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里狱外,俨然是天上地下两个人间。谈肆元回眸望了望他,道:“既然非要来上值,那便随本官一同去审许鹂儿与金氏的案子。她们翻案的证据是你去昌平暗访得来的,整个刑部也就你最清楚这些证据。”顾长晋在刑部忙了整整五日,常吉每日都给他送汤药送吃食。九月初二,他亲手写下许鹂儿案定谳的判牍,这份判牍当天便被送进去大理寺复核。夜里常吉、横平驱车来接,常吉忧心忡忡道:“那大理寺卿是内阁那位首揆的门生,都察院那位左都御史又与司礼监的大掌印交好,这两位大人可会从中作梗?”当初顾长晋一心要将许鹂儿的案子捅到嘉佑帝面前,便是因着大理寺、都察院、司礼监与内阁之间那层道不明说不清的关系。刑部重审后,将判牍送往大理寺,大理寺只要拖上一两个月,把金氏拖死了,那这案子便彻彻底底盖棺定了论,再难翻案。顾长晋闭眼道:“皇上盯着,不管是李蒙还是孟宗,都不敢护杨旭。”李蒙与孟宗便是常吉方才嘴里提及的大理寺卿与左都御史。常吉肩膀一松,“如此主子总算是没白忙活了!”看了看顾长晋,又心疼道:“主子这几日都不曾好好歇息,今儿回去好生睡一觉罢。”顾长晋的确是许久不曾好好睡过了,心口闷闷的,大抵是内伤又复发。回到书房,他简单梳洗后便在榻上躺下。然而,睡了不到半个时辰,忽然一片亮光刺入眼帘,他下意识缩了下眼皮,紧接着便用力地睁开了眼。入目是满屋明晃晃的光,光里立着个少女。她正低着头,拿着调羹慢慢搅着瓷碗里乌黑浓稠的药。“郎君的药已经不烫了。”她侧过身,笑意盈然地捧着个青底白花的药碗,“郎君在刑部忙了那么多日,喝了药便早点歇吧。”柔胰似软玉,比那青花瓷碗上的白玉兰还要美。顾长晋目光往上挪,对上她那双潋滟的桃花眸,也不知为何,竟乖乖地接过那药碗将药喝尽。然而药入口时,他却觉着奇怪。总觉得此时此刻她不该在这,他也不需要喝药。正欲深思,手上忽然一轻,那姑娘拿走了他手里的空碗,又给他递来块蜜饯。“郎君吃块蜜饯甜甜嘴吧。”顾长晋吃药从不怕苦,也从不爱吃那甜甜腻腻的蜜饯。他心里起了丝不耐,却还是不动声色地接过那蜜饯填进嘴里,想着早些吃完她便能早些离开书房。她的确是准备离开书房了的,收拾好药碗,温言叮嘱了两句便提步往门口去。然而离那扇木门尚有一步之遥时,她忽又停下了步子,微微侧身,问他:“郎君因何难受?”顾长晋微怔,再次抬起眼,细细瞧她。他知她生得美,可与她成亲半月有余,他从不曾认认真真看过她。于他而言,她只是徐馥强塞给他的人,与陌生人无异。他弄不清徐馥的用意,只能不远不近地冷着她。好在她不是那等骄纵烦人的性子,他虽不喜她,但十分满意她的规矩。可眼下,当她问出那句“郎君因何难受”,那便是越矩了。顾长晋心底的不耐俨然到了极点。金氏死了,他的确是难受。可他的这点子难受便是连自小在身边伺候的常吉、横平都瞧不出来,她凭什么看出来?他微后仰,后脑枕着椅背,用淡漠的目光一寸一寸梭巡她的脸。从细长的眉、清润的眸到花瓣般柔软的唇,仿佛是头一回认认真真看这个人生的什么模样,连她耳垂里那颗小而淡的胭脂痣都不放过。他承认,这位容家姑娘的确是如娇花般惹人怜爱的大美人。可这样一个养在深闺里的娇花,她又能懂什么呢?不过一个锦衣玉食、自幼不曾受过苦的闺阁千金罢了,成日里忧愁的大抵就是花落了多少,明儿是不是个好天,喜欢的簪子、绸缎买不到了这般琐碎无聊的事。她可曾见过人吃人的惨状?可曾试过被人推入一群豺狼虎豹里?又可曾……亲手把刀扎入同伴的脖颈?