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玄走后,林巉在竹椅上迷迷糊糊了半晌,但也没有再睡着。他坐起身来,揉了揉额角,勉强醒了醒神。
石桌上还放着一壶茶,不过已经冷了,林巉也不忌,伸手便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冷茶刺口,可林巉几口之间,那杯茶就见了底。
醒了神后,林巉便开始盘算着日后的事。
他从不信奉遇事缩头万事大吉,也从不是自欺欺人为难自己的性子,他既看清自己的心意,那便是认了。
自己的徒弟又如何,他喜欢就喜欢了。
没什么好哭天抢地的,天理不合,世人妄论,这又如何?
他林巉认栽。
既是认了便没什么好说的。
林巉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
此时他思量的不是自己的心意,而是怎么告诉复玄自己的心意。
直说吗?林巉捧着冷茶,瞬间将这个想法掐灭。
那只白皮黑心的狼崽子可是软的硬的折腾了他这么久,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他林巉尚来讲究礼尚往来,复玄投桃在前,他这报李可也不能缺了。
林巉喝了一口冷茶。
他可不能给他个痛快。
可拖久了他自己也难受,要如何才能既给那崽子一个教训吃,又不让自己难受呢?
林巉陷入了沉思,他圆润白皙的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点着光滑平整的桌面,微不可闻的轻叩声响荡在寂静中的庭院中,风拂过桂叶,又吹落几段清绵的桂花香。
“客既来了,又何必藏身不出?”林巉眉间的惫懒不知何时尽数隐在了眉目下,他抬眼斜斜一瞥,眼尾掠过一丝随意而又不失冷色的锋芒。
带着桂香的夕风缓缓吹过林巉的袍角,一只精绣的步履踏在地面的几片落叶上,虚无中,缓缓显出一个女子的身形。
“元山真君,名不虚传。”
林巉看着那显出身形的陌生女子,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不知为何,林巉看着她的面容,一时之间竟是觉得有些熟悉。
“闲话少言,客为何来?”林巉瞥着那女子,直截了当道。
他揣着一杯茶,一动未动,丝毫没有为来者斟茶之意。
那女子也不恼,她弯起一双如水狐眸,对着林巉笑了笑,她容貌又生得美,勾唇一笑间尽是惑人的媚意。
林巉却犹如未见一般,他看着那女子,神情依旧是三分寒冽七分随意。
那女子轻移款步,走到院中桂树下,抬手择了一小枝桂花下来,轻柔的袖摆从她的腕上滑落,露出白藕似的一段手臂来。
她将那枝桂花插在了自己的云鬓上,看着林巉,犹如在看着自己的情郎。
“好看否?”她道。
“这是我徒弟的院子。”
那女子一愣。
“这也是我徒弟的桂树。”
林巉抬眼看向那女子,“不要乱动主人家的东西,这是最基本的礼节,你不知道吗?”
那女子僵了僵,但不过须臾间她的神色就恢复如常。她轻笑了一声,道:“妾是客,自是不该妄动主人家的东西。”
说到此,她眼波一转,“可真君不也是客吗?”
她看着林巉揣着一杯茶,那自在随意的模样,“为何也妄动主人的东西呢?”
“我为何与你相同?”林巉闻言反而扬了扬眉,似是听到了极其荒谬可笑的言语。
“有何不同?”
“这是我徒弟的地方。”
“我徒弟的,就是我的。”林巉微抬的眉间满是理所应当的倨傲。
“我与你又如何相同?”
女子:“……”
“若我没认错……”林巉的指尖轻叩着桌面,“你是白狐族族女乐信?”
见那女子神色一滞,林巉果然如此地点了点头。
自他见到这女子时便觉得面熟,可他却清楚地知道自己分明没见过这个女子,直到她为了摘桂花抬起了手,露出了手臂,戴好桂花后又不胜娇意地问了自己话。
相似的动作,相似的神情,终于让林巉从快要被遗忘的记忆角落中想起了她。
他的确是见过她,但却不是面对面,而是在窥天境中。
十方妖会时,复玄怕他一个人无趣,曾给了他可窥外界的窥天境。他在窥天境上看见了各方妖族,看见了复玄,也看到了白狐族派出的呈送贺礼的族女乐信。
原本忘了还好,如今一记起来更是种种细节都浮现了出来。
当时她也是这样看着复玄的,不对,还要更含羞,衣衫也穿得更轻薄,双手举礼过头时袖摆都滑落到了手肘处。明明晃晃勾引复玄之状。
很白吗?林巉想了想,好像的确挺白的。
他又看了看那张脸,须臾后又移开了眼,想着,不过有几分姿色而已。
虽这样想着,可林巉还是不由得有些气闷。他依旧不动声色,默默间只是将一双眉皱了起来,指尖轻叩桌面的频率也快了些许。
她为何在这里?难不成还贼心不死,还想着去勾着那狼崽子来个夜半佳人月下幽会?
“十方妖会早已结束,你来妖殿做甚?”林巉问道。
“真君不是说,尊主的就是你的吗?”乐信笑了笑,对着林巉道。
她眼中掠过一丝刺眼的寒芒,“不知这一族血债,真君又是否能替他抗一抗呢?”
血债?什么血债?林巉不解地皱了皱眉。
“真君还不知?”她从齿缝中挤出一丝冷笑:“你的徒弟,你这人界正派名士教出来的徒弟,几乎赶尽杀绝地斩尽了我白狐一族,东域流血成海。”
“一族血债,真君说,他该如何还呢?”
一直轻叩桌面的指尖蓦地停在了空中。
林巉的气息都停了一瞬。
这几日他一直都在追问复玄如何处理的白狐族,可复玄却从来不答,每次只笑着将话引到别处去。复玄的态度虽让林巉心悬,但他还是相信复玄是有分寸的。
现在看来,他有个鬼分寸!
