透,定是比我更早发现诅咒,他从未对我透露分毫,直到最后,我也没寻到他……”
他再说不下去,可二人都知道那归于寂静的是什么。
良久,季沧笙才张口,仿佛干渴许久之后无力又嘶哑:“那你可知,肉.皿是何?”
花不语顿了顿,他觉得自己应该知道,可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
“玛瑙妄图复活的……是混沌时期所生之恶——旌斩。”季沧笙趁着花不语愣神之际将手抽走,“旌斩复活,天下将会变得比上古之时更为混乱,而你……正是他复活的关键。”
花不语没听过旌斩的名号,却光是从混沌时期便能猜出几分,难怪沈释不愿告诉自己,那定是要让这肉.皿,带着无名之中的诅咒一并彻底毁灭,连神魂也不能留下丝毫。
“若如你所说,当初……见你之时……”季沧笙几乎一字一哽,尾音奄奄一息,可花不语早已听不清之中的情绪。
若是初见之时,季沧笙便发现了自己体内的诅咒,知道自己是会祸害天下的肉.皿,还会将他带回天元门吗?
花不语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结了冰碴,滚动在筋脉里刺痛无比,痛得他彻底清醒起来,清醒到觉得重生之后的一切都如黄粱一梦,季沧笙依旧是那个季沧笙,大爱到无情。
他听见季沧笙语气冰冷,一如记忆里那般,带着压抑的疯狂道:
“我当初真该杀了你。”
花不语不知道自己此时是什么情绪,他的心早就痛到麻木,除了绝望再无更多情绪。他闭上双眼,敞开了胸膛,露出脆弱的脖颈,等着死亡的到来。
可他没等来刀锋没入的刺痛,只等来一个微凉、柔软,轻得似梦一般的,吻。
未完待续.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小半章,还在反复修,晚点贴上来orz
第110章 第一百零七章
心脏在一瞬间狂跳起来,如浴火重生,如死灰复燃,泼天的绝望转瞬再无踪影。
花不语分不清这是幻觉,抑或梦境,他能看清那近在咫尺的睫毛细微地颤抖,缓缓掀开的薄玉似的眼睑下,冷泉一般幽深透彻的眸子。
眼神是骗不了人的,那里面的情愫在互通的心意面前无所遁形。
那一刻,心中仿佛有粒烧焦的种子,带着无限生机的嫩芽破开那焦死的外壳,向着四面八方蔓延开来。
这个吻并不绵长,却极尽温柔,花不语呆愣地看着慢慢退开的人,只觉双手奉上这条命,也再无遗憾了。
他张了张口。
胸前落下那双骨感瘦削的手,掌心分明是凉的,却有什么奔涌进他的胸膛里。
花不语还未从这突如其来的惊喜中缓神,那双手只轻轻推了他一把,四周景色变幻,再清明时,已是在山门之外。
此处花不语再熟悉不过,李淑君磨蹭,他常停在门前等她,那一条蜿蜒的石径的某处,便是天元门的正门,但凡正统的天元门弟子出入,都得从此。
花不语身上还有修为大失的无力,却再找不到刚醒来时那种彻骨的阴寒,他心中一紧,仿佛想到了什么。
不……
他踉跄地站起,每接近那结界一步,便越是恐慌,越是呼吸困难。
终于,他触到了那无形的结界,如触碰着春日清澈的水面,结界上荡开薄薄的水波,花不语再向前,穿过那水面,却再次出现在了山门之外。
他确实,再进不去了。
阳光烤在背上,很烫,他体内的诅咒分明已被拔除,他却心寒得快要死去。
从今往后,他再没有进天元门的资格,也不再是……天元仙尊的座下弟子了。
花不语以为自己会发疯,会失控,会像从前那样失去自我,可他却从未如此冷静,从未如此清醒。
他清醒地知道,他被赶出来了,就再也无法在他身边了。
不是恐吓或者威胁,也不是气话,季沧笙真的把他赶出了天元门。
他怎么能赶他走……
花不语能明显感受到与之前的差异,即使他现在悲伤又愤怒,却能控制下来不再有那种紧绷的失控感。
他不知道季沧笙在那一瞬对自己做了什么。他不用死了,却没有半分释然,他只想回去,诅咒可解倒罢了,若是……若是……
