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未心中本就乱成一团,李无恙这一声又一声机械重复,让他更是呼吸急促,他躲在被子里揪住自己的头发,拼命地压制着胸腔里乱蹿的郁气。
他已经很努力地去教这孩子说其他的话了,可教来教去,也只会说一声“哥哥”。如果他能再多说一些话,能再懂事一点,他是不是可以帮着自己说几句话,是不是也能稍稍体谅一下他?
江未心底忽然蔓延起一种开不到边的绝望感,他突然感觉自己的人生好像在不知不觉之中就和李无恙绑在一起了,他解不开,挣扎不得。
被子外开始有来来回回的脚步声,一下一下敲打在他心上。那脚步声不知何时又停了,那小孩爬到了床上,轻轻推着他,“哥哥。”
江未一把掀开被子,眼眶通红,他坐起身抱住头,忍不住低低吼道:“你什么都不懂!”
李无恙被他吼了,眼睛眨了两下,脸上依旧是没什么表情的,他把手里的卡片放进江未手心,然后爬到床头柜那边去。
江未刚刚抬起头,便感受到了一股湿漉漉的温热——
李无恙蹲在他身侧,举着毛巾有些艰难地替他擦着脸。毛巾对于那双小手来说有些大了,没能拧干。
余光落在那张卡片上,江未又看到了小孩拿端正的字迹:“困了,额头上有汗,哥哥擦脸再睡。”
那一瞬,江未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掉眼泪了,他愣愣地由着那毛巾沾湿了他整张脸,这个被人伺候着长大的小孩,这一刻,却在笨拙地给一个刚刚吼了他的人擦脸。
江未嘴唇颤了颤,伸手一把将小家伙抱在怀中,抱得紧紧的,许久才放开,“对不起,不该冲你发脾气。”
李无恙盯着看了几秒,然后凑过来,亲了亲他的侧脸。
江未一怔,眼睛里忽然浮起了雾气,他伸手摸了摸李无恙的头发,小声道:“以后哥哥就陪你去学校了。”
江未没有来得及与昔日同窗告别,就和李无恙来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
他牵着李无恙的手走进二年级一班的时候,教室里二十多双小眼睛齐齐看过来,他拼了命地故作淡定,面不改色从那群稚气而丝毫不掩好奇的目光中穿行,带着李无恙坐到了特地给他们安置的课桌。
从此,二年级一班每周周一一到下课,窗边就围聚一大群乌压压的小脑袋,嘻嘻哈哈,又笑又闹,好似窗台上停了一群小麻雀。
小麻雀们看腻了这个比他们高大太多的大哥哥“同学”,一个一个渐渐飞走了,而高年级的鹰鹫们也听闻麻雀巢里闯入了一条狗,闲来无事,前来探头探脑,指指点点。
最初“伴读”的那段日子,江未身处教室,如坐针毡,他能想到的唯一缓解内心焦灼的办法就是逃避。
他浑浑噩噩,不敢抬头,不想抬头,他谁也不看,好像那样就也不会被谁看。他不与那些小孩吱声,他能不去厕所就不去,他疯狂地看书做题,他尽量不同李无恙说话,假装自己不是李无恙的谁,他本来也不是李无恙的谁,他自欺欺人地给自己撑起一张盾,便没有目光可以将他刺穿。
如此灵魂抱头鼠窜躲躲藏藏了一个多月,突然发生的一件事,如当头棒喝一般让他猛然清醒——
李无恙和同学起了冲突。
具体起因江未已记不起,模模糊糊的印象里,是李无恙邻座的那个小胖子,那个每个周一都会凑过来和他们说话的小胖子,又锲而不舍地凑过来了,“哥哥,你吃脆脆面吗?”
