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宁帝摇了摇头。
又是一阵沉默。
半晌,却听龙辇上又幽幽飘下了一句话:“只是不知后宫诸妃看贵妃送了这么个贺礼,会不会有人议论。”
那老宫人在心里叹了口气,顺势给了个台阶:“不如皇上去看看谢娘娘?左右也有两三日没去翊坤宫了。”
正宁帝又思琢了片刻,方点了点头缓声道:“也好。她的脾气直,别听了旁人几句议论又耍小性子,闹得众人不宁。”
本向着昭仁殿而去的龙辇在原地掉了个,又向着后宫的方向缓缓而去了。
到了翊坤宫门口,正宁帝缓步下了龙辇。守在门口的宫人们乍一见皇帝仪驾,都惊成了一片,顿时纷纷跪倒忙着请安,还有人急匆匆地要进去通禀接驾,却被正宁帝抬手制止了。他独自一人脚步轻快,轻车熟路地穿过宫廷院落往内走去,跟在后面的宫人们小跑着,却还是没来得及赶在他的前面进去通禀。
正宁帝一路来到寝殿门前,却见殿内烛火朦胧,想必里面的人还没歇下。他方轻了步子,拾阶而上,侧耳细听,果然听到了从门里传出的隐约人声。
“……那匹桑色绫今日到了。”说话的似是个宫女,“主子看看,可也要照着皇后娘娘的样子制成鹤氅式的?”
“唔。”谢贵妃随口应了声。但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半晌之后才又道,“要不还是算了吧。那料子素不拉几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给谁戴孝呢——”
“主子!这话不能乱说的!”那宫女急道,“犯了大忌讳!”
“哎哟,好罢好罢,我又忘了。”谢贵妃安慰道,“你们看着办吧,怎么好看怎么裁。”
“主子也该上些心思。”那宫女又道,“最近宫里正时兴这个料子的衣裳,听闻皇上见了好几位娘娘穿,都夸赞过呢。”
“真的么,可我还是喜欢鲜亮的颜色。”谢贵妃嘟哝道,“要不你们做好了放在那,皇上来的时候我穿上就行了……”
正宁帝没忍住,嗤笑了一声。旁边的宫人再也看不下去了,扬声通报了御驾。
屋内顿时传来一片人仰马翻的混乱声,殿门很快打开,里面伺候的宫女跑出来跪了一地。谢贵妃提着裙子亦匆匆过来,有些笨拙地请安,又不知所措地抬眼悄悄看了下正宁帝:“皇、皇上怎么来了,今天不是——”
旁边的宫女轻咳了声,她赶紧将后面半句“皇后娘娘的生辰”咽了下去。
正宁帝打量了她一眼。许是快要就寝了,她头发完全散着,脸上也素净素净得不着脂粉。旁的宫妃都偏爱薄纱轻罗的寝衣,最好是若隐若现地露出一片晶莹的玉肤。可她许是为了图个舒坦,身上那件里衣是棉布的,看着倒是柔软,却从头到脚遮了个彻底,毫无风姿可言。里衣的颜色也不是如今后宫最时兴的素色,反而是桃红的,又艳又亮,有几分土气,这颜色莫说是宫妃恐怕京城的世家女子都是嫌弃的。
“朕来不得?”正宁帝又瞥了她一眼,闲庭信步地往里面走,谢贵妃赶紧起身有些忐忑地跟在后面。宫人们想跟进来伺候,却被他挥了挥手,通通打发了出去。
来至里间,正宁帝目光一扫便见梳妆的台子上放了个小碗,筷子还扔在桌面上。想必方才他来时,屋里的人正一边让宫女伺候着拆发辫梳头,一边自个儿吃着夜宵。他踱过去一看,却见碗里吃了半截的面条泡着红彤彤的辣油,此时还散发着辛辣的香气。
谢贵妃赶紧迎了上去,匆忙道:“臣妾不知皇上要来,这、这都没收拾。我马上叫人来——”
一语未必,正宁帝已从容坐于梳妆台前,拿起筷子滋溜了一大口面条。
“额……”谢贵妃傻了眼,“那、那是臣妾吃过的……”
正宁帝又吃了一口:“你吃过的又怎么了,难道还嫌弃我不成?”