花不语不敢想下去,他看向山门之处,从未有过的强烈无力感几欲将他淹没。
日头越来越烈,天空蓝得不真实,云朵又白又厚,被阳光照得发亮。
阳光将地面晒得发烫,连风都是微热的,花不语就这么跪在石阶上,背脊挺拔,面色却如大病初愈的惨白。
不过半个时辰,山门结界之处涟漪微泛,一身着弟子服的女子浮出,见到花不语神色一凝,眼底浸着掩不住的悲伤。
李淑君贴着石径的边缘走到花不语身侧,抱着装满储物戒与储物袋的布袋,跪在花不语旁边,低声说道:“师兄,天元仙尊让我把……”
李淑君说着哽咽起来:“二十二上仙正在主殿劝说,可天元仙尊态度很坚决……”
花不语目不斜视,像一座塑像般跪在那里,他修为大跌,又身受重伤,此时额边已浸出了细汗,绕是他向来与柔弱一词搭不上干系,可此时却莫名透出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
李淑君陪在他旁边跪着,时不时急促地将落下来的眼泪偷偷抹掉,日头流转,不会儿便换作了夕阳,这么斜斜照着,将大地铺上一层血色。
除李淑君外,再没有人经过此地。
小姑娘眼泪哭干了,她现在的修为和花不语差不多,也觉得疲惫,跪不住了,身子有些摇晃,还是咬着牙没离开。
“贤淑。”花不语蓦然开口了。
“师兄,你说。”李淑君精神一震,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会过问,因为她知道,她什么忙也帮不上,他们不想让她知道的,自然有他们的道理。
可只是不想看他们这般折磨。
她想,或许,事情并没有到这般无可挽回的地步,天元仙尊禁止天元峰的弟子再与花不语接触,可没让她也不准。
“你说过,每个人的颜色是不一样的,我,是什么颜色?”
“师兄是……唔!”李淑君惊呼着捂住了嘴,她满是不可置信地看向花不语,眼睫抖动,落干了的眼泪刷地又掉下来。
花不语心中一沉。
“师兄,我……”李淑君哽咽起来,“师兄的颜色很鲜明,很柔亮,干净又透彻……是非常,非常好的人。”
自入天元门正式修炼之后,李淑君能看的越来越清楚了,她惊讶地发现,那些染在花不语颜色中的墨点彻底不见了。
“贤淑,你跟我说实话,我与之前,有何不同。”
李淑君只顾着兴奋,没听出花不语语气中压抑的沉重,她擦了擦眼泪:“之前……之前,嗝。”
她哭得有些岔气,便没压抑着声音,像声嘶力竭般吼着:“之前师兄的颜色也是如此,但是,但是不知道为何,又一团墨色横亘,那墨色很可怕,师兄有时候很可怕,那墨色就会变得很大很大,像要把一切颜色吞了一样可怕……”
李淑君哭得脑袋发昏,说不定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花不语却听懂了。
他捏在身侧的手颤抖着,不是错觉,自己身上的诅咒被拔除了,再没有令人疯狂的失控感,再没有阴气入体却滋养生息的违和感,他终于……成了一个正常人,不再是复活恶魔的肉.皿,真的……不用死了。
是季沧笙救了他。
可季沧笙呢?
那诅咒……如若真的可解,上一世沈释又怎么会死?
花不语突然抓住李淑君的肩,虽修为大跌,可毕竟这么大个子,身上紧实的肌肉并不是白长的。李淑君被掐得有些疼,却生生忍了下来,她被花不语可怕的神色吓懵了,连哭都止住了。
“师兄?”她不确定地喊道,心底涌起一股害怕,小姑娘仔细看过去,却也没再见那墨黑。
“贤淑,你……”花不语喉头发紧,话到一半有些失声了,他换了换,却还是有些颤抖,“帮我看看,师尊他……”
小姑娘一愣:“天元仙尊好像受伤了,不过并无大碍,二十二上仙都知道,应该不会打扰太久,此时应是歇下了。”
花不语摇了摇头:“师尊他替我……”
李淑君睁大了眼睛,深深吸了口气,这才听懂花不语说的什么,手忙脚乱怕起来,一个不稳差点摔石阶上。
“我我我、我这就去!”