他勉强笑了下,说:“不吃,谢谢你。”然后又扑到自己的课本上。
可他没看两道题,有小孩扯着嗓子大哭起来,他猛地转头,就看见李无恙狠狠推了那小胖子一把。
小胖子身体磕了下桌角,摔倒在地,江未又惊又急,赶紧上前把那小胖子扶起来。
好在小胖子身体敦实,没有受伤,只是哭泣不止,江未只得把人扶回座位,好声安抚。
李无恙走过来,紧紧靠着他身体,就看着他哄这小胖子。
他的眼睛眨也不眨,眼珠转也不转,黑白分明间有一股冷淡的凶意。
江未这时候才恍然惊觉,自己缩头乌龟了这么久,到底是做了怎样的蠢事。
身处困境,难道不是该努力地去想解决办法么?纵使千难万难,挣扎也比逃避强,自怨自艾当缩头乌龟,就能指望到有其他人来解救自己不成?
他身处这种环境已经压抑至极,李无恙每天面对不冷不热、强颜欢笑的自己又能好过到哪里去?
每个他辗转反侧的夜晚,李无恙又何尝不是久久未眠。
他这一个月来被那可笑的自尊心蒙蔽了双眼,让自己的妥协和放弃连一点意义都没有了——他来到这里,是出于无奈,可同样也是为了让李无恙能尽早适应正常的校园生活,而他却把他丢在一边,不管不顾了这么久。
第12章
二年级一班有个小胖子叫陆正煊,去年被他爹送到学校来的那天,他抱着学校外的柱子撒泼打滚要回家,一个学期过去,他每天都想撒泼打滚求回家。
没人和他玩、没人和他说话的日子实在是太难了。
他默默对那个幸福得一周只需要上一天课的新同学,和不知道为什么要陪着新同学的大哥哥,进行了一个月的观察之后,决定把他们划入自己人的阵营。
所以当他凑到他们旁边,再去看周围三五成群玩耍的同学时,就有一种面对共同敌人即将浴血奋战的悲壮感,即使他唯一的同龄战友、唯一的小弟,狠狠推了他一把,他也没打算将他踢出自己的队伍。
他在大哥哥的安慰下渐渐平复了哭泣,等着大哥哥把小弟臭骂一顿,然后他就可以像他妈妈一样适时地站出来说:“快住嘴!小弟他还这么小,你骂这么狠干什么?!”
可是他很快就失望了,大哥哥蹲下/身,搂住了他小弟的肩膀,声音很温柔地问:“为什么要推同学?”
他小弟果真和他一样机智,这种情况一声不吭就完事儿了,要是说得多了,那可就要被骂“你还敢顶嘴看我不抽死你个小兔崽子!”然后还免不了一顿毒打。
江未说:“如果没有什么原因,那你推他就是不对的,得和小朋友说对不起。但是如果有原因,你得告诉我们,不然我们就可能会误会你是无缘无故欺负同学。”
李无恙伸手扒拉了张纸,写:“你不是他哥哥。”
江未点头:“嗯,我不是他哥哥,不会故意帮着他,所以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推他么?”
陆正煊探头一瞧,也说:“本来就不是我哥哥啊,不过如果你哥哥是我爸爸就好了。”
“……”
李无恙瞅了他俩一眼,又盯着手指头看了会,然后慢吞吞写:“没有原因了。一定对不起?”
“……如果没有原因,那肯定得说对不起。”
“对不起了,你可以和以前一样吗?”
李无恙无师自通的讨价还价,让江未心头再次有些泛酸。要说对李无恙没有过丝毫埋怨,那也是假的,可他对李无恙也无法厌恶。
陪伴李无恙到如今,那个最初的小木疙瘩,在面对他时也能开始知冷知热了。
对一个全心依赖、信任自己,又窝心如小棉袄一样,如同自己弟弟的小孩子他没法儿去讨厌。
“这段时间,哥哥心情不太好,所以有时候没注意到让你不开心了。无恙没有做错什么,是哥哥不小心伤害到你,所以我也该和你说对不起,我保证以后不会这样了。”
李无恙听罢,没有什么犹豫地在纸上写下了“对不起”。
陆正煊挠挠头,咧着嘴嘿嘿笑,“没关系,你是我小弟嘛,以后你就跟我混了!”