谢贵妃表情有点疑惑,她顿了顿,嘟哝道:“可皇上不是不喜欢吃辣么?”
“你都没上过心,又怎么知道我真正喜欢吃什么。”正宁帝反问道。他回头一扫了一眼,往下看时目光一顿——方才恐是太过匆忙地出去接驾,谢贵妃竟还光着脚,一双白生生的脚掌此时正踩在那冰凉的青石地砖之上。
“赶紧坐过来。”正宁帝微微颦眉,扔了筷子斥道,“现下入秋了,地上最凉。寒气顺着脚入了体内,想再祛除就难了。”
坐、坐过来?谢贵妃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她看看皱着眉的正宁帝,又看看他屁股底下唯一的那张秀凳,又左右环顾了一圈儿,最后点着脚尖蹦跳着去了床前,一屁股坐在了床榻之上。
“……”
正宁帝那只轻点在膝盖上的手一僵,缓缓地收紧了。半晌,他终于隐忍地叹了口气,起身缓步来到了床前,双手抬起微微示意了一下。
这次谢贵妃终于懂了他的意思。连忙起来帮他卸腰带、解扣子、脱去了外袍,待脱到里衣之时,她似乎有点儿不好意思了,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下了手。
正宁帝瞥了她一眼,自己抬手褪去里衣,露出了修长英挺的肌肤。他信手将衣服扔于地上,一扬手挥落了层层的床帏。
床帐里的光线顿时变得昏暗暧昧了起来。正宁帝转过身来,却一眼看见谢贵妃远远地缩在床角,恨不得离他八丈远,此时正眨巴着一双眼睛满脸都是不安。
“过来!”正宁帝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你缩在那干什么?怕我吃了你吗?”
谢贵妃嘟哝了句什么,可还是乖乖蹭了过来,挨着他端端正正地坐好。那模样,真是比学堂里听先生讲课还要端正几分。正宁帝深深叹了口气,懒得在说什么,抓起她的脚踝凑近细细端详起来。
谢贵妃措不及防被他拿住脚掌,顿时吓了一跳,赶紧缩着脚丫子向往回抽,却被正宁帝斥了声:“别动。你看看你这脚指甲,都这么长了也不知道修剪,都快扎进肉里了……你有矬子没有?”
谢贵妃伸头看了看,的确是有些长了:“不知道啊,指甲矬都放在她们那里。”
正宁帝指腹摩挲着她的脚指甲尖,嘱咐道:“明天,让她们给你挫平整了,知道么?”
谢贵妃连忙点头,微一用力抽回了自己的脚,赔笑道:“臣妾的脚脏,这个——皇上的龙掌还是别碰了,不吉利。”
正宁帝的眉角一抽,看着她的眼神顿时暗了下去。见他神色不对,谢贵妃顿时又惶然不安了起来,拧着手指偷眼看他,似是不知自己又说错了什么。看着她这副模样,正宁帝终于再忍不了,一把按住她的后脑倾身吻了上去。
仿佛一只叽喳蹦跶着的小雀忽然被人锢在了掌心,先是有些不安地支棱了两下翅膀,但觉反抗无效后,还是柔顺了羽毛听之任之了。正宁帝一边吻着她,一边倾身向她靠近,最终把她整个人抱坐在了自己的腿上。他听见自己的心跳仿佛失控了般疯狂跳动着,整个人像是被点燃了一般,上一瞬还置身万丈云端,下一刻便跌落无尽火海。
慢慢的,轻轻的,别又吓着她。他一遍遍地提醒自己。可激动起来,手脚都不听使唤了,整个脑子一片模糊,能察觉到的全是她的气息。
不知吻了多久,待他微喘着抬起头时,两人已滚入了锦被之中。他无限隐忍地闭起了眼睛,轻轻将嘴唇向上含住了她秀气的鼻尖,低低地呢喃着她的名字:“娇憨……”
她难得乖巧地应了声。又犹豫了一下,才抬手搂住了他的背。
正宁帝的心里有一万种复杂情绪在翻腾挣扎。最终还是克制地翻了下来,抬手将她搂入怀中,五指轻轻顺着她柔顺的长发,低声道:“我问你一句话,你老实回答好不好?”