林巉收回了自己的手,神色淡漠间手却在宽大的袖袍中紧捏成拳。
俄尔,他抬眼看向面前的乐信,一双眼黑沉得吓人。
“若说一族血仇,当年白狐族攻上煞狼族使得煞狼族死伤无数,内里大乱,如今过了二十多年,那妖殿高梯的血都还未淡去。”
“族女觉得这笔血债又该如何相算?”
他不知道复玄为何会这样做,他现在甚至恨不得直接出现在复玄面前劈头盖脸地骂他一顿,可是如今在没有得到复玄的解释以及这个来者不善之人的面前,他可容不得旁人来对自己那糟心徒弟咄咄相逼。
乐信未想到林巉不仅没有心神大乱,还能将回自己一军,她看着林巉,忽然笑了笑。
只是笑意有些冷。
“事到如今真君还在为他说话,还觉得他不是暴虐肆杀之人吗?”
林巉眼中的神色却比她更冷,一道剑光随着他落下的言语劈在乐信脚边,裂开一道狰狞的石痕。
“本君的徒弟如何,还容不得你来置喙。”
“你何来此本君也不感兴趣,左右直接擒了,总会知道的。”
虽有乌灵蛊在身,林巉不敢大动灵力,可随意三分力,已足以擒住面前的这个不速之客。
乐信被林巉周身一瞬荡开的浩荡灵力压迫得一动不能动,她保持着这个站姿,没有直接跪倒在地便已经用了她所有的力气。
“真君……莫要急着擒我。”乐信额间冒出的汗浸湿了她的鬓角。
“真君不是一直认为尊主纯良无垢吗?乐信有些东西要给真君看看,真君可敢随乐信去个地方?”
林巉漠然地看着她,仿佛在看空中一粒漂浮的再普通不过的尘埃。
“本君为何要随你去?”
“本君徒弟本就不是纯良无垢之人,如今既身居高位,群狼环伺下杀伐果决方为正策。若他真是纯良无垢的性子,不还得被尔等活活吃了。”
“族女还是省点力气,等着我徒弟回来再说吧。”
“真君真是能言善辩。”乐信扛着如山的威压,勉力地笑了笑。
“若是石九呢?若是妾知晓石九的下落,真君不想去见见石九,不想知道自己身上乌灵蛊的解法吗?”
林巉微微一怔。
“还是说真君还想着等尊主亲口跟您说?”
乐信扬了扬唇角:“可尊主打算告诉您吗?”
林巉沉下了神色,他看着乐信,可乐信始终对他扬着笑意。
犹如志在必得的挑衅。
他的确曾经问过复玄乌灵蛊的解法,复玄却从未答过,可乐信又是如何知晓的?
她又是如何知晓自己身中乌灵蛊?
她又想让自己去看什么?单单只是石九吗?
“真君去否?”
林巉沉默了片刻,便站起身来。
乐信忽然觉得周身束缚一松,她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泛着冷光的凌霜剑便架到了她的脖颈处。
“烦请族女带路。”
……
林巉虽已到妖殿已久,但一是他性静,懒得走动,二是妖殿极广,一时也理不清,因此林巉对妖殿的构造并未有过多的了解。可复玄曾给他细细说过妖殿的构造,虽未亲去过,林巉对妖殿还是有几分大体的印象。他看着带着自己熟悉地穿梭在各房宫阁之间的乐信,心中疑窦渐重。
这乐信作为一个外族人,在这妖殿中所住的时间还没他长,又如何在这妖殿中如鱼得水?
在林巉戒心愈重时,带着他穿梭了大半个妖殿的乐信终于停了下来,林巉看了看偏僻寂静的周遭,大致算了算方位,觉得如今他应是在妖殿西侧。
林巉皱了皱眉,若他没记错,妖殿西侧置有监牢。
乐信将林巉细微的蹙眉收于眼底,她微微勾了勾唇角,向前走了一步,踏入了监牢的范围,一座巨大的防御阵法瞬间出现在她的面前。她从怀里掏出了一块令牌,那块令牌飘至防御阵前,轻轻贴在了防御阵的结界上。
林巉看清了那块令牌,瞬间神色大变。
防御阵自令牌相贴处不断荡开波纹,结界逐渐淡化,直到最后乐信的面前出现了一道可容一人通过的缺口。
林巉看到结界后那座森寒的大殿,那大殿玄铁作门,暗砂绘壁,上书“圄殿”二字,笔走龙蛇,最后收笔处末锋锐利,犹如森森寒刃,浓烈的杀伐血腥之气几乎破匾而出。
“你带本君来此处做甚?”林巉看着面前的狱门道。
乐信先走了进去,她回头看向林巉道:“真君以为石九还会被好生供养起来不成?”
林巉皱了皱眉,但既已到此,想再多也不如亲自去会一会,下一刻他就随着乐信走了进去,防御阵的结界在他身后缓缓合闭。
乐信推开殿门,露出圄殿黑寂的内里。
林巉跟在乐信身后,殿中两侧的烛火随着他们的步伐在前方一寸寸亮起,火苗如豆,只微微照亮他们脚下的些许道路,周遭依旧没于阴森的黑暗。
乐信忽然在其中一盏烛火处停了下来,她抬手摁在灯烛的底座处,在昏暗的烛光下,林巉才发现,通体漆黑的灯座下暗藏了一个小小的阵法。
四周忽然开始天旋地转,林巉站在原地未动,当一切都停止扭曲后,四周却依旧是一片黑暗。
亦或是新的黑暗。
林巉微微蹙了蹙眉,但还不待他向前走一步,下一刻,一双血红的眼睛就出现在他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