可没多久不知怎么,李无恙故态复萌,又把小胖子推翻在地,他看了江未一眼,不等江未说什么,就从笔盒拿出一张纸递给小胖子,上面赫然是“对不起”三个字。
江未哭笑不得,只好说:“同一个对不起,只能说一次,同一张对不起的纸条,也不能循环利用的,那样太没有诚意了,说对不起,是请对方原谅你,也是在告诉他,下次你不会这样做了。”
后来李无恙与陆正煊的摩擦也不少,小胖子急了也会反击,对这些无伤大雅的小冲突,江未并没有特别严肃。他和赵先从小学打闹到初中,有时候急了“绝交”都能蹦出来,现在不依旧是好朋友。
虽然李无恙依旧不会主动去接触陆正煊,找他玩或是主动分享趣事之类,但能和他打闹也算是多了几分生气,也是他从自己的世界向外走的第一步。
许久之后,在班级里其他人都与李无恙没什么交集时,江未也会庆幸,李无恙能遇上陆正煊这么个在班上也没有朋友,却大大咧咧又不记仇的小男孩。
而他自己,调整心态过后,渐渐能无惧旁人的目光,丝毫无事发生地走进自己的教室。
他在这班级中依旧格格不入,所有人都以他们那个名字叫“祁林”的班长马首是瞻。祁林冷冷淡淡,也从不会班级活动中给他安排什么。江未知道自己没有被他们当做一类人,时间久了也习惯了一走进这个班级就会笼罩他全身的孤寂和压抑感。
有时候他会想如果最初的最初没有接受李管家的提议,现在又会是怎样的场景,可能正和赵先和郑北阳他们一块听着课,或是正在球场上打着球。
可是没有如果,哪怕真的可以重来,他可能依旧会作出同样的而选择。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所带来的后果,他除了自己对这一切负责,将一切不利尽量降到最低,已经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
这里奖学金丰厚,他卯足了劲想要争取到,不少英文教学的课程让他学得格外吃力,除了学业外,其他活动又是丰富多样的,他本就比正常课时少了一天,于是恨不得一天当作两天用。
周一中午趁着李无恙去宿舍午休,江未便回到他自己的教室恶补功课,在他醒来前,又赶过去将他接出来,其他工作日时间更为充裕,他自是不敢懈怠。
这天中午,他在空无一人的教室看着书,忽然门“铛”地一声被踹了一脚,嘻嘻哈哈走进来三五个少年。
江未没有来得及反应就被他们拖了出去,被掼倒在地,冷水当头浇来。在江未设想过的很多来到这学校会面临的场景中,没有他此刻遭遇的这一切,但当欺凌真的发生的时候,他好像也没什么意外。
偶尔卫生间里,有人说“李家那条陪读的狗”,他陪着李无恙上课时,窗外看戏的眼神,走在路上遇到的鄙夷的打量和轻嗤,人群里看似无意的推搡,其实都已经是预告了。
“快回去对你家主人吠上两声,让他来给你撑腰啊!”有人踩着他胸口说,换来旁边更放肆的大笑。
他撑着地面,慢慢坐起,倚着墙壁。他低垂着头,撩起眼皮,视线穿过头发上淌下的连绵水滴,他看见祁林手揣着裤兜走在离开的人群最后,脚下一顿,转过身,对他露出了一个笑容。
去接李无恙的时候,夏日的阵雨骤至。
李无恙抓着他的手执拗地不肯往教室走,江未说:“只是不小心淋到了雨。”
李无恙不肯再去上课,要他回去换衣服。半夜高烧,他躺着床上看窗外哗啦啦的大雨,觉得这个夏天会有些漫长。
在这之后,李无恙再也不要他来午休的寝室接,他会自己等着闹钟起床,然后等在江未教室门口。江未也开始带一套干净衣服去学校,因为那场暴力一旦开始,就很难停歇。
恶劣的少年会故意地选在周一的中午,无论江未如何避免与他们碰面,总会有眼睛将他搜寻到。
他想过很多的自救手段,唯独没有如他们所愿地向李无恙和李管家透露过分毫。
哪怕接到母亲的电话,他也只是揉着藏在衣服下的淤青,笑着说:“妈妈这里好着呢,特别注重全面发展,我敢说我现在比赵先都要厉害多了,以后从这里毕业出来,那肯定是清北起步的。”