谢贵妃轻轻嗯了声。
“你……”他犹豫迟疑了半晌,终还是缓缓地问,“你是不是,不喜欢与我亲近?”
“啊?”谢贵妃呆呆地一抬头,“皇上怎么这么问?”
“你说呢?”正宁帝有些负气,拧了下她的下巴,“每次我来,你都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吃你的饭你也不让,到床上来也躲我躲得远远的,也不穿我喜欢看的衣服。你让我怎么想?”
“可皇上真的喜欢素色的衣裳吗?”谢贵妃不解道,“每次我穿红啊粉啊的,我见你的眼睛也亮晶晶的,似乎喜欢得很呢。”
正宁帝一顿,没忍住低笑出声。
“而且我也没有不喜欢——不喜欢你亲近。”谢贵妃有些窘迫地低头玩着他散下的一缕头发,目光躲躲闪闪,“这不都是宫里的规矩么。若是让人看见皇上你吃了我吃剩的东西,肯定又要议论。”
她没好意思说,成亲前宫里的那些嬷嬷交代了一大堆羞人的东西,全是伺候的时候该怎么躺、怎么动、怎么服侍。可后来大婚之后,却半点都没用上,她心里奇怪又没法问——要是皇上喜欢的和嬷嬷交代的不一样,那她该怎么办啊?
正宁帝捏紧了她的手,心里又是甜蜜又是酸楚,半晌嘴唇贴上她的额头低喃道:“……是我自私了。”
是我自私,将你锁在了这深宫重重和人言纷扰之中。夜悬明镜青天上,独照长门宫里人1,寂寞的又何止是无数守着满地落花的女子们,亦有我这个高踞王座之上的孤家寡人。
人总有私心。或痴迷权势,或贪恋富贵。或许在外人看来我已坐拥四海,无缺无憾,可他们不知道,我的私心唯独是你懒懒地坐在廊下晃动着脚丫时无忧无虑的模样。
他那话没头没尾,谢贵妃显然没明白是什么意思。可她还是察觉到了正宁帝的情绪有些低落,转了转眼睛,忽然咬着嘴唇趴到他耳边嘟哝了句什么。
正宁帝本来满腔复杂心事,乍一听她这话,顿时愣在了当场:“你……”
“你——你不愿意就算了。”他的表情太过错愕,谢贵妃连忙缩起了脖子,懊恼道,“嬷嬷特意交代过,不让我这么问,说是一定要等着皇上主动来……你、你可千万别怪罪我——”
正宁帝再听不下去,翻身而上用力吻住了喋喋不休的她。
在喘息交错的红软翻涌之中,他始终紧紧抱着她,将她贴在自己心口的地方。他们二人挨得如此紧密,仿佛只要闭上眼睛垂下头来,便能永远忘却这罗帐之外所有的是是非非。
“娇憨……”他轻轻舔去了她鬓发的薄汗,低声道,“我等不急了……明年春天,我想有个咱俩的孩子……好不好……”
“嗯。”她应了声,可很快又不安了起来,“是不是一定要生儿子呀……”
“……谁说的。你只管好生呆着,万事有我……”
若是个男孩,当然好,可他私心里却更想要个女儿。想看着那与她相似的小姑娘渐渐长大,从娇蛮的小丫头逐渐长成率性肆意的少女。这天下,没有什么是他的女儿得不到的,因为他会一一帮她实现。
纵然羞涩,她还是抬手紧紧回抱住了他的背脊,用行动给了他自己的答案。
窗外的明月,正一寸寸爬上宫殿的顶稍。再过不多久,便又会慢慢下落,消失在晨曦的黎明之中。
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2
人们望着那雄伟壮阔的皇宫禁庭,会说那是这世上最冰冷的所在。可极寒之处亦有日升,黑夜之中也有星辰,在那最冰冷的深宫之中,也有两颗火热而赤诚的真心。
第90章 【番外三】山庭霜枫
正宁六年。
梅岳声捧着拜帖立在庭中的万年青之下,大气也不敢出。
他去过不少人家拜会。钟鸣鼎食之家,往来拜会之人川流不息,客套寒暄之声不绝于耳。或有爱吟风弄月的人家,丝竹声袅袅,余音绕耳。最不济的也有世家门户,娇笑嗔嗲的貌美歌姬立于堂上,几句话便是一出软语温存的好戏。
可他从未来过谁家的庭院,如此安静。