花不语看她轻易地就进入了结界,心中一痛。
他从没觉得进出山门是多困难的事,此时却如阴阳相隔般无法打破。
他从白歌那里听说,白歌曾经破解过这个结界,后来二十二上仙与天元仙尊便重新下了个更古老复杂的定制,若是逃命至此处,可穿过结界进入一虚无之境,门内自有守门者感知,过来接待,若是路过,只需再在虚空之中前行一段,便如鬼打墙一般重新出现在山门前。
花不语触发了结界,却无人出来查看,想必已是交代过了,他别无他法。
片刻的等待如过了一世那么长,花不语忽然有些害怕起来,他怕李淑君告诉他,季沧笙承下了那诅咒,他宁可自己死也不愿如此。
最后一丝红日的边缘埋进了天边,天色未黑,却透着沉沉的绛紫色,沉重而压抑。
李淑君去得急回来得也快,火急火燎地奔出来,甚至急得说不出话,可花不语见她眉梢间带的喜色,一颗悬着的心缓缓安定下来。
他没有……
花不语觉得头有些昏,恍惚了一下,才稳住身形。
小姑娘吓得立刻扶住他,又急又气,最后吼似的喊出来两个字:“没有!”
“嗯。”
李淑君点点头,缓了好一会儿,才兴奋地解释道:“师兄,我仔细看过了,一丁点儿黑色都没有,天元仙尊的颜色好像比以前更亮了,不过你别担心,这是好事,唔,也可能并没有变,我现在看得更清楚了!”
小姑娘叽叽喳喳地,让花不语心里好受了些。他活了两世,前后加起来年过半百了,亲情的感觉太远,远得他要不记得了,天元峰给了他“家”,而李淑君则是上天留给他的宝物吧,他想,他早已把她当作了亲妹妹。
李淑君跑得气喘吁吁地,毫无形象地坐在留有余热的地上,傻乎乎笑了会儿,回过神来,现在不是笑的时候!才收起表情严肃地跪好。
“贤淑。”
“诶!”她清亮地回应着。
“你回去吧。”
“……”小姑娘的表情僵在脸上,不情不愿地忸怩一下,没动。
“乖,听话,回去吧。”
“哥……”李淑君委屈地瘪瘪嘴,“我想陪你,天元仙尊下令了……不得过来见你,任何人不得说情。”
她本是不愿告诉花不语这些的,可她憋不住,她一想起这些就想哭,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们明明那么好……
花不语顿了顿,心想果然。他早有料想,早就做好了准备,可还是在听到的时候心中一痛。不过这些疼痛只是在不断的疼痛之中的一部分,他恨不得能早点痛得麻木掉。
“你修为不高,身体遭不住的,听话,回去吧,我没事。”
李淑君不知道花不语现在的修为和她已想差不多,也没怀疑,只是不想离开。
“贤淑。”花不语少见她不听自己的话,语气里也无责备,“你……能替我照顾他吗。”
李淑君瞪着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花不语。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原谅我,只是……我不在的时候,我想你能帮我。”
李淑君好容易缓过来,鼻子又酸了,她眼圈一下子红了,认真点点头:“秋天燥,我去给天元仙尊煮碗银耳汤。”
花不语从储物戒中取出一本札记,便打发李淑君离开了。他没有别的办法,并非不相信折花及诸位师兄,只是不找这样一个借口,这傻丫头是断不会回去的。
等李淑君走后,天也黑了,世界彻底安静下来。月亮被遮在了厚实的云后面,天空却很亮,云层背后有无数星辰闪耀,修者飞升后,会与这群星伴吗?