江妈说:“你就吹吧。”但仍旧是感到高兴也满怀期望。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学期的尾声,他已经不再妄想能从这个学校打着马虎眼的老师和领导那边求得帮助,他开始明白,唯一能逃离那些人的办法,就是逃离这个让他厌恶、痛苦、窒息的校园。
他唯一的慰藉是已经能被自己掌控的功课,和李无恙日益明显的在沟通和学习上的成长。
有时候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他会去想像他这样的人最后的结局是怎样的,也听说过有用自杀来摆脱霸凌。这是他永远也不会做出的选择,再灰暗的日子总会有结束的那一天,但对他而言,绝不能是以放弃生命的方式来做终结。他还能看到未来一切变好的模样,舍不得这大千世界和那些可亲可爱的人。
第13章
夏令营开始的那天,期末考试的成绩刚知分晓。陆正煊进步到了及格,捧着奖励的笔记本欢欣鼓舞,李无恙轻轻松松成了瞩目的第一却兴致缺缺,发呆地看着江未的手不知在想琢磨么。
“江未哥哥!”不知从什么时候陆正煊对江未的称呼已经从“哥哥”变成“未未哥哥”最后变成“江未哥哥”。
他翘着尾巴得意说:“这次我进步这么大,我妈妈说会给我好多的奖励。”
李无恙像是回过神来,紧跟着就写:“这次我第一了。”
“知道你第一。你想要什么奖励?”
李无恙想了一会写:“你请假带我出去玩。”
江未一愣,随即笑:“带你出去玩不用请假的。”
李无恙固执:“要的。”
江未无奈:“好好好,我请假。”
陆正煊说:“你想去哪里玩?”
李无恙不理他,他自顾自又说:“我妈妈说会带我去好多国家玩呢,要花好多的钱,嘿嘿,我不管,我进步了我就要出去玩。”
他的家庭算不上多么富贵,父亲略有发迹后就想法设法地将孩子送到这里来,倾注了太多的心血和期待。
可惜他可真不是个优良的学习种子,又爱犯懒,成绩一向低迷,这学期坐在江未与李无恙身边也算是自律了不少,才有了一点进步。
虽然进步奖比不上其他人的奖学金,但也是他第一次收获的奖励,紧张兮兮在本子上写了名字的前两个字,脸就垮了,“啊!我突然忘了我的‘煊’字怎么写!”
江未弹了弹李无恙木呆呆的脑袋瓜,说:“快帮一下陆正煊。”
李无恙在纸上把字写出来,陆正煊虚心看了一下,就要落笔,却又挠头,“江未哥哥帮我写吧,你写得好看,然后再写一句话夸夸我吧!”
李无恙眼睛忽然微微瞪大了一下,他手才微微抬起,就看见江未替陆正煊写好了名字,又写了鼓励的话。
其后就接到了去拿成绩单的消息,江未嘱咐李无恙:“我先去自己的教室一下,你在这里先等一下。”
走出教室他的脸色就微微冷寂下来,这一个学期过来,他几乎能在李无恙教室内外将情绪切换自如。
一旦在那双眼睛看不到、他也看不到那张小脸的地方,他实在难以扬起笑容,那个最初他异常抗拒的小学教室,倒因为李无恙和陆正煊那两个小家伙,而多了几分可供呼吸的空间。
之前担心过自己的成绩会被动什么手脚,一路上心中忐忑,在拿到成绩单时,江未就忍不住有些眼热了。
他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比那些欺凌他的人有权有势,但起码在这件事上,他也可以微微扬起下巴,俯视着那些人。
霸凌者也并非完全纨绔,两个月前的中期考试祁林还独占鳌头,如今却被江未后来居上。
当他抬头去看他们的班长,看到祁林脸色微微一变,心中涌上一股快意。
他对着那站在讲台上的高个大少爷,淡淡笑了一下。
而就是这个笑,让他们拳脚相加,他们扯坏他的衣服,践踏在脚下,他们泼下污水。
江未用冷水洗净身体,把坏了衣服稍微冲洗穿上,往教室走。他的课桌被掀翻在地,纸笔散落,书包印上脚印。他俯身拾起书包,里面空无一物。
祁林倚着墙壁,依旧是他在教室里会保持的清冷模样,“江未,不好意思。刚刚钟路衣服弄脏了,我记得你一直会多带一套衣服,所以就让他先借你的穿了,希望你不要介意。”
江未双手猛然攥紧,抡起拳头就向祁林冲去,旁边蹿出来两个身影,架住他的胳膊,他动弹不得,扭着头从这教室里的每一个人脸上一一看过。
最后落在祁林脸上。
“没有人教过你,不要随便拿别人的东西么?”