方才侍卫模样的青年说尚书大人正在午休,让他在院子里暂立一立,随即便穿过垂花门消失在了内院。哪怕此时已是金秋,这栽满了榕桂的院落中依旧满庭葱郁。而他独站在榕树之下,刮过耳畔的除了徐风摇动枝丫之声,便是一片静谧。
不知为何,这个院子有着与尚书大人极为相似的气质。
宁和温柔,却又高远肃穆。
仿佛步入了一间佛院,让人不由自主便满心倾慕虔诚,却又不敢有半分放肆。
便在此时,身后传来脚步声。
梅岳声忙抬头欲行礼,谁知打林荫中走过来的却是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他一见梅岳声脚步便是一顿,微微挑起了眉角。
梅岳声瞬间紧张起来,连舌头都打起了结:“尚、尚书大人安。”
可这位“尚书大人”,却并非他在等的礼部尚书沈梒,而是户部尚书谢琻。
听他问安,谢琻却并未回礼,只是背着手不咸不淡地嗯了声。梅岳声知这位出身高门的贵人一向如此倨傲,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躬身目光垂地,屏息等他走过去。
可谢琻却并未离开,反而缓缓地踱到他身旁,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梅修撰来此有何事?”
“我……”梅岳声咽了口吐沫,“我有事,来请教老师。”
“有事?”谢琻凉声道,“今日是休沐。有什么事不在朝堂上说,非要今日找到院子里来?”
这语气可是不善,梅岳声的冷汗“刷”地便下来了。他有些惶恐,不知自己何处得罪了这位谢大人,却又忍不住纳闷儿——您老不也是趁着休沐找到沈大人府上了么,怎么偏又寻我的不快?
他正嗫嚅着,不知如何答话时,忽听有人轻唤他:“岳声?”
两人同时回头,却见沈梒披着件莲青斗纹的鹤氅,正立在缘廊之下。许是午睡刚起的缘故,他那头如瀑的长发只简单用玉簪在脑后挽了下,几缕鬓发更衬得面容净白,如夏日菡萏。
“岳声来了?进来吧。”沈梒含笑冲他招了招手,目光又轻轻扫过谢琻,“谢大人,那良青便不送了。”
“好说。”谢琻微冷的目光盯着梅岳声走至沈梒身畔,半晌又补上一句,“沈大人近日忙碌,劳精伤身,有些不该自己操心的事儿,还是别去操劳了。”
沈梒眉梢一挑:“良青知道了。”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又焦灼了片刻,不知在传递着怎样的讯息。谢琻终于不咸不淡地“哼”了声,这才转身走了。
沈梒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带着梅岳声走入了前厅:“进来坐吧岳声,今日谢大人心情不好,你莫介意他……这个时辰来,可是有什么事?”
梅岳声屁股挨着椅子的一条边坐了,也不敢多绕圈子,躬身奉上了手中的拜帖:“今日来,是想请老师一同参加过几日的寒亭山秋宴。”
沈梒一愣,接过了那精致的檀香木盒展开拜帖略翻了几眼,微微颦起了眉。
梅岳声偷眼看着他,有些惶恐不安。
作为去年的新科状元,梅岳声在如今京城也算得上是众星捧月,再加上他本人生得十分俊俏,又有几分潇洒的风流,甚至有人将他叫做“小沈梒”。可每当听到有人这么叫他,他都急急摆手,连称“折煞”。
沈梒当年,是怎样的盖世才名?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引得京城无数文人墨客、才子佳人,争相追捧。那个煮酒泼墨、折花成画的年代,无论后世之人如何效仿,却都难再复其鼎盛。
如今,年逾而立的沈梒已甚少再参加那些风流宴会,他的大部分心思都放在朝政之上,能请他露一面的宴席少之又少。
梅岳声也是借着他学生的名头,才敢有此一问,可纵如此,问后依旧十分忐忑。
却见沈梒合上了拜帖,细白的指尖轻轻敲着纸缘,半晌问道:“锦衣卫镇抚使陆炤大人……你是如何与他相熟的?”