他知她喜欢他,她那双清润潋滟的眸子从不曾掩藏她对他的喜欢。可她喜欢他什么?这具皮囊么?还是他少年状元郎的虚名?又抑或是他不畏权贵、舍身为民的所谓壮举?她可知,真正的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顾长晋对她的喜欢嗤之以鼻。看出她对他的担忧,他冷眼旁观着,那句“夫人又懂什么”已然到了嘴边。可就在这时,他的心狠狠一缩,而后便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疯狂跳动,仿佛下一瞬便要炸裂。这熟悉的心悸令他面色一冷。顾长晋豁然站起身,抬起眼,环视着这间熟悉的屋子,忽地眸光一戾。“醒来!”他又入梦了!“噗通”“噗通”“噗通”——心跳一声一声响在耳边,顾长晋闭眼,抱神守思,不再去看光里的人。时间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过了一刹,眼前的书房终于似水中搅动的倒影一般,渐渐扭成一团碎光。再睁眼时,那眼若桃花一脸忧色的少女晃动了几下便消失在那团碎光里。顾长晋松了心神,以为自己马上便要离开这个梦了。可下一瞬他眼前一暗,倏然落入一条黑暗的甬道里。好似又回到了刑部大牢那长长的仿佛望不到尽头的森冷过道。阴冷、咸腥的风卷动着他的衣裳。他皱眉往前走,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在尽头处见到一丝光亮。然而尚未靠近那点光,一道熟悉的声音便在黑暗里骤然响起。“顾长晋,救她!”“快救她,顾长晋!”他微微眯起眼,朝那光亮处望去。第二十一章震耳发聩的声音在甬道里回荡着, 一声又一声的“救她”听得人心神发颤、毛骨悚然。顾长晋住了脚,抬起眼,定定望着光亮处。影影倬倬间, 看到了一个身着明黄龙袍的身影。他看不清那男子的脸, 只看到遮住他眉眼的十二道冕旒。冕旒晃动这一片冷光。顾长晋的心跳得极快, 忽然间便有了一种难以克制的渴望,催促着他继续往前去,好似只要走到那人面前, 他心里涌动着的极不安分的东西便能如山洪般倾泄而出。“救她,顾长晋!”“快救她!”顾长晋抬手按住怦怦直跳的胸口,微微眯起了眼。救她?她是谁?许鹂儿、金氏还是闻溪、徐馥?一个个名字从脑里浮出,又一个个被他排除掉。“往前走, 顾长晋, 往前走你便能找到答案了。”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诱哄着,“往前走,你便能知道她是谁了。”顾长晋的目光一点一点冷下。心跳得愈快,他的神色便愈冷。他的目光清醒而冷酷。他不会让任何人操控他的情绪。如果这个“她”会干扰他的理智, 令他连自己的心都控制不住。那, 他不需要知道她是谁。皂靴轻转,男人毫不眷恋亦毫不犹豫地背过身, 重新回到那条阴暗的甬道里。身后的梦境一寸一寸坍塌。那一声声“救她”亦随着坍塌的梦境彻底消弭殆尽。……容舒在清蘅院一住便住了十日。到得九月六日,沈氏终于忍不住催她:“你这趟回来住了整整一旬,也该回去了。”容舒也知自己该回去了, 可这不是舍不得么?梧桐巷顾府到底不是她的家, 哪儿有住在阿娘这里自在?还能成天黏着阿娘一块吃茶研香算账, 这日子当真是美得不能再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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