祁林脸色微微一沉,旋即一笑,示意同学放开江未。他走近,凑近李无恙耳旁轻声道:“这重要吗?现在狼狈难堪的人是你,不是我。这么久了,你到底在坚持什么呢?不如去叫你的小主人过来,让他看看你现在这样凄惨的样子,我真好奇那个傻东西脸上会不会因此有什么精彩的表情呢。”
江未呼吸轻颤:“就算他傻,也比你像个人。”他自认为起码最初从没有什么得罪过祁林的地方,也许恶意的确可以不需要理由,他也不过是这群人里的取乐工具罢了,他们的嘴脸恶臭至极,令他作呕。
“你也只能嘴上威风威风了。”祁林冷笑。
掉落在地上的手机,忽然震动,江未接起,小学老师的声音里有些惊慌,“你跑哪儿去了,李无恙跟人打起架来了。”
江未无心再与祁林纠缠,立即往小学奔去。
陆正煊鼻青脸肿,李无恙也不遑多让。前者手里握着有点变形的笔盒,后者手里死死抓着一个本子,陆正煊像个发怒的小狮子,“我再也不要你当我的小弟了!你太过分了!”
江未一进教室,陆正煊眼泪珠子就掉下来了,告状道:“江未哥哥,李无恙抢我东西!还把我的本子撕破了!”
李无恙看到江未的那一瞬,眼睛猛然瞪大。
江未在这里稍微一看,就瞧见李无恙手里攥着的就是陆正煊才得到的奖品。
他的头一瞬间有些疼,眼眶也有些疼,蹲下/身道:“这是陆正煊的东西,你不能随便拿,还给他好吗?”
李无恙嘴唇动了动,没能发出声音,却飞快拿起笔,写道:“为什么这样?”
江未头更疼了,眼眶更疼了,“别人的东西你不能随便拿,得问他们的意思。你抢走他的进步奖品,还弄坏了,就是不对的。我说的你能明白吗?”
李无恙呼吸微微急促起来,他盯着江未破损的湿透的衣服、露出的伤口、嘴角的淤青,笔尖几乎划破纸张,“为什么这样?”
他看见他哥哥眼眶一点一点红开,像是下一秒就要掉眼泪,“因为这是陆正煊的东西,不是你的。你不能随随便便就拿走的。无恙,我们还给他,给他道歉,好吗?”
李无恙嘴唇颤了颤,伸出小手轻轻碰了碰江未的嘴角,然后匆匆把笔记本放到陆正煊的桌上,匆匆写出对不起,匆匆给陆正煊看,又匆匆脱下自己的小t恤递给江未,“哥哥。”
江未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帮着他把衣服重新穿回去,一字一句道:“哥哥再说一遍,别人的东西你不能随便拿,得问他们的意思。如果是别人珍贵的东西,那更不能随意地索要。你要是特别喜欢,想借来看看,也要问别人同不同意,你借来了,更要好好珍惜。你记住了么?”
李无恙望着江未的身体,良久,点了点头,然后问:“衣服,嘴巴,手,坏了,为什么?”