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沈梒。梅岳声暗暗叫苦,忙躬身答道:“也是凑巧相识。陆大人幼年曾在江南旅居,一直十分喜爱南地人文风土。他也一直仰慕老师,只是苦于无缘拜见,故而这次请学生来邀看老师是否愿意赏脸。但若老师不愿,也没什么,的确是我们问得仓促,学生去回了他便是——”
沈梒打断了他一连串仓皇的解释,笑着道:“我并没说什么,你别慌。只是我与锦衣卫的诸位大人们向来甚少来往,乍一见这拜帖,有些惊讶。”
梅岳声有些呐呐。沈梒这话说得很含蓄,其实锦衣卫的人再官高权重,说到底也是一帮做“脏活”的人,朝廷之上的清高文臣向来不屑与他们往来。
想到此处,梅岳声更觉得惭愧,深深低下了头。
可他却听沈梒道:“既然陆大人邀了,那我便去吧。听闻镇抚使也是位出众的青年才俊,有缘相逢自是最好的。”
“老师……”梅岳声嗫嚅道,“您若不愿去,不必勉强。”
“我都说了,我会去的。”沈梒笑着站起身,扬了扬手中的拜帖,“这个我便收下了。”
沈梒将他送出了院子。当梅岳声躬身拜别时,却听自己的老师温声道:“岳声,你很有才学,也知进退。但有时为官和做文章不同,并不是白字黑之那么简单,我也是绕了许多弯才明白这个道理。有些事不得不做,有些人也不得不交,不必为此感到自惭为难。”
梅岳声听着这话,不知怎地鼻子便是一酸,连忙囔囔地低声应了个“是”。
当天后来梅岳声将此事说给友人听,友人也不禁连连赞叹。
“不愧是’荆州汀兰’,真通达,真明事。”友人抚掌,“估计是一眼便看出了你的为难了吧。”
梅岳声叹了口气。他出身寒门,乍入京城的王公圈子,很多寒暄客套都拒绝不下来。那锦衣卫镇抚使陆炤,可是三代达贵,他又怎敢得罪?
“说起来,尚书大人估计是感同身受吧。”友人忽然感慨道,“想当年他方得状元,也是被同期的谢大人欺侮得不轻,我那天还听人偷偷说,谢大人还让沈大人当着众人的面给他唱曲儿呢。”
梅岳声惊怒:“这、这么过分!”
“是啊,还不是欺侮沈大人长得好看。”友人偷偷道,“这么多年了,时不时便传出他二人不和的消息。听说,只要是沈大人看上的女人,谢大人想尽千方百计也要抢到手。据传他如今搬到沈宅的隔壁,就是为了带着那些女子夜夜笙歌,故意让沈大人听,惹他不快!”
难怪……难怪!
他终于明白为何沈宅的院子那么安静了。
感情所有貌美的歌姬都被隔壁的谢琻抢走了!
梅岳声捏紧了拳头,一时间激愤难耐——为何,为何世人偏偏要为难他们这些寒门子弟!难道才学高,长得好看,也是罪过吗!
“你这么一说我便明白了。”梅岳声低怒道,“那日我去找老师的时候,谢琻他也在。还不阴不阳地嘲讽老师身子不好,让他不该管的事情少管!”
友人倒抽一口凉气:“这、这是威胁到门上去了啊!这是在咒沈大人早逝啊!”
“啊呸呸呸!”梅岳声猛地站起来,“我那根古参呢,我要给老师送过去!这谢琻黑嘴黑心,我偏不让他如意!”
“得了吧你,你连陆炤都得罪不起,还敢去招惹谢琻?别再给沈大人惹麻烦啊!”
梅岳声气恼得憋气。想想自己的命运,再想想沈梒的过往,简直忍不住是悲从中来——寒门子弟,太不容易了啊!
————
当夜,沈梒睡得正沉,忽觉床榻一沉,身后热热乎乎地贴上来了一具火炭。
前两年他还会被吓一跳,但如今却已习惯,闭着眼睛转过了身直接靠进了那人的怀里。
谢琻玩儿着他的鬓发,轻轻蹭着他的眼角。沈梒被弄得烦不胜烦,没一会儿实在忍不下去,含混着哼笑道:“……有什么事,直接说罢。”
一般他如此黏黏糊糊的,便是有话不说不快。
谢琻将他搂得更紧了些,嘴唇贴上他的额头呢喃问道:“那梅岳声怎么又来找你了?”