天元门虽是上仙界中心,有二十二峰上仙,天元仙尊坐镇,监管上仙界众修者,救济下凡界之苍生,制约两界太平,是天下最公正无私的门派,往日进出却是不多的,此时夜铺下来,夏末秋初的蝉鸣透着濒死的凄凉,入夜之后寒气蔓延上来,简直对花不语的伤势雪上加霜。
花不语依旧笔挺地跪着,不动摇分毫,仿佛融进了这安静的夜里,如这夜色一般,空寂又悲凉。
第二日,李淑君下了功课便又偷偷跑了出来,看到花不语苍白的面色吓得噗通跪了下来,她劝不动,只好去找季沧笙,可那个温柔的人却像一夜之间变了似的,以养病为由闭门不见任何人。
没人劝得动季沧笙,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般不进油盐的,像活在自己的世界的模样,天元峰几个弟子离开了一半,整个山头变得冷清又压抑。
也没人劝得动花不语,硬生生拖着病躯跪了两天两夜,水米不进,仿佛季沧笙不收回逐出令,就宁愿跪死在那里。
平日里看起来,两方都不是性格硬倔之人,却不约而同地犟起来,众人只叹这师徒二人越发相像了,却没人能改变这状况。
烈日狠狠曝了几天,风一吹,云布起来,在夜里,只听惊雷一声,瓢泼的雨笼头砸下。
这场秋雨,来得粗.暴且热烈。
未完待续.
第111章 第一百零八章
李淑君向来睡得沉,特别是这几日,磨得她心力交瘁,睡着之后天塌了都不知道的,却被一声雷响惊醒了。
刚醒的时候她还有些迷糊,砸吧了两下嘴睡回去,却在来势汹汹的雨声中彻底清醒了。
小姑娘像是被冻着一样,两瓣嘴唇直哆嗦,她笨手笨脚披上衣服赶去山门外,看见那个在雨中也屹然不动的身影,忽然不敢出面去劝了。
没人告诉她发生了什么,这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真的很糟糕,也很无可奈何。
总要做点什么。
李淑君沐着夜雨。秋雨该是缠绵柔软的,淅淅沥沥接连下好段时间,把最后的暑气冲进土里埋起来,将青涩的果实蕴养得丰硕饱满,而不是这般凶狠地,想把世间一切冲刷洗去。
进入仙寐山地界之后,即便豆大的水珠粗鲁地倾泻着,也无法将这缓缓萦绕在山间的灵气搅浑。这是夏老祖的庇佑,充盈的灵气让李淑君逐渐沉静下来,同时也坚定了心中的某个念想。
连最后一丝恐惧也被洗净了。
她不怕受罚,也不怕被逐出天元门,她吃得苦,大不了跟随师兄离开,过去的日子那么难挨,不也一样撑下来了么。
天元仙尊小憩的屋舍远离弟子房,僻静又更显孤独,此时结界撤了,雨水砸在门外林中,秋日的竹叶干硬,发出躁人的声响。
李淑君没有犹豫,快步走到门前,干脆利落地跪下了。
这屋舍修得简陋,屋檐不深,瓢泼的雨不客气地往她身上砸,以天元仙尊的修为,足够发现自己了。
李淑君在心中默默背着门规的入门篇,打算背完第一章 ,要是天元仙尊还没醒,就算是被揍一顿也要出声请人了。
师兄已经跪了两天两夜了,他面色越来越差,那副大病初愈的模样挤得她心坎儿疼,她不敢问,却不瞎也不傻,他真的撑不了多久了。
这场秋雨无疑是雪上加霜,即便是修者也经不住这个折腾啊。
思至此,李淑君没忍住又哭起来,许是这雨声真的很能引起共情。李淑君越哭越难受,最后变成了嚎啕大哭,上气不接下气地直抽抽。
门吱呀一声开了。
屋内亮着一盏灯,不算很亮,季沧笙披着一件玄色薄衫,身上带的寒气与那烛火带来的温暖相差太大,扑得李淑君一个寒颤。
“别跪了,进来吧。”
浑身湿漉漉的小丫头吸溜吸溜鼻子,抽抽得直打嗝,却没起身,跪在那里直摇头:“师兄,师兄他……”
扶她的手顿了顿,雨水冰冷,可他身上的寒气更为刺骨,季沧笙转而取下身上的外披给小姑娘搭上:“贤淑,你进来听我说吧。”
李淑君又抽巴两下,挫着手臂爬起来,她知道他不是这般无情不讲理的人,受伤的不止自己师兄,天元仙尊也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甚至看着更为虚弱。
她乖乖关上门,坐到桌旁,捧着递过来的热茶小口小口嘬,想起山门外水米未进的花不语,眼泪又滑下来。
“天元仙尊,为什么……”
“贤淑,你觉得,我对他不好吗?”