江未抱起李无恙,微微遮挡住自己狼狈的身躯,走出教室,轻声道:“摔了跟头,衣服摔坏了。”
第14章
那天之后,李无恙忽然热衷起在自己不用上学的日子,给江未送午饭。他让周婶准备了丰盛的午餐,由司机载着在下课之前抵达学校,告诉他们晚上会和哥哥一起回去。
可他从未把午餐送到江未手里。
他只站在教室背阴处那个窗户,踮着脚,露出小半张脸,悄悄看着教室。
他知道了原来在过去自己午睡的时候,哥哥是这个样子的。
哥哥坐在教室的最角落,脊背挺得直直的,一手握着笔,一手翻着书,偶尔拿起杯子微微仰头喝一口水,侧脸白/皙,脖颈修长。
外面的蝉鸣很聒噪,汗水浸湿了李无恙的头发。他的脚有些麻了,他动了动,手扒拉着高高的窗台,又踮起了脚。
他每天都跑来这里,等有其他人来的时候,他就不把脑袋探出来了,他靠着墙壁坐到地上,静静听着教室里的声音。
没有哥哥的声音。
他这样安静地看了好些天,忽然有一个中午,江未没有出现。
他等到教室里已经有其他人回来,也没有等到江未。
他跑到教室门口,拦住了要进教室的男生,从口袋里翻出了一叠便签纸,写道:“我哥哥呢?”
这个班级里的人他基本都见过了,他们在过去也都见过他了。
“嘁……你喊哥哥喊得还挺欢。”接过便签纸的男生笑了一声,然后俯视打量着眼前这个小不点。
李无恙抿紧嘴巴,一把夺过便签纸,站在门口往远处张望着。
男生继续追问:“为什么叫他哥哥?他就这么好?以前每周一中午就听你在哪儿喊他,你知道我们都听得很烦了吗?”
得不到小孩的回应,他也不恼,只笑着说:“他今天中午可回不来了。”
李无恙猛地抬头。
“想知道他去哪儿了么——想知道就叫声‘哥哥’来听听呗,你喊我一声,我就告诉你。”
李无恙捏紧拳头,瞪着眼睛。
男生“噗”地笑出声,“这么凶哦,你要这个他这个哥哥有什么用呢?以后要是出了什么事,他又保护不了你。不过你也真是个木头,都有一个学期了,你还像个傻子一样什么都不知道,江未还真得挺能忍。”
李无恙的眼神忽的迷茫了一下,他微微歪着头,好像在琢磨这番话。
男生摸了摸下巴,纳闷道:“不过你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是个傻子嘛?”见他还木噔噔的样子,撇了撇嘴,“算了算了,喏,看见对面那栋楼的天台了么,你哥哥啊,刚往那儿去呢,你跑快一点,说不定他能少受点罪。”
李无恙算是个不太爱运动的小孩,他这辈子都没跑这么快过。
他气喘吁吁地跑上天台,终于知道了他哥哥受那些伤,是经历了些什么。
那个每天握着他手掌的手,此时被人踩在脚下,那双温温柔柔注视他的眼睛里,都是隐忍的痛苦,那个每天他都会拥抱的温暖的身体,像破败的棉絮,在那些高大的人形野兽的暴行下蜷缩成一团。
而他是别人眼里的疯子、傻子,没有多少力气,也没有多少想法,他的出身浓墨重彩,可他的存在却似乎云淡风轻。
他只能像一只横冲直撞的小狗崽,手脚并用,龇牙咧嘴,软绵绵的拳头落在他们身上只会叫人发笑,他们脚轻轻一踹,他就能跌出去好远。可那稚嫩天真的脸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相互映衬下,产生了一种荒谬的可怖感,竟也让人微微发怵。
他被人捡起来抱进怀里,有人紧紧搂住他,沙哑着声音道:“祁林,你确定还要对一个小孩子动手么?你看清楚他的脸,想清楚他的名字,你真的要继续动手吗?”
祁林脸微微扭曲了一下,“一个傻子而已。”他目光中浮现出一丝鄙夷,又混杂着些许犹豫,他摆了摆手,示意其余人停下,然后蹲到江未与李无恙面前,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着,笑了一下,盯着李无恙道:“你还真是很舍不得你的江未哥哥啊。”
眼前这个小孩,不过才八岁,他扑过来想要解救所谓的哥哥,就跟小打小闹似的
的,只要随便用点力气,他就能滚得远远儿的。而他的脑子他的心智指不定连八岁都没有,就算背后的大树枝叶繁茂,又能遮蔽他到几时呢。
祁林起身退后了几步,双手比出一个框,闭起一只眼望去,那小孩被他框住在手指之间,像一只手指稍微收拢就可以捏死的蚂蚁。
“你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么?”