“怎么叫 ‘又’?”沈梒打了个哈欠,“这不过是头一遭。”
“金榜那日,便已同你吃过谢师酒了。如今又趁着休沐上门,他究竟懂不懂礼数?”谢琻努力让自己听起来不那么酸,但貌似却失败了,“所以他今日找你,又为何事?”
沈梒闭目,本不想说,但谢琻在被子里翻来覆去地可劲儿折腾他,把最后一点儿睡意都弄跑了,沈梒逼不得已只好喘息着告饶:“你够了……他就是想邀我去陆炤的寒亭山秋宴。”
“陆炤?”谢琻的脸冷了下来,“锦衣卫的人,怎么与他有了来往?可见梅岳声也并非省油的灯。”
沈梒睁开了眼:“何须如此?如今锦衣卫愈发得势,想办事有时候并绕不开他们。我倒觉得岳声如此很好,像是脚踏实地的经邦济世之臣。”
谢琻哼了几声,似是有颇多不甘,将头埋入沈梒脖颈拼命蹭他。沈梒躲得开左手躲不开右手,又被他吹在耳畔的小风弄得浑身发痒笑个不停。两人闹了半晌,衣服都散了,沈梒正闭目喘息之时忽听谢琻贴着他的耳朵道:“秋宴之时,我也要去。”
“你去做什么……嘶……好好好,你想去便去。”
谢琻得意一笑,翻身正经躺在了枕头上,将被子给沈梒拉好。沈梒有些意外地睁眼,秀目中的浅红未褪,嗓音还有些沙哑:“你……”
“你风寒才好。不多折腾你了。”谢琻抱紧了他的细腰,“身板都这么瘦了。我心疼你,不像你那些学生们不知体恤,整日就知上门打搅。”
“你还说。”沈梒红了脸,“晌午岳声来的那会儿……你还在窗下的榻上——”
“我故意的。”谢琻侧头咬他的耳垂儿,“谁让他上门不挑时候,故意晾着他。”
这么个粘人的性子,沈梒是无论如何也拒绝不了他。过了几日的秋宴,沈梒无可奈何,只好带着谢琻一同赴宴。
此时正值金秋,正是赏枫的好时节,而寒亭山如今又是京城的枫景之最。之前赏枫当属谢家的毂园,可近些年毂园已再不对外宴客,只供主人家私用,文人墨客们秋日小聚便都改至了寒亭山。上山之时,沈梒撩起车帘,看着窗外满山金红相醉、霞透枫林,心中也不禁感慨。
梅岳声站在门外迎候他们。一见谢琻跟着沈梒下车,表情顿时一变,僵硬地上前行礼:“老师安,谢大人安……谢大人怎么也来了?”
“顺路,便一起来了。”谢琻瞥了他一眼,却见梅岳声的表情竟有些悲苦,“怎么,我来不得?”
梅岳声干巴巴地道:“谢家有毂园,我以为谢大人看不上此处景色。”
谢琻哼笑了声:“我便是来看看是什么样的美景引得良青特来赴宴。”
梅岳声憋屈,忍气躬身请沈梒和谢琻进去,情不自禁地捏紧了袍袖。一旁的友人待二人走后,忙跑过来轻声问道:“怎么了?”