李淑君摇摇头:“天元仙尊对师兄很好,对我们都很好……”
“所以是不是想不通为什么我要将他赶走?”
“嗯……”她可怜巴巴地给花不语卖起残来,“师兄一直跪在门外。”
“我知道。”
李淑君不说话了。
“贤淑,有件事……我本不愿告诉你,因为很危险。”季沧笙垂了垂眼睫,“他……你师兄若是继续留下。”
他想了想措辞:“之前,你师尊给他算了一卦,他会因为一个天命之人命殒。”
李淑君吓得一抖。
“这天下共有两名天命之人,都在天元门,你懂了吗?”
“如果师兄不离开天元门,就会……”
“嗯,你在卯安峰也学习过一段时间了,想必也知道,改命需要多大的代价。”
“那师兄离开天元门,就会安全了吗?”
“不确定。”季沧笙的面容在摇曳的烛光中笼上了一层阴翳,“可若他继续留在天元门,一定会死。”
小姑娘眼泪又掉下来:“怎么会这样……”
“我试过……改不了。”他的声音疲惫而沧桑,“贤淑,我与你一样,我也……很爱他。”
李淑君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认真地点头。她心里莫名觉得,不一样的,他们的感情,应该比她更深、更浓,因此即使心痛,也要狠心将人赶走。
“贤淑,只有你能劝他。”
李淑君摇头,眼泪再次落下:“天元仙尊,我劝不动……我劝不动啊,我、我……我不敢,师兄怎么会忍心离开啊……他定是知道的,他不愿意离开……”
她头顶落下一只手,不算宽厚,冰冰凉凉的,有什么凉爽的东西钻进她脑袋里,让她情绪舒缓下来。
小姑娘安静下来,望着桌上的烛火有些呆,余光中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是一樽九方鼎。
漂亮的鸢尾鱼舒展着斑斓的鱼尾,闲适地活在那一方小小世界里。
季沧笙取来一支素银簪,淡白瘦削的指尖微不可查地抖了抖,便将簪子放到桌上,极轻地,细碎的声音淹没在了雨声中。
李淑君认得这簪子,还是以前师兄带她出去玩的时候一起挑的,师兄眼光太差了,这簪子虽是银簪,却素淡高雅,男子戴上也不觉违和,果然,天元仙尊也很喜欢这簪子,几乎是常戴着。此时这素银簪放在桌上,李淑君心里咯噔一痛。
“贤淑,去吧。”
李淑君颤颤巍巍伸出手,指尖悬在簪子上方迟迟不敢落下。
“贤淑。”
季沧笙又唤她一声,她终于是闭上眼睛,没憋住落下两行泪来,咬牙将簪子攥进手心了。
离开的时候,季沧笙又将她叫住了,只淡淡地说道:“门边有伞。”
至此之后,便是再无人与他撑伞了。
李淑君看着门外已隐去的夜色,天边朦胧地泛起青紫的光,这么大的雨不知还要下多久,今日的天……也不会再亮堂了。
她撑起了素色的油纸伞,走向山门,心怀胆怯,步履沉重若有千斤,这段路太短,短得她还没理好心绪,便临近了山门。
雨声太大,李淑君静静走到花不语身旁,为他撑着伞。秋日的凉意被雨水浸得寒冷,湿润的衣布贴在皮肤上,雨水顺着皱起的纹路滑下,水珠顺着伞沿落下,砸在干净光滑的青石板上,溅起一圈水花。
还是要说的。
李淑君开口,不如她想象那般冷静,分明想过无数次说辞,张口却只剩下哇地一声哭喊。
太多了,太多的话挤在她嗓子眼,堵得她无法解开。
伞落在地上,旋了一个圈,雨水转瞬没过了伞底。
她对着花不语跪下,脸庞被雨水抹花,祈求一般嘶吼:“师兄,求求你……离开吧。”
离开吧,不然你会死的啊。