他扯了扯嘴角,“那都是因为你啊!”
他拍了拍手,掸去不存在的灰尘,异常轻快地走了。
怀里的小孩浑身僵硬,江未直起身,摸了摸他的头发,说:“不是因为你。是因为他们。他们才是做坏事的人。”
李无恙把头埋进江未怀中,让人不禁猜想他也许是在哭泣。但李无恙仍旧是个不会哭的孩子,他撒不了娇,诉不了委屈,也说不出心疼,他眼眶通红,可最终也没能落下一滴眼泪。
江未其实也没受太严重的伤,都是些皮外伤,他已经知道怎样能让自己遭受的疼痛少一些。
但李无恙堵在门口,不让医生离开,直到江未说要睡了,他才放走医生,小心翼翼爬到江未怀里,却又和江未保持着小小的空隙,好不触碰到他的身体。
江未还睁着眼,李无恙把手轻轻覆到他眼皮上。江未把他的手拿下来,说:“其实我不困,让医生走是想和你说说话。”
这天晚上江未搂着李无恙说了很久,小孩写字慢,所以他们的对话就慢悠悠的,他享受这种什么都不用烦恼和担忧的缓慢。
他不太知道该怎么向李无恙解释自己遭遇的这场暴力,也不想让本就封闭自我的小孩这么早就了解到,这世上就是会有那种轻易的、随意的恶意。
更何况,他隐隐察觉到,除了对他,祁林对李无恙似乎也有着一种莫名的敌意,让江未有些不安,并不希望李无恙与对方再有什么牵扯。
暂时也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说辞,他就努力地转移话题,问他这学期过得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和陆正煊在一起上课会很开心,以后愿不愿意再花多一些时间去学校。
他也不知道以后祁林还会不会再找他麻烦,或许李无恙这次出现,会让对方往后有所忌惮。但他仍然不寄希望于祁林的主动手,他更多地还是期盼着有一天李无恙可以完全地适应、完全地独立,那样他才能没有负担地、名正言顺地离开那里,如果那一天早些到来的话,或许他还能与他的朋友们再度同窗,走完剩下的高中岁月。
他渐渐入睡,没有发现午夜降临时,李无恙忽然睁开眼,小心地起床,跑出了卧室。
第15章
李管家打开灯,走出卧室,望着眼前的小孩子,不解:“少爷?”
李无恙把早就准备好的纸条交给他。
李管家仔细看了一眼,微微蹙了下眉,“按理说不会太难处理,但我还是需要请示一下老夫人,少爷稍等几天。”
李无恙转身走了,李管家目送着他离开,忽地李无恙又停下,写道:“他们,为什么打哥哥?”
李管家摇头道:“这我就不太清楚了。”
“因为我?”
“怎么会?小未同你说的么?”
“没有,我问你。”
“少爷不要多想,快去睡吧,和你没有关系的。”
李无恙:“可你刚刚说不知道?”
“……不清楚具体原因,但你并没有做什么,怎么会有关系?”
李无恙每天都要去学校了,坚决他也不往自己教室跑,他紧紧跟着江未,江未课桌旁空置了一个学期的位置终于有了主人,他成了江未第一个同桌。
如果还在开学之初,他这样跑来,江未还会尴尬,可有李无恙在身旁,他反而感到轻松,甚至他觉得自己能感受到这小家伙的用意——
小家伙像防虎狼一样防着这个班级里的所有人,生怕他们靠近江未一点。他什么也不做,不打扰江未学习,也不要江未围着他转,在教室时他就一个人坐在那里,外出活动时他就安静地当个小尾巴,但除了看江未,他就挨个盯视那些对江未动过手的人的后脑勺,死死盯着,像是要盯穿了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