“这谢琻忒也过分!”梅岳声一甩衣摆,恨声道,“连老师赏个秋景,都要与他比较!究竟是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做到如此地步!我真恨不得立马便——”
“莫冲动。”友人拦住了他,低声道,“莫忘了我们今日的计划。”
沈梒自然不知自己的学生背地里有如何打算。他与谢琻联袂进入堂内,却见屋中大部分是今年新科的进士,众人一见他们二人纷纷慌忙起身见礼。
而主座上的,却是位高挑青年。他生得眉清目秀,略带女相,可偏生目狭薄唇,又透出了几分凌厉气势。那面容是好看得紧不假,却又像是沾了毒的海棠,让人不敢亲近。
沈梒当即微一颔首向他笑道:“陆大人,久仰了。”
谁知这传闻中十分厉害的陆炤却规矩地躬身行礼,认真道:“炤是晚辈,唤我表字时良便好。沈大人和谢大人万不必客气。今日有幸得二位莅临,不胜荣幸。”
沈梒没想到他会如此客气,不禁有些意外。而陆炤又十二分恭谨地把他们让上了主位,自己陪在下手,双手举杯道:“炤久闻沈大人才名,今日得见果然不同凡响。希望今日相邀,不会显得突兀。”
沈梒笑着与他喝了一杯:“听说时良年少时也曾旅居江南?与我也算半个同乡了。”
陆炤目光一闪,垂头笑道:“不错,我很喜欢江南……那里的人对我都很不错。”
沈梒含笑道:“江南水土养人,纵然我离乡多年,旧时风景依然常常入梦。”
这不过是句寻常客套话,可陆炤不知为何却怔怔地抬起头,微微蹙眉凝视着沈梒没有说话。沈梒一愣,却见他的目光流连着落在了自己的双眼之间,竟出起了神。
谢琻早就冷眼旁观半晌,此时不满到了极致,冷言喝道:“陆大人!”
陆炤蓦地惊醒,匆忙垂下了眼帘:“得罪了……一时想到了旧人……”
气氛有些尴尬。而便在此时,忽听一阵丝竹声传来,回头却见一众窈窕歌女怀抱琵琶上来,于堂上袅袅冲众人一礼。
梅岳声在众人愣神间忽地站起身笑道:“这群女子弹得一手玉珠走盘的好琴。好景需得配佳音,不如让他们给诸位奏上一曲吧。”
沈梒微微颦眉,却听谢琻在旁冷喝道:“你是新科的状元,需知官员不可狎伎。如此堂而皇之地招引女子,是何意思?”
虽的确有这规定,但文人墨客饮酒作诗时有几个貌美女子相陪并不算是什么大事儿,如此不客气地当众质问,让堂上众人都不禁十分尴尬。更重要的是,梅岳声算是沈梒的学生,谢琻如此斥责梅岳声便算是在落沈梒的面子。
短暂的死寂后,沈梒徐徐开口道:“谢大人有些苛责了。都是少年郎,偶尔风流也是常事。岳声,下不为例。”
陆炤托着腮,也在旁笑道:“的确相貌出众。直接过来坐吧。”
梅岳声大喜,忙让诸位歌姬上前在各席间落座。谢琻脸色难看到了极致,正欲开口再说什么,沈梒直接伸手过去在他腰间偷偷一拧,总算把这句话给拧了回去。
谁知这梅岳声还不罢休,引着一位容长脸的如花女子来至沈梒席前,冲他笑道:“这位芳惜姑娘,颇擅琴艺,不如让她给老师演奏一曲?”
沈梒一愣,略有些尴尬,却听谢琻在旁恼道:“梅修撰,你老师不喜欢听琴。”
这谢琻,果然见不得老师有半分好!梅岳声怒从心头气,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竟昂头顶了回去:“子非鱼焉知鱼之乐。谢大人又不是老师,怎知老师是否喜欢。”
谢琻冷哼:“起码比你知道!”
“我怎不知道。”梅岳声一仰头,“老师曾说过,喜欢相貌出众、疏朗大气的,芳惜是符合的。她还是江南茶商之女,自小琴棋书画无所不擅,更对清谈策论也颇有见地。她每样,都是老师喜欢的。”
沈梒一愣,随即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这些话他的确是说过的,记得是在洪武二十八年的一次游船宴上。但那次也是为了不让谢琻吃醋,说出来去堵那些要送他女子之人的嘴的。
谁承想到梅岳声这活宝,竟不知从哪儿寻了个这么天造地设的过来。
谢琻在旁恼得青筋直跳,已不知多少年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了。若不是顾忌这人是沈梒的学生,他估计早一拳上去揍得他满地找牙了。
敢给沈梒送女人?也不看看他是什么货色,自己还没死呢!
“这么完美的女子,”他努力按捺下胸口的怒意,冷声道,“梅大人不如送给我吧。我房内也至今空虚呢。”
来了!梅岳声绷紧了身子,谢琻他果然来抢老师的女人了!他怎好意思说自己房内空虚,他院子里藏着的不都是从老师那里夺走的女人吗?!
“这是我给老师寻的!”他也算是豁出去了,哪怕以后仕途不要,今日也要保护老师的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