“不要再回来了,永远别再回来了。”
花不语神色没有半分松动,只是那双眼睛,落在她肩头玄色的外披上,再也移不开。
李淑君并未发现,只嚎啕大哭着,再说不出话,她想到什么,将那支素银的簪子拿出,颤抖地递过去。
雨水落上去,更显那银白的簪子伶仃茕茕。
花不语紧绷的表情终于变了。
“哥哥……天元仙尊让我给你带话。”李淑君的声音听着有些古怪,若是细看,那双眼睛里失去了神采,宛若傀儡般自说自话,“说他从来没有动过心,从上一世开始,他最讨厌的人就是你,所以才会在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杀了你……答应你,也不过是想报复,他不想再见到你了。”
李淑君静静跪在那里,花不语想通过那双无神的眸子看见什么,可他却什么也看不见。
不过是报复。
是啊,不过是从未动心罢了,他早就知道,他一直都知道的啊……可为什么,他亲口说出来的时候,还是让他心如刀绞。他觉得自己的心早该被这雨水浇得冰冷麻木了,可还是疼得喘不过气来。
他当真是,从没对自己动过哪怕一分的情。
他突然好累。
累到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啊……
花不语觉得眼角滚烫,可雨水流过,那最后一丝温度也不再了。
他为任意布下一遮雨结界,看着那件薄披好久,胆怯似的不敢伸手。他拾起地上的伞,将雨水倒干,缓缓站了起来。
膝盖的疼痛被千针所刺的麻木给压了下去,一面油纸隔开了这偌大的天地。他僵硬地、行尸般地,一步一步,撑着伞,离开了这个他魂牵梦萦之地。
终究是一拍两散。
宛如夜幕一般的清晨,一直走到傍晚,他不知道走了多远,多久,仿佛走了一辈子那么长,走到雨停了,夕阳如血如火,刺进他的眼里,光芒之甚,似要把他的心也融掉。
可那里早没什么可融的了,只剩一空荡的躯壳,住客不知所踪。
他们之间没什么来去,离开时什么也带不走,该是还清了罢。
可一切都带着他的气息,包括他的呼吸里,也全是他,又怎么还得清呢。
未完待续.
作者有话要说:他把那个雪雨中为他撑伞的人赶走了。
第112章 诶一百零九章
五年后。
夏日时分,空气燥热得扭曲起来,半人高的草丛上方忽的裂开一丈高的裂缝。
寸宽有余的裂缝中似有光透出,却看不分明,因为这光芒之中还夹杂着无数鹅毛大小的雪绒,以及盐碎般的细雪,纷纷扬扬从裂缝中飞出。
冰雪被烈日融化,在空中扬起一片迷蒙的水雾,在夏日刺眼的阳光中绽放出道道七彩的虹光。
这荒野人迹罕至,烈阳曝晒下连个活物也瞧不见,忽然,裂缝之中伸出一只遒劲的大手,转手一扒,将裂缝撕扯开来。
似精钢打造的枪.头破空而出,拨开裂缝的另一面,那裂缝彻底张开,无数风雪争相而出,将郁郁杂草吹得匍匐在地,温度转瞬跌下,裂缝近处的雪在烈日下竟也未立刻融化。
虚空中走出一男子,白衣墨发,身量颀长结实,分明长着一张如意郎君的脸,面色却冷得出奇,光是看着他的神色就让人遍体生寒。
花不语一把扯下兽皮大麾,随手将之甩进储物戒中,他遍体透着刺骨的寒意,不仅是冰雪之寒,更是他散发的生人勿近的气息。他身上处处透露着令人胆颤的、压抑的成熟,一双手臂孔武有力,挥舞着龙骨枪将裂缝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